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刀与剑
待众人落座,雪域宗之人开了场,至此,茶会才算走入正题——正题自然不是喝茶,也不是聊天。所谓论道,归之一字,打!
不过怎么打也是一种艺术。
三宗到此地来不过是凑数的,于是寻对手的目光从未落过来。游弋和季仲卿在公共场合好歹有那么一丁点自觉,除却粘乎在一块儿也没再做些什么。他们的目光落在左侧那片亭子里,不过片刻,果然有人率先站了出来。
是一位体修,年纪不算大,手里持着把大锤子,脚下一个蹬窜上了斗台。游弋估摸着对方也就旋照境出头,但气势还颇有点大气。那人冲台下一拱手,不出片刻又有一人衣袂翩翩地飘了上来,空着双手,大抵是位法修。
两人报了名号,也不像那些大宗来客们举手投足间必然要为自己挣足面子——他们来此是真的讨道来的,自然态度端正。一施礼一示意,无人判决,两人简简单单地战到一块去。
季仲卿只看了几眼就低下头来——正如那些自视甚高的大宗成员一般,对能够透析的征战没什么兴致——他盯着身侧的游弋看,大抵能被称作青年的小师弟正认真地盯着场内看,挺直腰背很是认真的模样。季仲卿一手将其散开的一缕长发撩到耳后,低声问了一句:“将赢者谁?”
游弋目不转睛,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蹭过他耳侧扰乱心神的那只手,借着衣袖掩饰交握了,嘴里说着,“法修的灵气不通畅,后劲不足。而那名体修镇静无骄躁,我猜是他。”
“好。”捏了捏游弋的手,季仲卿仅仅回了一个字。
场地内两人又斗了片刻,果然如游弋猜测的那般。底气不足的法修是属土系,此时却再无力气拼一场沙暴一面土墙来。体修舞着锤子逼近,悬在站稳脚跟的对手上头,最终收了手。
两人又是寒暄,而后各自归去。体修并没有选择“连斗”,想来这一场势均力敌,他也未有余力可以再站。
修仙之人观斗少有拍掌或吆喝之人,前者对打斗双方不太尊重,后者则被嫌弃其粗鄙。于是眼见着第一场落幕,也未有喧闹声。游弋低头在脑中将方才所得回放——那位法修的攻击手法是法诀,是此间众法修的普遍攻击方式,与他大有不同。游弋到底是个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法修之道的人,唯一能教他的吴笑又是懒得出现,使他不得不一直按照这血脉里的道走。
木心莲,其心连万物。游弋能催动的植物不少,至今还是习惯于利用植物的性质作战。但如今他从此战之中窥见了半分法诀的用途,不由得对另一道好奇起来。
法诀在九重天内可不算凡物,像是扶摇殿,里边可被探寻到的各类法诀也不过百本。游弋本来可以去挑选一二——但他怎么也搞不清那书上所指。毕竟他只算个“伪人”,寻常修仙之人奉为本能的东西,他必须自己探究。
而刚刚那一战,游弋悄悄地放出那一丝神识往胶着而战的两人身上探索了一番——因为众人都没有像小说漫画之中大声念出招式的习惯,于是他也不知两人使用的是何法诀,只能靠猜测。而法修运法的那一瞬间,游弋终于察觉出法诀运行的不同来——狂躁的灵气被人为揉捏成适合的形状,按照奇异的当时振动。灵气团伸出微小的钩子将身侧的补分灵气锁住,而后愈发壮大,最终形成肉眼可见的“招式”。
游弋懵懂地思索了半晌,又观战数十场。到了黄昏时候,才恍惚有些明白起来。
不过也正是此时,发觉场内的气氛有些许不对头。
一位刀客身着灰衣翻入斗台间,三两下便把原本已固守三四轮的一人赶下台去。众人暗暗皱眉,才想起这大抵是背靠着合欢宗的小门派——这样的门派,被人们戏称为“鼎炉圈养”,总之不太讨喜。见那男人气势不凡,势头略冲,知道内情的一众人心中都有了数。
这家伙,是打算来找扶摇宗麻烦的。
扶摇宗合欢宗对峙多年,向来不太友善。各自落井下石的事儿也没有少做。不过大宗门之间找麻烦不太简单,于是便演变而成了附属门派的争斗。
但今日,难得的,有了一个很好的争斗对象。
众人着才想起今个儿难得请来的三宗之人,原本对雪域宗此举疑惑者顿悟:看来这雪域宗,已和合欢宗站到同一战线去了。
灰衣刀客冲四周一施礼,而后对着三宗亭子的方向咧嘴一笑:“扶摇殿的朋友,何不来玩上一场?”
