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突然恨了起来,早巧不巧,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事?
这世间却偏偏都是这样的事。
“你放下我走吧…这样走不动了…”闰土拍拍猹精的背,要他放下自己。猹精一听,反倒更用力地搂住闰土,
闰土忽然狠狠对着猹精的肩头咬了一口,猹精吃痛仍然不肯放开他。
闰土只得用头去撞猹精的头,他头上本来就伤的狠,猹精怕他伤着更重只得停下来。闰土这才瞧见猹精的尖牙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浑身的肌肉都在发抖。
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赶来了几十个人,各个手里握着钢叉铁锄,举着火把,一副要想将人赶尽杀绝的样子。
闰土在人群中看了一圈,周老太爷那张要为民除害的面孔最是生动,边上站着就是迅哥儿。
迅哥儿见到闰土,急喊道,“闰土,快逃过来!”说着就想跳出来朝闰土奔过去。
周老太爷赶紧一个眼色就让人捉住了迅哥儿,任由迅哥儿怎么挣扎也不肯松开他,指着闰土和猹精喊道,“就是这两妖精!”
猹精绷紧了身子把闰土护在身后面,面目狰狞地咧开嘴虎出獠牙,瞪着恶狠狠的眼睛威胁着前面的众人。
闰土知道不妙,这些人要拿妖捉鬼,杀死他和猹精!偏偏这时候月色食尽,漆黑的天上没有一丝亮光,猹精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咕噜声。
闰土掰过猹精的脸来,亲了亲他的鼻子,央求猹精道,“猹哥,你快走罢。我总归是人,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他们是捉你的命!你快走罢!逃进田里他们就捉不住你。”
即使是为迅哥儿换命时,闰土也未曾这样哀求过猹精。
猹精虽然做不了人形,只剩一身兽性,闰土的话却骗不过他。闰土是人,未做错一件事情,周老太爷尚且要打死他,与他这个妖精做一堆,还能留命吗?
周老太爷大喊一声,“那妖怪吃了人,吃了我周家长工的腿!我们不打死他还要吃人!”
众人举着武器气势汹汹,就要上去捉鬼杀妖。
闰土只恨自己断了一条腿,又是一身伤,走也走不出几步,他推搡着猹精死命哀求,“猹哥,你走吧,你快走!”
猹哥这两个字几年朝夕相处也没有今天一天喊得多,要是平时,闰土肯喊一声猹哥什么要求猹精都应了他,唯独今天不是个好时机,他怎么也不能依了闰土。
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露不出一丝丝光。
这个漆黑的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如何如何,全凭别人说得。
“害人的妖精!杀死他们!”
闰土腿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逼近。
猹精的盯着闰土的眼睛闪过一抹水色,突然痛苦的吼叫起来,它对着天空一声长嗷,声音凄厉,透破夜空,好像整片黑夜都要被他的叫声划破。随着耳边声音散去,猹精的身体好像羽化般瞬间飞灭,一只硕大的,浑身毛发闪着银光的猹横在闰土的身前,龇牙凝视着前头一众降妖伏魔的英雄。
这情景把本来胆气冲天的人给吓住了,他们虽然一直对妖魔鬼怪神仙佛祖深信不疑,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而真实的情景,一下子不敢往前挪。
闰土的心一下子冷到了极点,他们见到了猹精化形的样子,定然更加不肯放过。
他死命的推着猹精,要他赶紧走,只要躲过了这一个晚上便保住了命,“猹哥…求你,我求你快逃好么?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你明天再来救我好么?求你,快走罢…”
猹精只是不肯走,将闰土从地上拱起来,推着他向前面爬。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果真是妖精!”
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不过是只畜生,不怕他!”
众志成城的人又充满了斗志与干劲,一下子涌上来,抄起家伙往猹精身上刺。也许他们潜意识里将人与畜生撇得分明,钢刺大都往猹精身上刺去。
迅哥儿看着这样的场景,又恨又急,奈何他拳打脚踢,使劲了浑身的力气也不能挣开左右的桎梏,他凄厉地大喊,“闰土不是妖精,你们不要伤害他!”
