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了?”她想知道,她究竟昏睡了多久,还来得及做些什么。
“恭喜公主,公主有喜了。”紫衣一边给她穿鞋,一边抬头看着她,笑意盈盈,给她报喜。
“怎么是你?”她瞧着那张充满纯真喜悦的脸庞,有些恍惚,那丫头说什么,她亦未能入耳。只有满心叹息,一个青鸾,一个紫衣,一个沉稳多思,一个轻灵单纯。那沉着的,果然心大,背弃了她;这纯朴的,也不知还能留多久?
“徐太医说,是喜脉无误,只是脉象微弱,不可思虑过激,不可劳累过度,不然要动了胎气。”那丫头,依旧是答非所问,唠唠叨叨,翻得及快。
“你说什么?”这一次,却是进了她的耳,入了她的心。不禁反问那丫头,想要再听一遍。
那从天而降的惊喜,求了许久,备受无望煎熬的痴痴期许,陡然降临,实在是觉得难以置信。
“此刻辰时已过,大军已经出城了。青鸾姐姐说,陛下传了她去太极殿随侍,就不能再服侍公主了。寅时宫门一开,就叫我到这里来,等着公主。”那丫头却又有些错乱,开始认真地回答,她先前问的两个问题。
夜云熙听得好气,直想当头给那昏头的丫头几个爆栗子,转念一想,却又作罢,这丫头,知道她求子心切,急急地想要告诉她,语无伦次而已。
大军出城了,却并未走远,她去追便是;青鸾攀了高枝,不敢再见她,她就当养了一只白眼狼,甩手扔了,便是。
心头喜悦渐起,如有镶嵌金边的一片光芒,驱散了昨夜的阴霾,低头看着腹间,双手捧了小腹,微微展露笑颜,傻傻地愣了半响。怪不得这几日,有些厌食,奢睡,恶心,只怪月信紊乱无期,给疏忽了。
她终于,有了他的孩子,有了这再也割不断的联系。只这一样,她就有了再次去抗争,去博取的无尽勇气,不管命运要她如何,不管皇帝要她如何,也不管凤玄墨,以后还记不记得她。
太过欣喜,觉得不踏实,忍不住又去问紫衣,想再一次确认:
“徐太医亲自诊的?”
“嗯,我来时,青鸾姐姐说,公主昨夜晕到在这偏殿里,请徐太医来看,结果诊出来是喜脉。”
夜云熙听她提起青鸾这岔,终是有些不快,便不再做声,只管站起来,稳住身形,开始往殿外去。
“公主,青鸾姐姐……她是不是,被陛下看上了。”紫衣赶紧两步追上来扶她,一边试着问她。
“嗯,看上了。”夜云熙一声轻笑,敷衍了那心思单纯之人。
此刻,她无暇多言这些烂事,只想赶在大军未走远之时,追上去,亲口告诉凤玄墨,她腹中的喜讯。
出了云台,本想径直出宫去,突然从边来跳出来一个禁卫小将军,腰上长剑哐当,在她跟前,单膝跪地,却直直将她的路给挡了。
她仔细一看,原是个熟悉的面孔,明家那滑头小子,明世安。
正待寒碜这莫名挡路的臭小子几句。哪料,紧跟着,一队同样长剑咣当的禁卫兵士,从边上鱼贯而出,悉悉索索,在她跟前,尽数单膝跪了。
夜云熙就瞧出些不妙来,沉脸冷声,质问他:
“明世安,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御旨,凤将军出征,公主想回宫中小住,命属下护送公主回桂宫。”那厮低着头,几句话说得委婉而微妙,不太敢正眼瞧她,想来也知道,自己做的是得罪人的事情。
“我这会儿不想回桂宫,我要出城,去送送大将军。”夜云熙直接拒了他,举步绕着那群跪地的禁卫兵士边上走。
她那皇弟,果然雷厉风行,反倒是她欠考虑了。既然昨夜与她摊了牌,那么,今日就禁了她的自由,才是上着。
只是,如今,禁得了她的人,禁不住她的心,她想要做什么,总有法子达成的。
见她不停步,明世安赶紧站起身来,一队禁卫兵士亦跟着,齐齐站起身来。那架势,不知是要来阻拦她,还是要随她走。
夜云熙猛地止步,一个转身,提了声音,清冷问他:
