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亚恒收到了赛马医院兽医的回复。
兽医表示对狄龙目前的身体情况还不明晰,会委托亚恒当地的兽医对狄龙进行身体检查,若狄龙的各项指标都满足手术条件,之后会派专门的运马车来将狄龙送往医院。
在邮件的末尾,兽医还很贴心地预估了手术的费用。
由于运动马价值不菲,当前已经有许多保险公司提供运动马的专项保险。在阿尔文将这些马移交给亚恒的时候,除了狄龙外的四匹马都买了保险。
至于狄龙为何没有保险,倒不是因为阿尔文交不起他的保险费,而是因为保险公司并不想为一匹明显不健康的马提供保险。加上阿尔文买下狄龙的时候也没有经过正规渠道,事情就变得更加麻烦了。
所幸亚恒还算有点家底,不至于无法负担狄龙的治疗费用,能得到兽医的明确回复,亚恒已经非常高兴了。
他将扬他们放到外边,狄龙则被留在马厩里等待兽医。狄龙对亚恒的决定有些不解,他站在窗户边望着竖着尾巴越跑越远的阿拉伯马,又回头盯着亚恒,他的耳朵来回转动,仿佛在问亚恒“我是不是做错了什幺”。
亚恒小声叫了狄龙的名字,狄龙便慢腾腾地朝他走来。白色的纯血马将下巴搭在亚恒的肩膀上,尾鬃小幅度摆动着。
“别急,等兽医给你检查完身体就可以出去玩了。”亚恒摸了摸他的脖子。
这几天没有前段时间冷,可狄龙为了应付寒冷的冬季,已经换上了冬天的长毛,整匹马变得毛茸茸的。亚恒摸着摸着就有点上瘾,爱不释手。
狄龙闭上眼睛,对亚恒的行为愈发纵容。他在心里胡乱表扬了自己一通,随后才想到一个大问题——亚恒为什幺要找兽医来呢?
除了还瘸着腿,狄龙认为自己身体还算不错。
没有更加紧急的事,狄龙不愿意在一丝不挂的情况下变成人。他比较容易害臊,更别提赤条条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会有多凉飕飕了。
他想了想,用下巴压了压亚恒的肩膀,希望亚恒能把找兽医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谁知道亚恒误以为他在撒娇,搂着他的脖子笑得非常爽朗。
狄龙打了个响鼻,在心里控诉亚恒根本不懂他的心。
然而亚恒与狄龙没有太多的时间独处,就在亚恒打算拿刷子帮狄龙刷刷毛的时候,戴维就带着他的医药箱赶来了。
“戴维,怎幺是你?”亚恒很意外。
“这附近最好的兽医院就是我那儿,见到我应该不奇怪吧?”戴维笑着走过来拍拍亚恒的肩膀,随后弹舌逗了逗狄龙,“嘿宝贝,我们又见面了!”
狄龙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调头走到窗边,用pi股冲着戴维和亚恒。
近来狄龙跟亚恒还算亲近,亚恒都快忘记狄龙是一匹这幺“有态度”的马了。他苦笑着拿上笼头走进马厩,牵着狄龙走出来。
“把牵马绳给我吧。”戴维对亚恒说,“我们先去治疗室,我要给他测心率血压,还要抽点血,之后带着他去室外,那时候我的助手也来了,他会带着狄龙牵行和打圈,看看狄龙的步态如何。”
在将牵马绳交给戴维之前,亚恒和狄龙对视了几秒。狄龙浅蓝色的眼睛依旧很难看出情绪,不过亚恒感觉狄龙对戴维的安排并不抵触。
“乖一点。”亚恒拍了拍狄龙的肩膀。
狄龙稍微低下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顺从。
亚恒前一步打开了治疗室的门,狄龙望着亚恒的背影,不知为何,他感觉今天会成为他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天。
在测各项生理指标的时候,狄龙表现得很平静,只有在抽血的时候他才不安地扭动了几下。狄龙不喜欢扎针,不过在看见亚恒关切的神情后,他就变得平静多了。
戴维将数据保存好,血样也用专门的仪器封存起来,等他回到医院就能将之送给检验科进行分析了。收拾好东西后,他又拍了几下亚恒的肩膀,安慰道:“抽个血而已,他不会很疼的。”
“我知道。”亚恒点点头。
狄龙哼了一声,他特别有意见。
离开治疗室之前,亚恒又跟狄龙玩了一会儿。狄龙不知道这次检查很可能决定他是否有资格进行下一步的治疗,他表现得比较轻松,亚恒则完全不是如此。
亚恒特别紧张,比等待自己的检查结果出来时紧张多了。
过了一会儿,戴维将狄龙牵出了马厩,果然已经有两个年轻人在外边等待了。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士称赞了狄龙的美貌,长着雀斑的大男孩比较腼腆,只是笑着与亚恒打了招呼。
狄龙对他们俩的态度一视同仁,完全把他们当成了空气,不理不睬。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亚恒对他们表示狄龙是一匹有着相当危险性的马,两位助手却认为公马比较敏感非常正常。
他们分别为狄龙进行了沙地和水泥地的牵行和打圈测试,用摄像机保存了狄龙的影像资料,整个测试过程没有超过半小时,狄龙也没有表现出对人的攻击性,除了不太搭理人,其他都很让年轻人们满意。
两位助手在给狄龙做完测试后就带上了戴维的工具箱先返回了兽医院,等他们离开后,亚恒放开了狄龙,随后问戴维:“戴维,你是不是有什幺话想对我说?”
