程言一听,沉着脸问:“有什么消息么?”
王沙沙支支吾吾:“没来得及,就知道这人那会是跟着一个他们县来的装修队干,队没多久就散了,还有那项目我家老头子也参了吧……别的我可不敢多说,不然下回被踹的就不只是屁股了。”
他也心知这事办得不利索,对程言一口一个“程哥”,连叫李冬行都变成了亲热的“冬行”,唠叨了好几遍希望他们能在穆木面前多美言几句,哪里还有刚见面那会的颐指气使。
就是从他嘴里传来的消息,一点不像好事。
线索被人掐断,李冬行又想出了个新的主意。从王沙沙口中得知,傅松最早还是跟着老乡干了一阵子,李冬行自己在工地上干过,知道这些来江城打工的人都往往会同乡扎堆,他决定去找以前一起干活的几个弟兄打探打探,看有认不认识傅松家乡来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王沙沙有王沙沙的,建筑工程也有建筑工的。这些工人,他们背井离乡,徒手建造了一所不属于他们的城市,他们如同生活在这所城市里的工蜂,流动性虽强,彼此之间却也有着独特而紧密的关联。
李冬行很快找到了一个家乡和傅松同省的熟人,那个熟人又为李冬行找到了一个傅松的同乡,而那个同乡,在辗转了两三次之后,还真找来了一个六年前就到江城来打工的乡亲,并热情地把人家的地址给了李冬行。
说来也巧,那人家就住在老于家住的那片小区里。
那间屋子从外头看,大概是别人家的车库改装的,半开的银白色合金卷帘门充当了门户,至少比老于家的花布帘子像话些。卷帘门外堆着好多杂物,不知是屋主人从外头捡的,还是不要了堆在这里,从上面的积的灰来看,应当也不会有旁人顺手牵羊。
对这样的环境,李冬行要比程言更熟络,他走上前去,没敲门,就在外头喊了句:“马大哥在不在?”
过了大约六七分钟,才有人慢吞吞地出来应了门。
那是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穿得还算整齐,蓝色夹袄里面鼓鼓囊囊穿了好几件毛衣,不同颜色的边层次分明地露在外套下摆外面,还挺有别样的艺术感。他和外头许多建筑工人一样,脸色黝黑,皮肤粗糙,看上去可能比实际年龄要年长些。他手里拿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头装了点米,大约是正准备做晚饭,一双握在盆边的手指关节红肿,生了不少冻疮,严重的地方用白中发黄的胶布缠着,也不知疼不疼得厉害。
男人见了李冬行和程言,愣了愣,粗声问了句:“谁啊?”
李冬行把手里拎的见面礼送上,说:“城东的肖二哥介绍我来的。”
男人接过东西,昂着脑袋打量了下两人,嘀咕了句:“肖二啊,那小子咋这么有出息,都能有这么有钱的外侄子了?”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转过了身,冲李冬行和程言招招手。
那意思应当是让他们进去。不过卷帘门依旧没有开更大的意思,程言瞅了眼墙边锈迹斑斑的开关,估摸着它已成摆设,只得和李冬行一道猫着腰钻进屋子。
这就是间标准车库,总共十来平米,没比老于家那地下室宽敞多少,东西更是还要少些,大概因为这位马大哥没带家小,就也没兴致置办家具。
三人待在屋里,卷帘门还是敞开的,晚风呼呼地往里头灌,室内外一个温度,说句话嘴里白气就直往外扑。
李冬行坐了会就想站起来,指了指那卷帘门的手动把手,问老马:“要关门么?”
老马把手里东西搁在了矮柜顶上,搓了搓手说:“关啥,透透气。”
作为一间车库,这屋里连个窗都没有。
眼前这男人在江城干了六年,建了不知多少高楼,这座城市却都没法给他一扇窗。
程言看着男人,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平来。
然而没有。
男人和老于一样,他们多数人都不贪心,也许他正是觉得在城里赚来的钱能给家中妻小过上好一些的生活,才愈发能忍受自己在此处的家徒四壁。
家里唯二的椅子给客人坐了,老马就在床沿坐下,手里拆了李冬行刚送上来的香烟,但没抽,就用指头夹着,放在鼻尖闻了闻。他半眯着眼,像是闻满意了,问李冬行:“说吧,啥事儿?”