“明世安,你是要先去请询一下陛下呢?还是直接跟着我去?”她想试一试,皇帝到底禁她到何等程度。
“……倒是无需请旨,属下护送公主,有去有回便是。”明世安略为沉吟,便做了决断,又扬手示意,让禁卫兵士们退到边上,让她行在前头。
夜云熙心中暗自松气,若是还有些能够让她到处走动,随意见人的自由,总要多些出路盘算。
便招了紫衣,紧跟在她身边,一路出宫,身后那群紧跟的禁卫兵,只当给她壮声势,长威风罢了。
出了宫门,本想要骑马去追,被紫衣一个嗔怪脸色,几句唠叨,给提醒了。如今,凡事以腹中胎儿为重。
又犯愁马车驶得慢,如何赶得上那疾行大军。眼珠子一转,索性将这群碍眼的禁卫兵当差役来使。叫明世安派人前头先去,快马加鞭,撵上大军,让凤玄墨停下来,寻个歇处等着她,这才坐了马车出城,去送她的大将军。
一路上,倒也不急了,马车行不快,她正好捧腹观心,凝神调息,再想一想这一夜突变的境地,察一察眼下的破解法门。
坏到极致,低到谷底,倒也无甚惧怕。也因着那腹中珠胎,反倒有些绝处寻生,斗志燃起的兴奋。
一时无甚头绪,索性凭着本能,先去探一探明世安,遂掀了车帘子,与骑马行在车旁的那小子说话,有一茬,没一茬,一笔一笔的帐,只管算与他听,也不要他答,只为摸一摸这小子的圆滑程度与原则底线。
“前年在天门关,也是七月,你跟着你师父,就干了这起子讨人嫌的差事,将我囚在栖凤城的将军府里,等着将我送往北辰,那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重回曦京?……
“今年六月,西山祭皇陵,你护送我与皇后回宫,又出了漏子,害得我掉下山崖。本该治你护卫不力的罪,幸好皇后大度,只说是意外,便让这事情过去了。若是她心思狠辣些,这就是故意加害中宫与太子的重罪,连带着你在宫里做宠妃的姐姐,甚至整个明家上下,也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情,你可有感激皇后的宽宏恩情……
“这一次,陛下禁我自由,让你做个急先锋前头兵,你倒是跑得疯快,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陛下是因着有求于我,我不答应,才禁着我。没准哪一日,我想通了,要与他谈个条件,拉上你与明家做个垫背,我想陛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你是不是喜欢青鸾?我本来还一直在琢磨,该使个什么法子,说服明老夫人,让你能够将她娶回去,如今看来,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已经有人抢先一步,看上那丫头了,昨夜就传她去太极殿伺候了……
她往狠里寒碜他,那小子却只管笑,脸不红,心不跳,没有半丝愧疚,没有半点诧异,也没有丁点忧伤。仿佛,她的话,如那耳边的初秋凉风,一掠而过,惊不起一点波澜。
夜云熙看得火气,一把放下车帘子,不再与他多话。
这些世家子,自小深宅浑水里打滚,勾心斗角阵仗里磨炼,但凡是能扛起门庭,出人头地的,脸皮皆已打磨得比城墙转拐都要厚。
直到追了十余里,追上那个先头前来的禁卫兵,说是已经将凤玄墨撵上了。转眼一看,果然,路边是萨力和带着一队亲兵歇息,而大将军本人,在长亭里等着呢。
她瞧着不远处,林中长亭里,影影倬倬。心中如有小鸟扑腾,手脚利索,跳下马车来,提了裙裾,沿着那弯曲的石板小径,便径直往路边树林里,半坡长亭上去。
行了几步,听得身后脚步声急,回头一看,明世安正领着禁卫,齐齐举步跟上来。她只得先停下来,问那厚脸皮之人:
“我要与大将军说些夫妻间的体己话,你想要听吗?”