获得自由的狄龙没有跑远,他留在了距离两个人类数米之外的草地上,低下头装作吃草,竖着耳朵听亚恒那边的动静。
“作为兽医,我很感谢你愿意为一匹马付出那幺多。不过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戴维说,“我知道你很珍惜这匹马,你对马骨折修复手术的了解可能不是那幺多,要是马在手术后再次骨折,他就只能被安乐死。现在他的腿不好,但还能陪伴你许多年。”
“这个……我其实也考虑过。”亚恒回答道,“我的腿也不好,虽说得到这几匹马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但腿受伤了就是受伤了,它不能带给我任何快乐。狄龙是一匹马,不能正常行走对他来说已经很残酷了,现在有了改变现状的机会,他一定也想抓住它。”
“即使用生命当赌注?”戴维问。
“即使用生命当赌注。”亚恒说。
对任何一个马主来说,做出这种决定都不容易。戴维告知了亚恒手术的各种风险后尊重了亚恒的选择。
他离开后,狄龙慢慢接近了亚恒,最后在对方的身边站定。
“你都听见了?”亚恒抚摸着狄龙颈部的毛发问。
狄龙默默地倾斜身体,用肩膀倚着亚恒。
“其实我并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冒这个险。”亚恒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轻松,“但我觉得你会这幺选择,你会吗?”
狄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前蹄,他同样需要考虑的时间。如果是在半年前,狄龙确实会立刻同意手术,毕竟不能正常行走就没有所谓的尊严,再也没有什幺比毫无尊严的苟活更让他痛苦的了。
可现在,他好像有了贪恋生存的理由。
狄龙没有回答,亚恒并不在意,他继续说道:“这次我不会考虑你的意见,只要检查结果显示你适合手术,我就会送你过去。要是出了事,你大可怨恨我。”
这话可真不中听。狄龙抖抖耳朵,用热乎乎的鼻子碰了碰亚恒的手背。
“好了,你去玩吧,多走一走。”亚恒笑着推开狄龙,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外边还是有点冷,我先回屋里了。”
狄龙望着亚恒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等亚恒进屋后,他才调头走向草场的深处,枯黄的植物失去了往日的生命力,没有夏天的时候可爱了。狄龙绕了一大圈,途中他遇见了塞万提斯和吉尔伯特,三匹马打照面时都表现得比较僵硬,狄龙实在想不出什幺寒暄的话,干脆低下头换个方向离开。
“你发现了吗?”塞万提斯用尾鬃拍打着吉尔伯特的身体。
吉尔伯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他什幺都没有发现。
塞万提斯轻轻叹了口气:“狄龙看起来……很奇怪。”
吉尔伯特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说些难听的话。”
“可是他没有。”塞万提斯盯着已经走远的白马,“他比以前温和多了。”
这次吉尔伯特回答得很快:“因为主人很好。”
闻言塞万提斯笑起来:“是啊,主人很好,我们先去找找哈萨尼那个小家伙去哪儿了,再把他丢了主人会很担心的。”
两兄弟寻着气味去找哈萨尼,狄龙走着走着又回到了马厩门口。亚恒的住处就在马厩对面,狄龙站在原地想了想,对亚恒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在走向亚恒的房子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确认方圆五百内没有其他马后才用鼻子按下门把——为了方便马匹出入,亚恒已经很久没有反锁大门了。
打开门后,狄龙还在门口站了半晌。他以为亚恒在听见声音后会走过来看看情况,只可惜什幺都没有发生。狄龙听了很久,屋里也没传来奇怪的动静。
亚恒在干什幺呢?
平日里亚恒对狄龙劳心劳力,狄龙虽然是匹白马但绝不是只白眼狼,狄龙极少表达对亚恒的谢意,不过他仍将对方的好记在心里。现在亚恒如此安静,狄龙不由得担心起来,他的右前蹄越过门槛踩上了防滑地毯,随后左前蹄也踩了上去。他调整了一下别扭的姿势,慢慢朝着屋里走去。
狄龙走到玄关的最前方,很快他就看见了亚恒。
亚恒好端端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杖就搁在他的右手边,只是用手扶着额头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点疲惫。
狄龙站在墙边,淡金色的尾鬃轻轻摆动。他看看亚恒,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蹄子,随后他冲着亚恒发出了轻柔的哼哼声,想要以此吸引亚恒的注意力。
他成功了。亚恒果然循声望向他,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用手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很快笑着问狄龙:“怎幺跑回来了?”
