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闻言登时敛了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朝门口望了望,才压低声音正色说:“孟韦,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从暴露身份开始就是一枚废棋了,还有什么上下线?这里是大学,咱别在宿舍说这个。”
“怎么?你这里装了窃听器?”方孟韦目光里带着点挑衅,但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
“那倒不至于。”
方孟韦哼了一声:“我想也是,军统培训班的高材生怎么会允许住的地方有监听器。”
明台“噗嗤”笑出了声:“你打听的倒挺全!”
“是你名头太响,毒蝎。”方孟韦一脸认真,“当年上海站的王牌跑来当一个小讲师,说没人监视,谁信?”
明台笑容慢慢淡了,原本明亮的眼睛忽然深邃得仿佛有千山万壑,最终只在嘴角留下一丝含义不明的浅笑。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王牌。”明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然而很快,这点苦涩又化做微笑。“跟你打个比方吧。好比打猎,有人算好了猎物出现的路径,有人设好了埋伏,有人调好了瞄准镜,最后让一个人等猎物出现的时候去开枪。你能说这个开枪的人是王牌猎手吗?所以孟韦,你别高看我。我不过是一个底层的执行人,现在在这里教书也是靠我大哥托了关系。”他语调和顺,仿佛在同小孩子讲道理。
方孟韦向来吃软不吃硬,开始的那点火气全让明台的和风细雨给浇熄了。但他仍然强行板着脸:“我来,只是想跟你提个醒。你的共/党嫌疑从来都没有洗干净过。警察局还没上任的新局长是党通局的,他们鼻子可灵得很。”
“这你就更加不用担心了。根本没有的事,我怕什么?”明台脸上又轻松起来,“倒是你,以后不要再像今天这样跑来找我了。特别是你们那个新局长来了以后,你也最好和我疏远一点,沾上了通共的嫌疑难免人家扣屎盆子。”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认你这个朋友,就不在乎你的身份!”方孟韦蹭的站了起来。“你都不怕难道我就该怕了?”他说着紧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明显是强行压着火,“反正今天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明先生不欢迎,我走就是。”说罢,拔腿就往门口走。
“孟韦!”明台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是我说错话了,你再听我说几句,好吗?”
明台这一拉,两人一下子站得极近,几乎是呼吸相闻的距离。他此番软声劝慰,差不多是贴着方孟韦的耳边说的。浅浅的呼气挠得孟韦的脸侧泛起细细碎碎的痒,不由抬眼看他。
明台被他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心里发烫,再一想到他这么一个没受过特工训练的人,来找自己还记得拿本书作掩护,只觉得眼前的人越发可爱。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明台是什么人?当年在上海在巴黎,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不知撩动过多少名媛闺秀的芳心,这样的人一旦存心温柔体贴那更是少有人扛得住。方孟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拉着在椅子上重新坐下。
“听我讲毒蝎的故事好吗?”明台握着方孟韦的手,柔声问。
方孟韦震惊的抬头看他,却见明台随意靠坐在书桌上,捧着茶杯,不疾不徐的道出尘封往事。
那些惊心动魄血泪交加的旧事,真正说起来也不过短短几分钟。讲完了,明台自己也觉得惊讶,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段他一直讳莫如深的往事,竟然有一天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年轻人讲起。正想着,手却被人反握了一下,温柔又坚韧的力道。跟着,一方手帕就递到了眼前。
“他们不会被忘记。你也是。”递手帕人眼眶泛红,声音却异常坚定。
直到这时,明台才惊觉自己的脸已经湿透了。
缓了好一会,待两人情绪都平静下来,明台才再次开口:“孟韦,我知道我在延安待过,所以一直被怀疑被监视,我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怕他们查。但是刚才我说的话,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我虽然不怕他们查,但如果为此牵连到朋友,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方孟韦终于慎重的点了点头。
送孟韦出门时,明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拉着他嘱咐:“孟韦,你那个表妹跟梁教授走的有点太近了。”
“梁经纶?他有问题吗?”方孟韦的神经一下又绷了起来。
明台摇头:“我没有证据,只是凭个人直觉,梁教授这个人太深沉,木兰这样天真简单的女孩子,跟着他容易吃亏。你也找机会点醒她。”
方孟韦一怔,近些天他忙着为大哥的事奔波,忽略了木兰。当即道了谢应了下来。想着等大哥的事情了结再好好管束木兰。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大哥受审的前一天,北平却发生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事件。
☆、第八章
7月5号下午,东交民巷,参议会许会长的宅邸被抗议的学生堵得水泄不通。原因十分简单,这位许会长不但停了东北学生的粮食供给,还直接提议让这些走投无路的学生去前线当炮灰,“去打仗就有饭吃。”——许会长的原话。
