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就这么敲定了,迅哥儿还没来得及表个态,周家连聘礼都已经送过去,心里计划在周老太爷回来后挑个黄道吉日,把这二重喜给办了。
迅哥儿本来要在上海待上一个多月,却在第十天的时候收到了二弟寄来的一封信,短短几行,叫迅哥儿这么斯文的性子拍案而起,火急火燎的赶回家去。
周夫人吃惊道,“不是说要去一个月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迅哥儿也是生平头次发那么大的火,他一向敬重母亲,未曾如此质问过他的母亲:“要是我一个月后回来,怕是直接要进喜房了罢?二弟写信与我说,你替我结了朱姑娘那门亲,是不是?”
周夫人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里也有些不快,“是这样,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但是朱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也到了年纪,总该晓人事,成家室,我就替你做了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迅哥儿大怒:“皇帝剥削百姓,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不见有人过快活日子?我只见过她几面,话也不曾说上几句,你叫我娶她回来做什么!”
周夫人蹙眉道:“自然是取回来为你打点,也替我分担家室。朱姑娘从小我就看好,你不娶她你娶谁去?谁有这样的好性子,谁有这样登对的家世?日子的快活事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我知道你喜欢读书,想要留洋,朱姑娘也都支持你,你上哪里去找这样通情达理的妻子?难道你要找个洋媳妇给我吗?”
迅哥儿感觉她每说一句话就加一道箍在自己的身上,勒得他浑身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想化身为鸟飞出这桎梏:“我就是娶个洋媳妇又怎么样?你说的也许都由你的道理,但我不喜欢她,说什么也不会娶她。她要嫁周家少爷,周家那么多个少爷,反正不是我!”
周夫人被他气的面色发白,“你说什么混话!反正聘礼我已经下了,这门亲已经定下来了!”
“我不娶她!”
迅哥儿撂下话就气冲冲地出去了,他一想到这件事府里上下都晓得,闰土肯定也晓得,不知他多难过,赶紧到处找闰土。找来找去不见他影子,一问,才知道他是病了,躺在柴房里的床铺上。
迅哥儿忍不住忧心,“怎好好地病了?”
闰土摇摇头,“没病,只是周夫人看我精神不好,特意让我休息两日。”
迅哥儿见他眼神躲躲闪闪的,皱紧了眉头,“你不问问我么?”
闰土手一抖,垂着头不说话。
迅哥儿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忙道,“你放心,我不娶她!说什么我也不会娶她,好闰土,你知道的,我只想与你在一处,从没想过要娶那朱家姑娘,更是看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闰土点点头,勉强笑笑,“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迅哥儿这才缓和了脸色,“母亲一向是最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我坚决不会同意的,什么朱家姑娘,哪家姑娘我都没曾想过。”
“知道…我都懂的。”
闰土听着他说,听着他将心里那些怨气都吐出来,听着他将自己的真心也吐出来,却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迅哥儿担忧地拍拍他的脸颊,他才咧开嘴道,“可…即便不娶安姑娘,终是要娶的……”
迅哥儿连忙捂住他的嘴,“闰土,我一个都不想娶,就要你,就想和你一处,你信我么?”
闰土看着迅哥儿那热切的眼光,笑着点了点头。
☆、人一长大事儿就多2
迅哥儿在家这两天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他想要找母亲理论,周夫人并不与他争辩,也不多说,他不去找她母亲说,周夫人又继续操办着,俨然是仍旧认了这门亲的,周夫人仿佛打太极似的打着,皆因她觉得,迅哥儿只是年轻气盛,又受了许多开放思想的教育,不愿意走这老一套路,但是儿子毕竟是她生的她养的,什么样的姑娘最好,她还能不清楚么?因此就铁了心要做成这门亲,好让迅哥儿的后半辈子都舒坦。
迅哥儿无奈之下只得离家出走去外面避避风头,要让他母亲晓得,他说什么也是不愿意的,如果他们捉不到人,还怎么完婚?
他在哪儿这件事情,就只有与他关系最铁的二弟知道,二弟一向最反对封建婚姻,是绝不会出卖他的。他也不敢告诉闰土,怕闰土心软了,便告诉母亲,又将他逼回去。
迅哥儿盘算着他母亲一贯疼他懂他,在外躲个两三月,想必母亲明白了他的心思,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但他心里又隐隐想起了闰土问他的话,他能躲,但他又能躲多久呢?这封建糟粕怕是过完他这一辈子也除不去,他能硬下心肠来叫母亲失望多少次?这些事也只有摆在心里,不去动他,走一步是一步了。
谁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灵光,两个月后周二少爷就急匆匆的来找他,一脸焦虑。
周二少急急道,“大哥,你…你回去罢!”
