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小镇,古朴苍凉,虽是夏日却无多少花草树木可见,周遭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幸好是夏日,不多风,若是换做其他三季,风一来便是漫天黄沙,对面看人都困难。
木香发着牢骚:“这种地方,不能耕种无法狩猎,人以什么为吃食?”
那使臣慢悠悠道:“出了荒漠便是草原,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可不像中原百姓,逢着过年才能吃肉,那还是家境殷实的。”
互相鄙薄,木香嘴一撇头一扭,很是不屑,使臣嘴一咧算是笑,很是不以为然。
而善宝在想,水草丰美也好牛羊成群也罢,甚至胡族也有老林子也有山川河流,但同中原比较,还是不足,否则胡人也不会多少年来一直向往中原,也因此而大动干戈。
三个人准备投宿了,寻了家规模不错的客栈,二层小楼全部是泥土夯实,楼上住宿,楼下吃饭。
跑堂的伙计过来招呼:“客官,吃饭还是住宿?”
瞅着那脏兮兮的伙计,见他肩头搭着的抹布更是油腻腻黑乎乎,不知多久没洗过了,再觑他长长的指甲里都是污垢,善宝皱皱眉,虽然伙计穿着胡服却不说胡人之言,猜度大概因为此地距离雁栖关近,而边境之处有榷场,往来买卖的中原人多,所以开门做生意的,也就说中原之语了。
使臣看看善宝:“少爷,您想吃点什么?”
善宝简单道:“干净点的就行。”
那伙计立马拍着胸脯保证:“客官放心,咱这店里吃食非常干净。”
出门在外,无法讲究太多,善宝点点头:“行啦,弄几个馒头切一盘子肉即可。”
伙计应声往厨房去了,使臣请善宝落座。
善宝瞅瞅那桌椅板凳无一不是尘垢满布,看看自己的月白色长衫……反正自己又不洗衣服,自我安慰下,坐了下去。
不多时馒头用个柳条编的小笸箩端来,肉倒是满满一大盘,只是……善宝用袖子掩着口鼻,拧紧眉头问:“这是什么肉?”
伙计洋洋得意道:“咱这店里最具特色的便是烤羊肉了,最最好吃的是烤羊腿,这是羊腿肉。”
善宝连连摆手:“拿去拿去,这味道太难闻了。”
伙计愣愣的,不知这位美少年为何不喜欢吃这么美味的吃食。
使臣见伙计傻傻的杵着,呵斥道:“我家少爷不喜欢吃,让你拿走就拿走。”
木香也道:“闻之欲呕,换其他的来罢。”
伙计如数家珍:“那么客官你是吃炖牛肉还是马肉干?或是羊肉包子牛肉饺子?”
善宝摇头:“还有其他清淡些的么?”
伙计很是不高兴:“酸黄瓜酱萝卜。”
眼下这时令,无论黄瓜还是萝卜都还没收获,善宝知道这种腌菜都是去年的,无奈道:“那就,各自来一盘罢。”
伙计冷冷的说声:“等着。”
等酸黄瓜和酱萝卜端上,木香看了看:“这能吃么。”
再挑肥拣瘦,那带着怨气的伙计一定说“你们喝西北风吧”,因此,善宝率先拿起馒头就着那酸掉牙的黄瓜吃了起来。
主子能吃,木香再无赘言,也跟着吃了起来。
奇怪的是,吃了几口之后,那酸黄瓜和酱萝卜潜在的味道被开发出来,善宝同木香不仅吃的津津有味,还询问小二这两道菜的做法,准备回家后自己试着做做。
饭罢,回楼上的房里歇着。
善宝同木香一间,使臣一间,等进了房间善宝再次傻眼,睡觉所用的不是床是炕,炕上铺着的不是褥子而是席子,席子覆了层沙土,拿起笤帚一扫,灰尘浮浮游游满屋子都是。
木香接连啐着,晃着脑袋:“这是什么鬼地方,看那十九王同勾戈公主,男就英武女就娇媚,却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一直骑马颠簸,善宝很是累,往炕上坐了,道:“这是客栈不是人家,王宫更不会如此的。”
客栈迎来送往什么人都有,伙计有时间拾掇也就简单清扫,断不会像自己家里。
当当当,有人敲门,善宝朝门努努嘴,示意木香去看看,她自己就歪倒在折叠起的被子上。
木香叨咕着:“那使臣大人也真是,有事方才不说,现在来叨扰小姐。”
满心不高兴的使劲推开门,却愣住,门口站着个穿着胡服蒙着面纱的女子,怀中还抱着一把不知是琵琶还是琴的东西。
木香问:“姑娘有事?”
那胡族女子道:“我是卖唱的,不知公子可想听?”
木香方想说不必了,善宝那里喊着:“一个姑娘家跑江湖卖唱,可怜见的,叫进来罢。”
木香侧身把蒙面女子请了进来,嗅着她身上浓烈的芳香,看她绯红的衣裙艳丽无比,而垂落在后的长发还带着微微的卷曲,木香满眼都是好奇。
善宝并不起来,歪在那里看着那女子袅袅婷婷宛若凌波微步,善宝心里感觉好笑,笑这女子分明是个会功夫的,却在这里假扮歌女,猜测这女子不是莫离可汗派来的,就是勾戈公主派来,也说不定是太上皇派来的,或者其他什么自己一时间想不起的仇家派来的,善宝曾经想过此次入胡不会一帆风顺,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想取她性命了,她淡淡一笑,指着面前的那把粗木椅子道:“姑娘坐。”
那胡族女子深深谢过缓缓落座,柔声问:“公子想听什么?”