李冬行开门见山:“马大哥认不认识一个叫傅松的人?”
老马睁开了眼。
李冬行见人不说话,又说:“他挺年轻的,也是六年前从你们县里出来,那会儿才二十四岁吧,个子据说挺高,可能有一米九……”
他正比划着,老马就打断了说:“我知道,我还记得他。傅长脚嘛。”
程言一愣:“长脚?”
老马又眯起了眼,像是陷入了回忆,轻呵了声,说:“他那么大个,站我们人堆里都能冒出个头来,我们就都叫他长脚。”
这话里有戏,来找人的两人一下升起了希望。
李冬行:“他是不是有个妹妹?”
老马:“不记得,好像是。我们这群人,谁家里没个弟弟妹妹的。要不是有弟妹,这年纪轻轻的又没娶老婆,干啥非要跑这么远讨生活?”
就算没能确定老马口中的人和傅霖的关系,李冬行还是决定接着问下去:“他当时和你在一个装修队?”
老马好一阵没动弹。过了起码一分钟,他才说:“有半年吧。”
李冬行赶紧问:“后来呢?”
老马又不说话了。
他暗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低着头□□那根香烟,半晌蹦出几个字:“不知道。”
李冬行身体微微前倾,加快语速说:“马大哥,您再好好想想?这位傅大哥是我一个朋友的亲哥哥,他妹子找了他好多好多年,为此一个人来到江城,吃了许多苦。您说了,大家家中都有弟妹亲人,要是您哪天和他们断了联系,六年音讯全无,他们也一定很着急吧?”
老马嘴唇动了动,眼里稍有动容。
“那个女娃,我好像知道。”他垂着眼说,“两年前,她好像去找了我们工头。唉,谁会睬她呢?这每年出事的人多了去了……”
程言立刻抓住话头:“出事?傅松当年出事了?”
老马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又像在说他不知道。
程言往后坐了坐,足尖故意点了下地面,语气随意地说:“你们那会有个老板姓王吧?不瞒你说,这回委托我们上门调查的就是这位王总的亲儿子,小王公子。”
李冬行听程言叫王沙沙王公子,脸上差点没露出点惊异来,而后瞄了眼明显坐直了的老马,赶紧绷紧了脸,重重点头。
程言继续说:“那傅松的妹妹吧,就是小王公子的朋友。你也知道的,年轻男人嘛,为了心仪的姑娘,总是什么事都肯干的。王公子也跟他爸说过了,这事是不光彩,可人家女孩也不是来闹,就是要个答案,知道后好好哄哄,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没什么事解不开。”
这通话春秋笔法,一句没错,却像是把王沙沙为了追穆木打探消息的事移花接木到了傅霖身上,听着简直像是他为了解开女友心结而追根寻底。
李冬行再次对程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无论当年发生何事,从王沙沙那儿听来的他老爹的反应,还有从眼前这老马的话里来看,这些知情人很可能都被下了封口令。
但这封口令只对外人,对老板公子的女朋友来说,应当就不用死守了。
老马把手里捏皱了的烟往床边一放,总算开了口:“当年出了事故。上工的时候,上头一个运货的滑轮坏了,有个大桶掉了下来。里面装的材料很毒,当时站在下边的有两三个工人……里面就有长脚。”
程言心里一紧,问:“傅松怎么了?”