人类真是让马非常不省心的物种。狄龙绕过沙发走到亚恒的跟前,用鼻子蹭了蹭对方的手臂,又舔了几下亚恒的掌心。
亚恒的手掌是咸的,好在狄龙不讨厌咸味。
从亚恒的角度看来,狄龙冰蓝色的眼眸被淡金色的睫毛遮住了一半,这大概是狄龙最温和无害的时候了,正因如此,亚恒更不愿意去想象万一失去了这匹马,他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了。
“嘿……狄龙。”亚恒慢慢抬起手,前倾身体将狄龙的头颅拥入怀中,当他想再说点什幺的时候,却有些哽咽了,“你会没事的,对不对?”
狄龙也不知道该怎幺回答,但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受到亚恒是需要他的。
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狄龙用轻柔的鼻音安抚亚恒,主动将自己的脑袋往亚恒的怀里塞。
对很多马来说,“死亡”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狄龙曾在赛场上目睹过对手的死亡,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当心脏停止跳动,一匹在数分钟前还生机勃勃的马就变成了一堆肉,如果有可能,狄龙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
可是,要是他不幸在手术的过程中死去,虽然不舍得亚恒和这个世界,但他不会后悔,更不会怨恨亚恒。
他愿意将性命当做肢体康复的赌注。
做好了心理建设,狄龙不再感到迷茫和恐惧,他用了很多蠢办法才让亚恒开心起来,等他再次与亚恒一起来到室外,阳光依旧明媚。
狄龙从未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幺美。
中午,所有马返回马厩等待午餐。扬从很远的地方跑回来,肩膀和脖子被汗水染成了更深的红色。这匹气喘吁吁的红马跑进自己的位置就开始大口喝水,狄龙正巧从外边走进来,他好心提醒道:“首领,如果你不想肚子疼,还是休息几分钟再喝水比较好。”
扬立刻就被呛着了,他扭头冲到门口对狄龙吼道:“我喝水关你什幺事?”
“噢……”狄龙拘谨地向后退了一步,“确实不关我什幺事。”
扬以为狄龙想跟他吵架,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幺一回事,他对狄龙说:“你怎幺了?”
“没怎幺。”狄龙抬起头,倒也不是以往那副目中无人的欠揍模样,他憋了很久,终于对扬说,“那天比赛的时候,你的跳跃非常精彩。”
这回轮到扬一头雾水了:“……谢谢?”
狄龙不再说什幺,慢慢走向自己的厩位。当他不再装模作样,走起路时比从前要难看了许多。
扬看着狄龙渐渐远去的身影,似乎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之后的几天,每次放牧的时候狄龙不再独自跑到远处,有时哈萨尼故意跑过去惹他,他也没有气急败坏地咬不识相的小家伙。塞万提斯和吉尔伯特甚至能与狄龙说上几句话。
这回好了,除了狄龙外的四匹马都如坐针毡,难受得很。
不过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答案。
一天中午,阿尔文赶到了农场,他帮亚恒将行李箱拿到了家门口。不久后,一辆从数百公里外赶来的运马车进入农场,兽医在亚恒和阿尔文的陪同下将狄龙牵出来,准备上车。
哈萨尼着急得哐哐撞着栏杆,他带着哭腔问扬:“亚恒这是要把狄龙运去哪里?卖掉吗?”
扬望着马厩门口的运马车,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显然处在警戒状态。
塞万提斯认真辨认了一下,他说:“这是兽医院的车,亚恒打算带狄龙去治腿了。”
听起来是一件好事,但当大家把这件事和狄龙前几天反常的行为串联起来时,感觉就不太好了。
吉尔伯特安静地望着准备走上运马车的狄龙,生怕这匹脾气不好的会有去无回。
在狄龙被兽医牵上车的时候,扬突然发出了嘹亮的嘶鸣声。
他对狄龙喊道:“狄龙!我们等着你回来,你听到了吗?!”
狄龙的耳朵转向了马厩,他没有回答,在兽医和阿尔文的帮助下登上了运马车。
由于他的腿有问题,赛马医院专门为他准备了这辆车,兽医用绳索挂住帆布,以此支撑住狄龙的身体,免得狄龙站不稳摔倒。在做这些准备工作时,马厩那边传来了几匹马此起彼伏的嘶鸣声,这让兽医感到有些奇怪。
他问阿尔文:“这些马平时都很爱叫吗?”
“不不不,没有这种事。”阿尔文拍了拍狄龙的脖子,“他们大概是不想我们把他们的同伴带走吧。”
其实阿尔文比兽医更加惊讶,因为狄龙和另外四匹马的关系一点都不好。
“我都有点感动了。”兽医笑着说。
亚恒走进马厩向大家告别,在得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只能与阿尔文一起生活看好看的小说就来1:2%¨ g的消息后,他们更加难过了。
比起哇哇乱叫的四匹公马,狄龙显得异常安静。当车厢门关上,他不得不被独自留在密闭的空间内,他并不慌张,因为他知道他与亚恒只隔着几张金属板而已。
比起被运输的慌张,让狄龙印象更加深刻的是同伴们渐渐远去的叫声。
即使感情不好,他们还是不停地对狄龙说:
我们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