唐俞林觉顿时变了脸色,他们侧头看了季仲卿一眼,欲言又止——他们知道这人很强,但不知这强能否强过中三天的人们。
游弋也是一愣,转头看了季仲卿一眼,有点担忧——大师兄会不会高估了这人的战力,而后把人给弄残了?
事实证明,季仲卿的眼力,向来好得很。
……
…………
在那刀客上台的一瞬间,季仲卿就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不怀好意。他没有去想到底有何恩怨,只是镇静地抚好衣上并不存在的皱褶,低头用侧脸往向自己投来担忧目光的小师弟的脸上一贴,安抚道:“等我。”
他背后缠好的诛凡剑安静无比,半点也不在意这位敌人似的。
游弋眼睁睁地看着季仲卿振开衣袖满面仙气地往台上去了,不由替敌手谈了一口气,而后收敛心神兴致勃勃地瞅着一家大师兄英俊的背影。
刀客见到眼前这人面色清冷地来了,心中不知为何一虚,面上却未展现出半分,“虞城门虞轲。”
季仲卿面色不变:“扶摇殿,季仲卿。”
季字一出,在场数人都倏忽变了脸色。不过片刻后又自我安慰着移开了目光。他们对这位剑修产生了点兴趣——却打心底不肯把他与某个家族连接起来。
这些季仲卿都感受到了,但他默然不语。
虞轲却不知道这些,他有些不耐地挑了下眉,喊道:“拔剑。”
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季大剑修没有去动身后的诛凡剑,而是从乾坤袋之中抽出一柄木剑来——那一瞬间,游弋仿佛从自家大师兄的身上看见一排闪闪发亮的大字:这个逼,我装定了。
——正经些来说,好好震慑一番,才能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
虞轲变了脸色,半晌却又复原了。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连道了三声“好”。而后提起他的刀转而以刀背向前,遥遥指向对方。这是挑衅的动作,饱含着他的怒意,却未曾传达到季仲卿之处。
因为季仲卿已经消失在原地。
游弋的耳侧传来自家大师兄一声低语,“看我步法。”他凝神望去,只见季仲卿似乎无意地向前迈出一步,却正巧踏在灵气动荡的一点之上,剑修的鞋往地上轻轻一蹭,便将那些灵气抹开了,步法法诀运转,便有一阵清风似的灵气,将他往前一吹。
游弋看的仔细——这正是来时大师兄教与他的步法,并不是凡物。他尚有疑惑,却意外地能够观看剑修亲自在斗法的节奏之中运转步法。
虽说正私下教游弋技巧,但季仲卿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半点也不会出卖他。剑修木剑一挑转瞬来到人身侧,平常无奇地一剑斩去。凛然剑意汇在剑刃之上,与匆匆挡来的法器长刀撞在一处。
一声亮耳的“锃——”,游弋几乎能看清两刃之间窜起的火花。
这一击并不算什么,但季仲卿那飘渺的身影,显然捉住了众人的视线。唯有游弋知道季仲卿的目的不过是在于为他作一个示范。
再踏出一步,季仲卿的身影来到虞轲身后——刀客更是一惊,手中的刀却稳稳地格挡向身后。自季仲卿手中剑传来的劲力令虞轲手腕微酸,动作不免有了几分艰涩感。季仲卿猫戏鼠似的与其战了半晌,众人眼底的惊色愈发浓郁,而游弋的眼也愈是发亮。
虞轲终于被激怒——他握住刀柄一转,生生抗下季仲卿的一击后飞快地后退一步,让出一片给自己施展的空间来。
手决法诀与刀法归于一处,他趁着突然拔起的刀势,一步跨出带起一道无形的刀痕来,狠狠斩向季仲卿。但剑修似乎懒得理会,只是举剑,手一紧,凌厉地划出一道剑意凝实而成的虚刃来。虚刃的刀势自上而下,在斗场的石面上刻出一道浅浅的沟壑来——雪域宗众人不由变了脸色,唯有他们知晓这斗台有多么坚硬,怎会被一柄木剑划出的虚刃斩开!