周老太爷狠狠瞪了他一眼,“和妖精滚在一起,不是妖精是什么?”
迅哥儿的心瞬间凉透了,他的祖父是真要闰土死去,他明明清楚闰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却还是要闰土死去。
猹精一声银色如针的皮毛脸钢叉也扎不破,反倒被猹精咬断几柄。他的动作又快又猛,明明可以无恙逃去,只是为了护着闰土横在他身前不肯退一步。
不知是谁,打猹精打不中,便干脆一锄头往闰土身上打去,猹精连忙扑过去替闰土挨了这一下,被大力打翻过去,又不知是谁正好送上一柄钢叉插在了猹精翻起来的腹部。
这钢叉用力一刺就扎进了猹精肚子里,抽出来时带着新鲜的血水,猹精呜咽一声几乎就要倒在闰土身边,但是仍旧咬牙,踉踉跄跄站住了,凶狠地朝着众人龇牙。
闰土闻到血腥味,心里疼得死去活来,连忙大喊一声:“猹哥!”
一旦发现了猹精的弱点,钢叉锄头就飞舞着往猹精和闰土身上招呼,猹精不愿意闰土受伤,死命护着闰土的各处要害。
鲜血的味道越来越浓,钢叉刺破皮肉的声音几乎要逼疯了闰土,猹精慢慢倒在闰土边上,奄奄一息不能动弹,任由那些人一点一点夺去他的性命,他只用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闰土。
迅哥儿被这些人的暴戾给惊呆了,他看到闰土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他,挣扎着断断续续说:“求求你,救救他……他救过你的命…求求你…少爷…”
迅哥儿拼命央求周老太爷,央求所有的人,闰土是无辜的,放了闰土。只是所有人都当他是被妖精迷了心窍,无人肯听他说话。迅哥儿被困在这群无知而残忍的人中间,就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每个人的残忍和嗜血,都让他一寸一寸冷进骨子,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他不敢去想象闰土心中的绝望。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闰土和好似已经断了气的猹精捉起来丢进柴草扎的屋子里去,倒满了油,点燃了火。
他们仍旧要给自己留几分仁慈的面孔,他们不愿意用血腥的方式屠杀看起来是人类的闰土,却会为了心里的疑虑而烧死他——这是最仁慈而保险的手段,既不脏了手,又安了心。
大火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扑在面颊上,只一会儿闰土就烫昏了过去。
那原本已经几乎没了气的猹精忽然挪了几下,将闰土推成一个球儿,护在自己的肚皮底下,任由大火烘烤在自己铠甲般的皮毛上。
这一把火烧了两天两夜,吓得那些英勇无畏的人以为是猹精下了咒,还生怕沾染了邪气,轮流请道士和尚上家里施法驱邪去,不敢再靠近那块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完结啦。
☆、什么事儿都得有个交代6
等闰土醒来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周边都是柴火燃尽留下的余灰,息息火星在黑色的枯枝里乱窜,而猹精裸着身子躺在他的边上,将头拱进他的怀里,,迅哥儿新婚的那一夜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闰土张了张嗓子,全哑了,猛咳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来,“猹哥?猹哥!”
猹精睁开眼睛,冲他咧开嘴一笑,又缓缓阖上了眼。
闰土将他从怀里翻出来,这才瞧见猹精的脸色煞白,浑身都是血,肚子上十几个大口子,仿佛只要一牵动,内脏都会流出来。
他握起猹精的一只手来,那大冬天都能光着膀子替他暖被的温度现在凉的像是夏天的井水,冰冷刺骨。闰土的眼泪一下跟洪水似的涌出来,啪嗒啪嗒打在猹精的面颊上,“猹哥…猹哥!你不是有通天的本事,怎么弄得这样狼狈?我不是都没给烧死,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我替你舔舔,你快站起来,我们回海边去好么?”
闰土学着猹精老作的样子,替他轻轻舔舐伤口,但猹精身上流的血太多了,浓烈的血腥味叫闰土呼吸一滞,忍不住干呕起来。闰土想要抱起猹精,抱着他回海边的瓜地去,抱着他回月光最亮最美的地方去,但是猹精浑身都是大口子,只消动一下,仿佛整个身体就要散了架,肠穿肚烂。闰土懊悔的一拳头打在地上,眼泪流的更凶,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猹精的手指轻微动了动,缓缓地刮了下闰土的面颊,“活着好么?要一直活着好么?”