这番发言终于引爆了火药桶,之前小打小闹的抗议一下子变成东北学生的集体游、行,北平的进步学生也纷纷加入抗议的行列。在市政参议院那边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学生们便将抗议地点转移到了许会长东交民巷的家。
迫于无奈,许惠东终于同意跟学生代表谈判,然而几个学生进去了好久都没出来。七月的北平已经相当炎热,又连着晴了好些天,在太阳下多站一会都觉得要中暑。学生本来就是带着怒火来的,等的时间一长,总不免有些小规模的骚动。
方孟韦指挥警员用枪托和警棍拦下往许宅里冲撞的学生。“不管发生什么,谁也不许开枪!”年轻的副局长拧着眉头重复命令,又朝学生喊话,试图安抚他们的情绪,可惜收效甚微。一面是断了口粮的学生,一面是上级下令保护的长官。方孟韦即使心里有所偏倚,但身份职责却容不得他做出更多的举措,不开枪,不打抓学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东交民巷的里上千人的呼吸和体味交织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躁动的情绪在这张网的笼罩下悄无声息的蔓延着。方孟韦虽然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看了手表。马上就要四点了,这时候崔中石应该已经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大哥的审判明天开庭,这时候过去打点用处大吗?
方孟韦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从许宅大门走出来。陈继承。
当年第四次“围剿”的指挥官之一,坚定的反、共人士。而且此人还在中、央军校等培训机构任过职,深谙对付学生的办法。他手段铁血,作风强硬。方孟韦毫不怀疑,只要这些学生再起骚动,陈继承马上就会用枪口对付他们。
大多数东北学生都在前院,以及靠近前院大门的地方,如果调集部队,只消将门口围住,这些学生就都成了瓮中之鳖。一目了然的形势,上过战场的陈继承只会比他更懂。想到这一层,方孟韦忽然意识到,陈继承走出来并不是为了观望事态,而是在等待……
果然,不多时方孟韦就听到了远处有行军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此时的学生多半已经被晒得头昏眼花,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朝他们逼近。方孟韦心中一凛,快步走到卡车边,爬了上去。他顺着声源望去,果然看见两列纵队正朝着东郊民巷赶来。陈继承要对学生下手吗?
此时,到达东交民巷的学生越来越多,后边赶来的北平师生里。方孟韦不出意料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明台!怎么哪都有他!
方孟韦心烦意乱的攥了拳头,明台却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从人群中回头朝他看去。
四目相交,只这一眼,站在车上的方孟韦,手里的喊话筒就差点砸到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模糊记忆忽然卷起滔天巨浪将他卷入急流,抛起,吞没,充斥着血与火的记忆里,看不清人物,想不起因果,目之所及皆是乱糟糟的一片。然而这样的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头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记不住,脑子却被那些模糊的画面闪得一阵一阵的抽痛。
到最后,等那股洪流彻底退去,方孟韦却忽然隐约记起,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站在高处——比现在还要高得多的高处——目送某人离去。那个人是苏先生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苏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如何会穿着戎装?
他下意识的在记忆里搜寻。奈何记忆中的视野太广,满目行云流霭,漫道黄沙,人倒变得极小,只隐隐辨出轮廓。方孟韦甚至不确定他一直望着的那个人是否有回头看他。
陈继承调派的是青年军,大约一个营的兵力。和他预料的一样,部队一到现场就架起机枪,将抗议的学生团团围住。学生一片哗然,其中领头的学生还算机敏,急忙叫同学们不要跟军方起冲突,耐心等学生代表出来。
方孟韦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四下观望了一下形势,又略微估测了一下,万一冲突无可避免,他想要放学生们一条生路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许惠东家的大门打开了!会谈终于结束,一脸疲惫的学生代表从里边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学生们顿时沸腾了,无视背后架着的机枪,纷纷朝代表们涌去,询问谈判的结果。
就在这时,机枪声突兀的响了起来。原本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变成鸡飞狗跳的混乱,尖叫,鲜血,仓皇失措的脸,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混做一团。方孟韦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朝头上涌去,他拿着喊话筒怒吼:“谁开的枪!傅司令下过令!谁也不许开枪!”惊怒之下,声音已经严重变调,可他也顾不上这么多,喊完话将喊话筒一扔,人就跳下车去。
学生一片慌乱,领头的人虽然已经指挥大家撤退,但是他们此时却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唯一的出口让青年军封了个严实。
“把受伤的抓起来!送医院!”方孟韦大声下着指令,喊着警员们维持秩序,实际上却趁机将青年军冲开一个口子,而他站的地方正是在青年军跟学生之间!正对着那十几家黑洞洞的枪口!