众人恍惚之时虞轲也在恍惚,他匆匆忙忙地竖起刀身妄图阻挡,内心却清晰地明白:若一沾上,今日必死。
这一关头,合欢宗亭内一衣裳半敞的男人伸手一推。带着玫瑰芬芳的灵气拂过,在瑟瑟发抖的虞轲之时竖起一面无形的高墙。刃墙相撞,狂风自中心荡开来,飞舞的灰沙蒙上了虞轲的脸。
季仲卿手中的剑已化为木屑,他也并不在意,依旧是淡淡地一施礼,转身归入亭中。不去管身后的那些视线,季仲卿顺手将瞅着他不放的小师弟带去怀中。
飞沙正巧挡住众人视野——神识却又被阻隔在外。季仲卿看着少年眼底毫不掩饰的仰慕之意,低头在少年唇间落下一吻。
重见光明之时,两人又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唐俞林觉二人的视线之中,镇静地恢复原本的姿态。
——但看见这些的不止他俩。一旁的楚清秋身侧,叶芷托着腮眯着眼,神色有些不太友善。再远一些,合欢宗亭内,出手的那人隐约看见迷蒙之中一个青年的面孔。
某种感应捉住了他,令他想起某个大人交待过的事。
——“若见……带回朱雀山。”
正沉思时,不远处虞轲迷茫窘迫地冲他投来一望。男人不耐地一撇嘴,传音道:“还不给我滚下台去。”
丢够人的虞轲一个哆嗦,茫然地往三宗亭子方向投去最后一眼——其中却不带怨恨——而后踉踉跄跄着下了台。
第四十三章 十三长老
季仲卿出了风头,这不仅让不怀好意之人退散了许多,还导致了三宗的地位有了一些起色。尽管其在第三重天是对峙且互相争比的,但到了中三天甚至上三天,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反正在那些修真者眼中,下三天之人与凡尘俗物并无差别。
唐俞与林觉对季仲卿的态度也变了许多。凭这方才一场斗法,不难看出季仲卿的境界和水平。如今两人连一声小友都喊不出了,只能尴尬且带了一丝尴尬地看着他。
但季仲卿懒得和他们搭话,乐的清闲。他撇过头去与自家安安静静除了崇拜与喜欢之外没有情绪表示的小师弟讲课,两人身高差距被缩短之后季仲卿就遗憾地发现不能用那种半环住的姿势了。如今他稍一低头就能碰见某人的耳朵,若是再锁住对方的腰,简直如同在两人之间刻上几个大字“有奸/情”一般。
两人只好端着身子满面正经,一教一学挨到了晚上。
日已西沉,正巧众人有了倦意,于是自大宗开始众人渐渐离场。唐俞和林觉则待季仲卿师兄弟二人一同等到最后,才舒展身子站了起来。
“季——”林觉犹豫了一下方想与季仲卿商讨后两日该怎么过去,却被称呼难住了。也正是这个空档,一位身着扶摇宗弟子衣饰者前来弯腰一施礼,“请扶摇殿二人移步潭临居。”
潭临居,扶摇宗此行暂时被安置的地点。
游弋与季仲卿并无惊讶,只是镇静地一回礼。季仲卿送一旁尴尬呆立的两人一个眼神,意思大抵是静待便可。
唐林二人舒了口气,随引路之人退下。游弋则跟在季仲卿身后,两人随那名弟子穿行过亭廊无数,最终穷尽了此间,踏过一方独木桥来到山脉另一端雪域宗的境地内。潭临居临潭而居,在一方安静的角落。游弋一手扯着季仲卿袖角,一面毫不露怯地打量着四周,院子内并没有多少人,想来此次压阵之人是个喜静的。
领路之人进了一方宽敞的院落,避到一侧。为两人让出路来。季仲卿也未有迟疑,直接走向不远处的木门前,振着衣袖将门挥开了。
游弋心想这样的形态会不会太霸道了些?他悄悄吊起眼神望了屋内一眼,数十万年的沉香古木修作的各类家具仔细排列整齐,屋内点了香炉,渺渺清香伴着流动的暖风扑面而来,教人在恍惚之后才看清了桌前一手提笔行龙般书写之人。长相端正气势不凡,年岁估摸着在季仲卿上下,神情姿态无不显示出他此刻的认真。游弋原以为这是下马威的老套路——待这人写完了字,来客的性子也就磨的差不多了,该出声的才会在吊足了姿态之后开口。
然而事情有些……不,是有了很大的偏差。
那人原是极为专注的神情在季仲卿到来之时便被铺天盖地蜂拥而来的威势打碎,持笔之人面无惊色,甚至极为欣喜地抛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冲着门口两道人影行了深礼——“扶摇宗弟子林贺拜见十三长老。”
原本牵动嘴角打算露出一个无害笑容的游弋茫然地望着那人,而后下意识望向身侧威势外泄的大师兄。
“嗯。”季仲卿回了一个字,而后这才想起从未与游弋提过此事,浑身威势不由得一泄。他微微侧头,正巧对上游弋投来的那吃惊微消,带着淡淡失落意味的目光。
剑修默了片刻,生硬地咳了一声。一旁那位林贺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何事,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十三长老与宗门有所契约,不得外传其身份……”当然这个契约其实是季仲卿提出的,这点林贺机智地没有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