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久歌》〈章五六?舒城岁月〉#3
荒野旷郊之上,一座旷大得在夜里近乎死寂的宅邸,四方斑驳高墙透着肃杀凛然之息,宛若欲将世间生人拒于千里之外,只有廊下檐灯微弱的薄光,让夜色一併染得冰冷。
夜色深阑,宅中大多房间灭去了灯火,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几道戍守的身影,布于宅邸几个重要角落,带着戒备来回巡视、偶有窸窣动静。东面一列厢房之中,仍有一间透着幽微烛光,于庞然的黑夜之下宛若微弱的呢喃。
屋中,桌案上的烛台流淌出幽微烛光,台上夜烛已然烧得短竭,却仍将案前那一抹执笔夜书的魁梧身影,映照得分明。
书案下的一个暗屉中,堆叠了一本本让他写得密满的手札──那是他思念母亲的方式。
他在尚轻狂的岁月,背起行囊、踏入了江湖。一为逃离那个自己憎厌如寇雠的父亲,更为建立一片属于自己的基业与堡垒、好将那个不得不卑微地活在父亲羽翼下的女人赎救出,由自己来保护。
踏出家门前,母亲握着自己的手,一双泪眼不捨却是万分坚定。他面色凝重,要她撑住、保重自己,他会很快回来接她。
然而,他尚在为博得生存而沐于刀光剑影之时,她却在那对令人厌恶的羽翼下、让男人渐渐摧折了生命。
待到他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有了可以守护她的力量,却再也没有可以守护的她。
而心里的那一个位置,就一直如此虚悬着,空虚渐渐成了幽微的疼痛,直到他遇见另一个女人,有着母亲的嗓音与坚韧,那样适合自己心中那个空白的位置。
所以,她必须留在自己身边。
他提笔沾墨,在半是墨字、半尚空白的书页上缓缓勾勒着,笔尖流淌出的字句,已分不清是写给母亲的、抑或是写个那个肖似母亲的女子。而唯一分明依旧的是,那总磨得浓稠的墨液、紧紧沾黏于纸上的执着,恰如他的心思。
蓦地,一声低敛却在夜空中格外鲜明的叩门声响起,他眉眼一挑,搁下笔,却等了片刻、待纸上墨字乾附,他悄然阖上手札,方扬应了声,让对方推门入内。
来人似甚明白雷鸣的脾性,也安然候在门外,未有急躁,待雷鸣许可,方敢进入。
「帮主,」胡威一踏入房,迎上雷鸣有些微倦怠不耐的目光,便知应当开门见山,「近日将搜索範围扩至舒城一带,果真有所斩获──」
「人呢?」未细听胡威稟毕,雷鸣冷冷扬嗓。
「这……舒城向来非我帮熟悉之地界,手下们虽是发现姑娘蹤迹,但不敢──」
「人没带回,有脸覆命?」雷鸣冷一哼笑,原已是不耐的眸光又多了几分鄙夷。
「帮主,舒城向非我等惯经之地,与当地官吏也毫无交情,所以他们心有顾忌、难免掣肘……」
「人带不回,藉口倒是想得用心。」雷鸣嗤笑间,搁在桌案上的手指敲叩着桌面,令他此时笑容添了言外怒意。
「恕属下斗胆,帮主此言差矣。」胡威上前一步,面色更为凝重,「他们虽是未敢张扬而错失姑娘行蹤,可在舒城流连一阵,却也发现舒城情况有异……只怕这不张扬之举,反成保身之机。」
「喔?」雷鸣凉凉挑眉,等着胡威的解释。
「据他们所察,舒城近日出现一批人马,穿梭街市之中,虽服便衣,然观其细举,实乃暗中搜查,舒城公榜更张贴了姑娘的画像,若先前所察知的身分为真,恐怕这批人马来、来自……」胡威颤着声嗓,竟说不全话。
「她是我雷风帮的座上宾,除此之外,什幺也不是。给我继续找!」雷鸣严声低喝,但吐息转眼多了细微浊重。他心里其实明白,明白她的身分、明白胡威说不出口的话,也明白雷风帮纵使在此带稍有关係与影响力,也绝不至可以顶撞皇城的的程度,甚至连招惹汴梁一点注意,皆是危险。
天下初靖未久,前年川蜀一地又曾民乱数月,消耗不少中央心力、并令其格外忌惮谨慎,在此等状况下,任何地方势力招惹朝堂注意皆是不智。
他一手创立雷风帮,至今虽只有数年,势力未臻鼎盛,然每年前来委託之任务也有稳定增长趋势,帮众人数亦有增长,更与这一带县府慢慢建立了默契,然禁军可非有筹码拢络之辈,实不宜于此时吸引其目光。
「帮主,胡威不懂,不过就是个女子,纵使稍有姿色,也不致天下难得之品,这一年来徒耗帮中人力、就为了这一个女人,何苦呢?」胡威更上前了一步,执着追问雷鸣的眼神,扫视过桌案上陌生的手札与未乾的笔墨,但不以为意。
「我说,继续追查她的行蹤。」雷鸣无视胡威的问题,冷冷扫了他一眼,然而严厉的态度已有稍稍鬆懈,儘管只有丝毫,「若没有把握擒回,那便盯着,我会找时机亲自下手。」
「……是。」胡威见雷鸣无意回答自己,心中暗叹了口气、微微退了步,恭敬应承。
「另一批人马,也着人盯着。」如是最后吩咐,雷鸣挥退了胡威,待其退出书房、将门带上后,他缓缓地、又执起了笔与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