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歌行

《卷五?久歌》〈章五五?生死离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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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久歌》〈章五五?生死离合〉#5

    黑夜已央、月色阑珊,此时寂静的镇市显得有几分抑郁。

    一道人影,站在厢房床榻边,拉来了衾被,替榻上熟睡的妻女掩妥,但自己似是尚未睏似的,敛了脚步、走向厢房通往后院的门,轻轻推开、闪身而出,抬眼便见那片灰澹月光──恰似他旧年独居于黎府中那幢畸零小屋时,廊下风灯、落下的寥落微光,与他心中的郁然。

    彼时,初入夜的时分,他最常做的便是在屋内擦拭、打理那习练了镇日而不免招惹尘埃的剑,从剑柄、剑锷、剑身至剑鞘,几乎无微不至。

    偶尔,他听见细微脚步声靠近,微微抬眼望向窗外,会在风灯的微光之中,望见一双华靴,掩在官袍衣襬之下,停伫在那片微光的外围,不再贸然往前半步。每回望见,屋内的他总是嫌恶地别开眼,只当他又是来监督自己行蹤的,未曾真正瞧清他隐在幽暗中的表情。

    后来才知,他不过是想多看自己几眼。

    黎久歌蹑着脚步,往后院里走,却不经意想起这些事。

    他在一片树影下伫了脚步,望着月色发怔,颀长的身子宛若树影尽数吞噬一般、掩在黑暗之中,但他仅是沉默伫立着,不发一语,直到叶梢映在地上的影子彷彿又斜了一些,几句微弱的低喃,方从他口中悄然溢出。

    「我有女儿了,她叫做黎月……你还听得见幺,爹……」苦涩的字句中,揉杂着最深浓的孺慕之情,已然没有对象地、散逸在无尽烟空之中,「我知道,你必是心甘情愿为我,亦不愿我愧疚……但如果在分开之前,能有多一点时间,弥补自己以前的不成熟……是不是离别之时、便不这幺心痛?若有来生……让我当你真正的儿子,好幺?」

    已然黯淡的月光在他眸中晕开,宛若将天地染成一片抑郁的灰绝,耽溺在思绪中的黎久歌,未察一道身影、自庭院另一端悄然走近。

    「有生之年,能化解这份心结,为师相信你父亲已经相当欣慰了。」蓦地,幽幽淡嗓传来,黎久歌回过头,在树影下他的轮廓令人瞧不真切,却隐然可见晶莹泪光,满布他努力压抑的面容。

    「师尊……」来人身影在黎久歌眼中晕糊成一片,然而声嗓却清晰可辨。

    「你父亲对朝堂军政怀有鸿鹄之志,一生戮力于此,所以鲜少花时间与子女相处亲近。可只有你,他一心希望你过得好。」岳清砚上前几步,来到比自己稍高一些黎久歌面前,一双素来淡然的眸眼,难得多了几分温暖。

    「师尊?」黎久歌不解地望着岳清砚。

    「记得你九岁那年,离家跟了为师幺?」岳清砚嗓音蓦地一沉,黎久歌怔然,不知为何他提起陈年往事,只淡应了声。而岳清砚敛了眸眼,「离开汴梁前,你父亲私下来找过我。」

    「他?!他说了什幺?!」闻此,黎久歌揪了心。

    「时日久远,我已记不得详细。只印象他说你天资聪颖、又肯吃苦,若我好好指点你剑艺,必有所成。又说你在府中与兄弟不亲、他又待你严漠,故盼我能善待你,以父亲的角色,陪你走过一段……」岳清砚口吻淡然,彷彿不为自己话中情感所牵动分毫,而黎久歌面上的泪水却愈见汹涌,他并未哭嚎,可泪水就是控制不了、无声直落。

    他低垂下头,将额抵在岳清砚肩上,遮去自己失态的泪面。然而双肩与身子却随着滔然滚落的泪水,止不住地抽颤起来。岳清砚探出双臂,轻轻拍抚着他,在他耳边,低声接续着:

    「……那时,我同你父亲说,我与你缘分终究有限,时候一到,终究要送你回转。他能明白,也说,纵使你回转黎府,他也有太多顾忌、无法全心全意待你,只望你心里有个寄託,只央求我代他赠你一剑,让你随身,当作他的陪伴……」

    黎久歌并未回应,只有隐然噎泣之声,与他颤抖得厉害的身子,成为寂寥灰绝的月色下、唯一动静。

    夜风轻轻吹起,在大地上盘旋了一会、悄然止息,须臾复又开始流荡。起落之间,如是过了许久,黎久歌方渐渐沉静下来,收束了泪水、收束了悲伤。

    「师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黎久歌抬起头,面上泪痕已然半乾,无笑无哀,多了几分释然。

    「为了妻女,师尊明白你必须坚强,但莫过分勉强自己。」拍拍他的肩,岳清砚温温微笑。「本不想说这些让你牵挂的,可明白了他为你好的心思,你才能为了他好好走下去。」

    「久歌明白。」黎久歌敛眸,口吻多了几分坚决,「有一事……师尊或许觉得鲁莽不值……可徒儿,仍想从雷鸣手中,取回佩剑。」

    黎久歌本就珍视那柄剑、以及那柄剑所代表的师徒情谊,如今知道剑后多了黎仲容的挂念,更不可能坐视它如此落在雷鸣手中。

    「为师能明白你的心思。先前多加拦阻,不过是顾忌取剑风险甚大,但若你心意坚决,为师只能一语相劝──谨慎谋划、莫要急于一时,而让自己涉入险境。」

    「师尊放心。我……不会辜负他。」良久,黎久歌微微扯动唇畔,仰起了头。

    远天月色暗淡依旧,然胸口郁积的乌霾,在下过一场厚重的雨后、悄然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