迅哥儿哼了一声,“这婚约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回去!”
“大哥,你也知道母亲脾气虽好,但是拿定了主意的事情是不肯变得。”周二少愁眉苦脸道,“更别说还有祖父管着!”
迅哥儿皱眉,“祖父?”
周二少继续说道,“前几日祖父归家了,没见着你已经是不高兴,又听说了你逃婚这件事更是大发雷霆。他怒极了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周家大不了就不要这个孙子,周家不肯失信,就要我替你娶了朱姑娘。”
迅哥儿又坑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拂手在桌面上拍了一下,“这与那恶地主逼婚有什么区别?虎毒还不食子,他们倒是往死了逼自己家人。”
周二少苦笑,“大哥…祖父那脾气,你也晓得。弟弟不愿意娶那朱姑娘,你……快回去罢,好歹回去说个清楚也是好的。”
迅哥儿冷声道,“我不回去,若是能说清楚我也不用出来避讳。你回去罢,他们已经逼走了一个周少爷,总不能还逼走一个,也不会太苛责你。或你若愿意,替大哥娶了那朱姑娘也行,大哥实在不能娶她。”
周二少连忙喊道,“大哥!”
“要不是祖父压得紧我也不会来找你!你……你若再不回去,我就把你住处告诉母亲和祖父去!你不能娶,我也不能娶!”
“你!”迅哥儿狠狠瞪了周二少一眼,“你要去说便去说,我不回去。他们能到这儿来捉我,难道还能去日本捉我吗?”
周二少一愣,“日本?”
迅哥儿呼了一口气道,“我从前也在家说过,学校当时和我提这件事情,但是我因为资费的问题拒绝了,上个月学校又和我说全部资费都由学校出,自己只消食宿,可以给我去日本的名额,只是还没来得及和家里说,我也还在犹豫。”
周二少撇了撇嘴,“大哥,你…你当真为了个闰土么?”
迅哥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僵道:“你……知道?”
周二少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空气都凝固住了,他欲言又止了几番,终于说道,“你…你与闰土在你房里行事也不小心避讳,前年我夜里睡不着想去找你说话,便看见了…知道后难免留个心眼,便又隐约看见过多次,心里也不舒服一阵,只是安慰自己这也是追求自由爱情罢,没有说出来。可这哪里有自由可言呢,这条道儿根本走不通!”
迅哥儿也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也许会叫人发现,却没想到早就被自己的弟弟撞个现行,竟觉得尴尬大于惊诧,“你早就知道…”
周二少又说道,“大哥,我一向敬重你,你真的全为了他吗?你是全然不想再有婚娶,还是不喜欢朱姑娘,不喜欢母亲不说一声就替你安排了?如果遇到个你稍喜欢的姑娘,你又娶不娶呢?这个问题,你总要面对罢。大哥,你回去吧,你不回去,祖父就真要捉我去顶包了。”
迅哥儿几乎被他问懵了,只道,“我不回去,我不想同他分开…你不明白。”
周二少愤然道,“大哥!父亲临走前和我们说的你忘了么,成家,立业,取功名,玩物莫丧志!你要是那纨绔子弟终生玩物丧志也没人要管你,你可还是周家长孙,不成家了么,不取功名了么?你要不肯回,我就把你和闰土的事情说出去,这样你也不回去么?”
迅哥儿勃然大怒,一巴掌排在桌面上,吼道:“胡说八道!你要去说什么?!”
“我只是口快,大哥你别生气。”周二少从没见他大哥生过那么大的气,一惊之下不敢吱声了。
这些问题迅哥儿统统都答不上来,也不想再与他多说,“这些事你不必管,你回去罢,和他们说我是不会娶这门亲的,叫他们不放弃就不要来找我,至于你自己怎么保住你自己我眼下也帮不上了。”
说罢便把周二少爷赶了回去,自己拧着眉毛在桌前坐了一夜。
脾气秉性本来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血脉相传,迅哥儿脾气倔,周夫人,周老太爷,脾气一个比一个倔,谁都没有肯松口。
迅哥儿一直没回来,只让周二少爷替他带过一次口信,说是叫他不要担心,一切都好,等家里松口就回来,如果家里永不松口,就等他能糊口了接闰土出去。
这些话闰土统统听不进去,迅哥儿在外边待了多久,他心里就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了多久。周夫人无声的叹息,周老太爷的恨铁不成钢,周二少爷的烦躁,都像是大刀子压在他的脖子上,若不是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迅哥儿与他说“我谁也不要,只要你”,他也许就要道一声,算了。
他日日望着门口盼着迅哥儿回来。
门口那两颗种下去的树种子已经蹿出不小的个头,闰土在想,这么耗下去,等迅哥儿回来的时候,不知能长成什么样了。
然而迅哥儿没等回来,却等来了一脸懊悔焦急的周二少爷,他口齿都打着绊儿,急急忙忙道,“闰土,你快走吧!我也是被逼急了,无心之举,脱口而出。唉,总之…你与我大哥的事情,我忍得,我母亲我祖父忍不得!他们这就要来拿你,你赶紧逃出去罢!”