善宝无所谓的样子:“随便罢,你让我点我又不懂你们胡族的乐曲。”
那胡族女子答:“如此,那就唱中原曲子罢,我懂的。”
善宝随和道:“如此甚好。”
那胡族女子拨了下怀里的乐器,声音叮铃,彷如一泓水流过善宝心头,很是受用,胡族女子道:“那么小女子就给公子唱一曲《梁祝》。”
善宝像给什么扎了下,一下子弹起:“等等,你唱什么?”
胡族女子答:“梁祝。”
善宝蓦然想起祖公略来,曾几何时,她要求祖公略给她吹奏《梁祝》,所以但凡听到这个曲子她总会想起祖公略,定定的看着那女子,感觉若说她是祖公略假扮,这腰身未免有点纤细,无论怎样,善宝想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遂道:“请姑娘将你的面纱取下来。”
第四百三十六章 我不是为你而来,而是为皇上来的,你休要自作多情了
胡地风沙大,女子多喜欢以薄纱罩面,更因为以薄纱罩面朦朦胧胧有几分神秘感,所以太多女子趋之若鹜,甚至亦有男人仿效。
善宝面前这个歌女的面纱显然是双层,除了一双幽蓝的大眼,便一无所知了。
听闻善宝要她取下面纱,那歌女道:“公子是听曲又不是相面,没必要摘下面纱。”
她越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善宝越是好奇,从身侧的包袱里摸出一块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就像美人诱惑男人习惯在浴盆里露出一截大腿,不信这歌女见了好大块银子不就范,还道:“隔着面纱唱,会阻隔你声音。”
那歌女却道:“小女子声音能穿云破月,何况面纱,公子且放心罢。”
木香见二人争执不下,唠叨句:“故弄玄虚。”
那歌女显然是明白了木香说的是她,嗤笑:“满街都是蒙面纱的女子,本是胡地习俗,却给小哥说得如此难听,也罢,我就不赚二位这点钱了,告辞。”
说完即走,且走的毫不拖泥带水。
善宝手一伸:“姑娘留步。”
那歌女慢慢回身:“公子有话?”
善宝将手中的银子嗖的抛了过去。
那歌女身形未动,转眼已经将银子接在手里。
情急下露了庐山真面目,善宝朗声一笑:“姑娘不是卖唱的而是卖功夫的,杀手罢?”
那歌女折回来坐到善宝对面,慢捻轻拨,曲音清越,她似乎准备开嗓唱了,却突然将莹白如玉的手覆盖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然后她道:“公子好眼力,我一进来便晓得我会功夫了,可我不是杀手,跑江湖卖艺的,学点微末功夫保身而已,无他。”
善宝岂能轻易相信,她接银子的利落可不是只会点微末功夫,也知道再逼问下去她亦是会咬死不说真相的,于是放过这一节,转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歌女倒是毫不犹豫:“钟灵。”
不知怎的,善宝突然于心里想起个词汇——钟灵毓秀,毓秀是祖公略的影卫,难不成这位也是?
另者,当初听到毓秀这个名字时便觉得非同一般,按理,婢女的名字是没有这般大气的,如名门闺秀般,但毓秀承认她是祖公略的影卫,这就顺理成章了,皇帝身边的人,当然非同一般。
若钟灵也是祖公略的影卫,那么她接近自己也只是为了保护,或许自己不准毓秀跟着,毓秀才让钟灵来了。
当然,凡事不能想当然,善宝还是做了十分的小心,对钟灵道:“你唱罢,但不要唱《梁祝》,太悲惨了,唱个喜庆点的。”
钟灵扶着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哪个曲子是喜庆的,要么是哀婉,要么是缱绻,好歹想出一阙《赤壁怀古》,于是唱道:“大江东去、浪淘尽……”
善宝没想到的是,钟灵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姑娘家,唱起这样激越高昂的曲子却是得心应手,还以为她只会唱《梁祝》呢,唱的好,善宝就听得投入,木香亦是,入神时呆呆的一动不动,一曲罢,善宝还停留在“千古风流”的氛围中,只等钟灵问了声:“公子还想听什么?”
善宝此时已经不再怀疑她的歌女身份,但也没放弃她是祖公略影卫这个想法,听她问,摇头:“鞍马劳顿,现下只想好好歇着。”
钟灵便识趣的站起,以胡人的礼节告辞而去。
果真是倦得不行,一会子功夫,善宝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着了人也没闲着,忽而是梦见儿子会喊娘亲了,忽而是长青山上初遇祖公略的时光,忽而是进了祖家最艰难的日子,忽而又管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竟让朱英豪休了张翠兰,忽而还让乔姨娘做了松月庵的住持,也还有一靴子打出苏摩的场景,或是在老虎岭的山场子同潘五侃侃而谈,最后是看见秋煜成为宰相,而胡海蛟就成为兵部尚书……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
人在梦里穿梭往来,如跋涉千里似的疲累,至醒来感觉手脚酸痛,忙喊木香:“倒杯茶来。”
一句没人应,再喊一句,还是没人应,她努力睁开仍旧困倦的眼睛,突然一愣。
这是哪里?梦里?
先前的那脏兮兮的客栈转换成富丽堂皇的所在,眼前的墙壁花花绿绿,像是挂满了羊毛毯子,身下的褥子柔柔软软,分明是老狼皮,往墙角看还有一把铺着虎皮的太师椅,太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