明世安依旧笑,却没有要在原地等着的意思。怕是皇帝有交代,要他寸步不离地将她看住。
夜云熙终于心下一横,她一荒淫公主,就与这青涩小子,比一比,谁的脸皮更厚。遂绷了面色,正儿八经地说到:
“止不住有些夫妻间的亲昵厮磨,你也要看?”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八十三章 长亭离人泪
“止不住有些夫妻间的亲昵厮磨,你也要看?”
一句厚颜赖皮话,终于吓退了明世安,那厮一个顿步,亦扬手止住后头跟上来的禁卫们。
夜云熙这才转身,踩着蜿蜒小径,独自上了半坡上长亭。
曦京四面通衢,五里一长亭,十里一长亭,本就为路人小憩离人送别而设。曦京儿女,多风雅,官道路边的长短亭靠,亦多讲究,或倚着芳草垂柳,或藏于茂树秀林,总之,喜置于春景秋色中,慰籍羁旅情思,烘托离人愁绪。
那些痴女送情郎,挑些隐蔽林中的亭子,有些情意绵绵的卿卿我我,倾诉离殇之意,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故而,她一句要亲热,明世安便只有退却。曦京民风开放,大家都理解。
尚差一截小径未抵,不知是近君情怯,还是因着腹中状况而疲乏,竟忍不住停下来,略略喘口气。
亭中等候那人索性就迎了出来,几步来到她跟前,不管自己身上重甲武装,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转身入了亭子。
再将她搁在长靠座位上,然后,俯身,低头,双手撑住她身子两侧的木靠栏杆,双眸直直扑进她的瞳色里,认真地看她。
她被那灼灼眼神,瞧得有些发怵。别人的离别,是未语先凝噎,他这是未语先用眼神拷问吗?
想起昨夜皇帝的要挟,也的确在她与他之间,凭空添了些阻隔。夜云熙怕被他看出来心中低沉,赶紧浮出些笑意,仰脸去应他。
哪知那人心中哀怨,似乎比她更甚,将她盯着看了半响,剑眉紧蹙,幽幽说来: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夜云熙心中一荡,生怕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下意识地笑意更盛,神思一紧,想着该要怎么解释。
凤玄墨却抬起手来,将她小脸捧了,一双掌心微微使力,捧得她脸颊绷紧,唇角嘟起。
“说好的要回来,我就在那榻上枯等了一夜,寅时宫门开,本想着进宫来找,可要赶着泰安门前的三军誓师,只恨分身无术。之后,这开拔的将军,又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公主不知道,这一路上没见着你来,我这心里,就像空了似的,魂也散了……”
又是几句无可奈何的怨言,一边说着,像是觉得不够亲近,便将她的头脸往他胸前揽,却怕甲衣硌人,不敢使力,只将她虚搂着,且又半躬着身,就她坐姿,有些别扭。
那小意怜她的酸苦模样,竟让她亦觉得,好生可怜。抬手去拉他,让他在身边长靠上,与她并肩坐下,也不管那甲衣有何不妥,主动偎身过去,将他拦腰抱住,这才细细地与他道来:
“多大点事……昨夜,陛下让我去云台,就是想给我看看那出征大吉的卜言。以前,每逢大事,他都喜欢找我说说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在云台的偏殿里小息时,突然昏厥了过去,索性就在那里歇了一夜。结果,你猜是怎么回事?……徐太医说是喜脉。”
她故意举重若轻,捡着轻巧的,报喜不报忧。一边说着,一边将头脸埋在他胸胁间,用额头抵住甲衣,一阵乱拱乱蹭,看似欣喜与羞涩。
其实是忍着鼻子发酸,遮掩眼角的湿润。一夜过来,心中装了那么多沉重的东西,终于有一个能够掏心窝子的人,如何不觉委屈?
然而,却又不敢,向他泄露一个字。他需要的,是心无旁骛。若是一副哀戚模样,让他心有牵挂,岂不是误他?
果然,一句喜脉,吸引了那人的全部心神。感觉那甲衣下的身躯一震,双掌伸至她腋下,将她扶直了坐好,便探手过来,摸她肚腹上,反复地流连徘徊,又俯身低头下去,附耳去听。
那张侧脸俊颜,梨涡隐现,嘴角挂笑,几次起唇又止,竟是欣喜得不知所措,嘴笨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