老马指了指自己眼眶,说:“他最惨,眼睛坏了。其他两个还好,就是脸有点毁,留了疤。”
一部分事实已摆在眼前。被有毒材料浇到脸上的傅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六年内变成相貌英俊的江一酉。
“这事当时还闹得挺大,因为有人爆料说,是有老板偷工减料,才弄了质量很差的支架到工地来。”老马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自己也憋久了,才等来一个机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出来,“有记者想报道这事,老板们才急哄哄地来找长脚他们,据说想用很大一笔钱私了。长脚他们应该答应了吧,领到钱的当天,那俩毁容的都挺高兴的。长脚眼睛拖得久了,已经连光都见不着,我们当时都劝他,正好拿这些钱去治眼睛,城里医院那么大,能救回来点是一点。长脚不愿意。他说,救回来一点又有什么用?就算能走路,那还能干活么?他是个废人了。他硬是托了个平时处得最好的弟兄,把这些用眼睛换来的钱原封不动地寄回了老家。我们见他一点没给自己留,就猜他说不定要做傻事。那几天弟兄们都轮流不上工,在宿舍里陪长脚。谁知道他还是……唉。”
这一声叹息太过不详,程言急问:“他怎么了?”
老马双目定定地说:“他走了。”
程言:“然后呢?走去哪里?”
老马又说了一次:“我不知道。”
李冬行忽然说:“你知道。”
老马转过脑袋,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长脚走了,他一个瞎子,最后连吃饭的钱都没了,饿得像个皮包骨。弟兄们还是不舍得,一块出去找了几天,一个礼拜后有人说,刚建起来的立交桥下边有个流浪汉被车撞死了……那人好像看不见路。然后呢?我们没一个人敢再打听。每年死在江城的流浪汉多得去了,没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长脚回家了。’大家后来都这么说。我们为啥不能相信,他是真的回家去了呢?”
他说完抹了把脸。
程言还以为他哭了,抬头看去,那张黝黑的长满皱纹的脸依旧干巴巴的,就像一块早早枯死的田。
☆、哥哥去哪儿(十)
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奇迹发生,傅松应当就是死了。
老马说完这句话就是长久地沉默,他从床头柜的底层摸出打火机,打了两三次火,才跟下定决心似的,把手里那根翻来覆去不舍得抽的烟点了。他夹烟,一边猛吸了口,一边闭上眼,就好像能方便自己想事,又仿佛是为了什么都不必想。
程言和李冬行向他告辞,他也没多大反应。两人离开车库,又想着是不是顺道拜访下老于,便拐去了没几步远的地下室。属于老于家那隔间的门口放了块木板,把那条牡丹花帘子挡在后头,大约是里面没人的意思。
这会天色已暗,按理说,就算老于和他媳妇还没下工,柱子也该回来了。
程言低低说了句:“该不会搬家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说的话,隔壁那屋有人探出头,说:“老于头这些天都不在家,在外面跑来跑去,想给他儿子治病哩。”
程言心想,莫非老于发现柱子可能有多动症?
看那邻居的模样,想必也不会知道多动症是什么,他们就也没多问。李冬行把本来给老于带的水果放进木板后头,又在袋子里夹了张纸条,让老于有空联系他,一块去好吃家常菜聚聚,然后离开了那小区。
傅松的事,总还是得想办法同傅霖开口。隔天傍晚,程言叫上李冬行,去了江一酉的酒吧。
因为是工作日,还没到酒吧街最热闹的时候,酒吧里也没几个客人。傅霖和江一酉恰好都在,傅霖站在吧台后面,江一酉坐在她面前,似乎正在教她调酒。江一酉先自己示范了下,然后再教傅霖如何以最合理的角度和力度晃动手腕,说着说着,手便握住了傅霖的手腕。傅霖学得格外认真,很快拿起调酒器已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架势。江一酉抬头看着她,随口夸了几句,握着她手腕的五指却没放。傅霖也不介意,伸出另一只手去取腌过的橄榄,本想自己尝尝,结果被江一酉凑过来用嘴巴中途劫走。青橄榄还带点涩,江一酉龇了龇牙,傅霖说了他一句,随手抽了张纸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眉眼里全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