明台看得明白,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一贯沉默而温和的人在关键时候连命都可以不要!
好在青年军也不敢做得太过,又有警局的人拦在前头,也就没在继续扫射。然而受了惊吓的学生却并没有领悟到方孟韦的良苦用心,仍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方孟韦急得嘴角燎泡,他的身份明摆着不能直接拽着学生告诉他们往这边跑。更何况陈继承那头又在下令抓人。
正在干着急时候,不期然的又看到了明台,后者隔着人群,远远的冲他点头。跟着,就领着学生往他刻意打开的口子冲去。
方孟韦万没想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既无事先约定,也无只言片语,明台却凭一个眼神就看懂了他的意图。那份默契,就好像他们曾经配合过千百次。恍惚中,仿佛有银甲素袍少年将领自他眼前晃过。
回旌引流电,归盖转行云。
又是谁?
……
方孟韦的种种举动当然瞒不过陈继承。但也许是因为方孟韦与他算不上正经上下级,又或者陈继承知道方家的背景,这位铁腕老将下令天亮前务必要完成抓捕后,只是阴森森的剜了孟韦一眼。
方孟韦只当没看见,他怕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怕,顶多是和大哥一样上军事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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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北平和白天的仿佛是两个世界。西方天幕最后一丝光明隐去之后,黑暗中的北平再无一丝燥热。学生们撤回驻地不久,又被转移到了燕大附属医院的礼堂里——学生和参与游、行的青年教师在里面,外边的台阶上则坐着燕大的教授们。
再往前,就是列队以待的警察方阵和中央军的一个连。拦在两者之间的,是一个年轻而瘦削的身影。
礼堂里漏出的灯光照着这个年轻的军人,光与影将他剖成对比鲜明的两半。明台站在玻璃门的这端,抿着唇,一瞬不眨的盯着门那边的人。
方孟韦明摆着不想抓人,不但命令警察原地待命,甚至在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下令执行军令时,还摔出警备司令部的证件,顺手夺了那连长的指挥权。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方孟韦身为军人的一面吧,明台想。又敏锐,又犀利,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身姿挺拔得宛如最锋利的刀剑。可是他恭恭敬敬蹲在何校长跟前样子,又分明是个纯真孩子。
大约是他看得太过专注,脸上的表情就凝重了些,站在他旁边的谢木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问:“明台老师,你怕吗?”
明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这个满脸稚气的女孩子身上,无声的笑了。这样的场面,他这种尸山血海里闯过的人怎么会怕?明台摇头:“问心无愧,有何惧之?我只是担心你小哥难做。”
木兰立马赞同的点头:“对!我们问心无愧!”又说,“小哥不会抓人的。”
明台没有接话,又继续向独自支撑的方孟韦看去,却正看到方步亭甩开方孟韦前来搀扶的手,在何其沧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方步亭对着孟韦发火,虽然明明知道他只是指桑骂槐,可方孟韦眼睛泄露出来的一星委屈却叫他心都揪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了,一夜未眠的方孟韦脸色也和天际一样惨白。
“让你后面的队伍注意听广播,你们的傅总司令该说话了。”方步亭的声音一字不漏的传了进来。
方孟韦的脸上终于有了亮光,他刚下完命令,就听见钟楼里的钟响了五下,跟着,傅作义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出来。
停止抓捕的命令,终于是等到了。木兰高兴的说还是大爸厉害!明台的目光却落在背对着他的方孟韦骤然轻松下来的肩膀上。
送走方步亭后,方孟韦转身上,分毫不差的对上明台的眼睛,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带着感激的意思。
明台懂他的意思,隔着玻璃朝他点头回应。
木兰笑着说:“明台老师别担心了,小哥这下不用为难了。你看他刚才笑了呢!”
明台没有说话,心里却在说,他哪里是在笑,他是在哭。以一颗最柔软善良的心为死伤的学生在哭。也为自己尴尬的身份哭。这位青年军官的内心里住着一个最纯粹干净的少年,可是他的至亲却都看不见他的痛苦跟挣扎。
在他们面前,方孟韦永远是个好儿子,好哥哥。这么多次接触,每一次见到的孟韦不是在执行公务就是在为他人的事情奔走,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
那你的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