猹精一贯倨傲跋扈,对人颐指气使的态度,说起话来总要气人吐出三生血来,第一次这般轻柔微弱。闰土握着他的手贴在面颊上,那手越来越冷,闰土的眼泪越掉越凶,他哭得几乎断过起去,只不愿意看猹精的脸,不愿意面对注定的死亡。
猹精用手背拱了拱他的脸,说话轻飘飘的,好似马上就要断了线,“我只是叫你活着,又不是天塌下来要你顶着,哭什么?”
闰土想,可不就是他的天要塌下来了么?
猹精继续说道,“你不用太难过,我活得太久了,离开那片海就要遭命里的大劫,一直靠海气和月光庇佑着才躲到现在,只是早晚的事,每只妖精都避不过。”
闰土想起猹精和他说,最初要救他,便是存了一分心,也许救人一命做些好事能避开去。可是好似一切都事与愿违,若不是救了他,便不会和人扯上关系,便不会救下迅哥儿,便不会离了海边,也便不会又为了救他恰逢命里的大劫。
闰土眼泪鼻涕流到一块儿去,话也说不清楚,“是我害了你…”
猹精忽然笑道,“你害我什么?这样死去怎么也比三五百年后被一道雷劈死要好罢,你要真觉得欠我的,那便答应我,如果再能相见便嫁了我,什么样的花式都肯和我耍,好么?”
闰土搂着他的手点一点头,那手却骤然从他的抓握里消失。猹精的身子好似化作了一缕烟气,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脖子里一根银项圈,坠在地上,发出嘡啷一声。
闰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妖精要去时,竟然是走得这般干净。
“猹哥……”
猹精走了,闰土的天也的确是塌了。
迅哥儿当夜被周老太爷强行捉了回去,关在房里,绝望中他两天两夜没合上眼,仍旧是周二少爷偷偷放了他出来。
他以为闰土已被烧化做了灰,即使拘一把灰也要亲眼再看看。当他看到闰土倒在灰堆里还有呼吸的时候,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闰土再醒来,似乎已经傻了,呆了。他似乎已经不认人了,但见着迅哥儿却怎么哄怎么骗都不肯喊一声迅哥儿,只肯喊少爷。
迅哥儿才知他只是伤得深入了骨髓里,不愿面对这个世界,他的心里也更难过,他几乎不敢看闰土空洞麻木的眼神。他总觉得闰土下一秒就要张口,说些怨恨,委屈,后悔的话来,可闰土始终没有。
闰土的沉默和呆滞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匕首悬在迅哥儿的头顶,每天都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和懦弱。闰土差点因为他被周老太爷活活打死,而猹精却命也不要救回了闰土的性命。
他本觉得是猹精作为一只妖精,连累得闰土也要跟着丧命,但是看到闰土从火里逃生,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如一只妖怪:他总是用愤怒和受伤的样子来掩盖自己的无能,然后无所作为,而那只猹精却不声不响断了自己的后路。
迅哥儿在日本的学业还必须要结束,他只能先行回到日本去,等再两年日本学医归来,他总归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离了周家也能过活。
他几乎又是逃回了日本,因为他怕闰土怪他,可又怕闰土不怪他。
离开前他把闰土送回了海边去,他爹娘不晓得后来的许多事,从前又最疼惜这个儿子,总不忍心真不管他死活。
迅哥儿临走前百般嘱咐闰土爹娘好好照顾他,甚至连不知情的隔壁张二小子都嘱咐过了,还留下了许多许多钱,唯恐他们不肯好好担待。
谁知道世事难测,他这一走就是十五年,在外漂泊流浪
最起先的时候,周老太爷因迅哥儿不说一声拿走了家里许多钱财又往日本去而病倒了,他本就上了年级,病来如山倒,一下子精神力全被抽空了,没几个月就死去。迅哥儿推脱学业繁重不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