闰土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浑身上下凉了个透,哆嗦着说,“你……你知道?你……你们都知道了……不会,不会拿迅哥儿怎么样罢?”
周二少爷急的翻了个白眼,“我大哥能怎么样?你先管管你会怎么样罢!怪我…都怪我……我可先去拖住别人,你赶紧的从侧门走吧!”
周二少爷急匆匆又揍了,闰土却和丢了魂儿一样,跌坐在床铺上,心里只想着,他要是逃走了,迅哥儿怕是又要多一层负担。脑边不知怎地突然又回想起了小时候,迅哥儿为了他挨了父亲一顿打,夜里两人拱在被窝里,与他说,“我所有的祸都是为你闯的。”
念及此,他的双脚更是一步也迈不出去,那时候一根鞭子还要两个人扛,他又怎么能让迅哥儿一个人扛这么大件事儿呢。
过了一会儿乒乒乓乓地来了人,就听到周二少爷的声音,“刚听人说在后院里扫地的,那里没人,想必是出去了,肯定不在这住处,我们就坐在大厅里等他回来,来个升堂对审罢……”
他话音还没落下,门就被踹了开来。
周二少见到闰土还愣愣坐着,心头一口血几乎喷了出来,指着闰土气道:“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周老太爷大喝一声,“这种龌龊事都做得出来,他还敢去哪儿!”
闰土被押到正厅的门槛外边,双腿跪下,膝盖磕在台阶上,嗫嚅半天冒出来一句,“都怪我,怪不得迅哥儿…”
周老太爷年岁虽然高了,但是怒由心起,亲自拿着棍子一下一下抽在闰土身上,闰土吭也不吭一声。
周老太爷手黑,一棍子下去就是一条棍印子,连打了几十下,打不动了,踉跄了一下,才把棍子丢到一边去,手指着闰土大骂,“你个贱农,不知道知恩图报,竟然还坏我家小子!你穷也要穷的有志气,做这些下三滥的事情,你脸面不要,你爹娘的脸面还要不要!你还再不再犯了?”
闰土颤抖着轻轻说了一句,“和爹娘没关系……”
周老太爷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哼!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现在倒是信了这句话。没你爹娘也养不出你这么个贱胚子。”
周老爷自己打累了就叫几个干农活的粗汉子继续打。周老爷骂人还要顾忌着自己的修养德行,这几个粗汉子本来就和闰土不对付,恨不得把心里的厌恶翻江倒海地吐在闰土身上,其中一个一脚踢倒闰土,踩在他的裆部,“贱□□,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生成了个太监,非要你干这档子卖屁股的事情!哎呦,还挺硬气。”说着便招呼其他人又打了闰土一顿。
闰土疼得哼都哼不出来,但是心思完全不在这儿,只因那边周老爷叫出周二少爷,厉声说,“我倒要看看你大哥有多硬气!你去和你大哥说,要么回来把该成的家成了,以后好好做周家的长子长孙光耀门楣,要么有骨气把这个贱胚子领去,从此再也不踏入周家的大门,既然不是我周家的子孙,他的脸面我也不在乎!学校里人人知道他捧个农民小子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我也管不着!你告诉他,我说得出,做得到!”
周二少爷看看周老太爷,看看周夫人,又看看闰土,叹了一口气便赶紧地出去了。
只这一会儿工夫,闰土就被打得不似个人形。周夫人终归还是心软,见他这幅模样叫停了手,只让他跪着。闰土瞧见她脸上未散尽的震惊,浓浓的失望和厌恶,不敢抬眼看她。
周老太爷大喘着气坐下,狠狠道,“不把他打好了,以后他也做不成真男人!别说是他,迅哥儿回来了,我也照样打!两个人搅和在一起像什么样子,我打到他以后再生不出这种念头”
闰土跪着都疼地打晃,还要挣扎着说,“别打迅哥儿…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