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曦京人挤了个水泄不通,赏这上元烟火,烟火后面的城楼上,弱冠之年的皇帝陛下,手执他的皇后,在高处俯瞰这太平盛景,享万民敬仰,庄严宝相,仪态万千。
“阿姐如今的身份,若在曦京风光大嫁,有些不妥。就当那元宵之夜的满城烟火,是庆亲喜礼吧……届时,朕与皇后,在泰安城楼上,会为你祈福的。”
早些时候,夜云熙于沉梦中醒来,说她要嫁人,要嫁给凤国公府的凤家老九,皇帝对她如是说。婚期定在这正月十五,普天同庆之时,掩人耳目。
她懂得皇帝的意思,几嫁之人,残花败柳,克夫之命,名扬四国,如今,有人肯娶,已经很不错了。
她有何不知足的?关山千重,路遥万阻,她走回来了;一箭穿心,生死之劫,她活过了;忘却前尘,形同路人,她还是努力地抓住了他的手。
没有天子金册赐婚,三公元老作媒,没有十里红妆过街坊,没有十八台大轿入府门,只一顶软缎小轿,一身红锦嫁衣,不声不响进了这大将军府,又何妨?曾经,悠悠礼乐,煌煌仪仗,重车嫁妆,举国之礼,送她北上,又如何?如今,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她不稀罕。
且有此刻,漫天烟火,满城太平,为她祈福。她真觉得,这已经是上天最眷顾她的时候。
朱雀大街往东,永兴四坊尽头,百年老宅凤国公府对面,新起的大将军府内,红幔高挂,灯笼摇晃,迎来这大将军的神秘新嫁娘。
一干奴仆,低眉顺目,喝着喜酒,沾点喜气,也窃窃私语,作些好奇的猜想。唯独那对陛下送上门来的刁奴,一曰青鸾,一唤紫衣,僵着一脸的不满,直直闯进大将军的洞房去……也罢,这平日里就在府上横着走却没人管的两个主,要如何与这新主母闹腾,与他们无关。
“青鸾,紫衣,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好生看看……”夜云熙一把扯了那红缎盖顶,本就从简的红妆,只高束云鬓,也无甚头面,倒也轻松,一身赤锦鞠衣裳裙,除了颜色艳些,还不如她往日的宫中常服来得复杂。
遂从那宽大婚床上,利落起身来,一边赶着吃了火药炮仗的两个丫头走,一边开始在室间转悠,她要仔细看看,她的花烛洞房,是何等让她称心的模样。
“这种委屈,公主……也受得。”青鸾瞪了眼睛无言,不明白有什么是要好生看的,紫衣却口快,愤愤说来,替她鸣不平。
“委屈吗?……不觉得。”她笑着说来,今日,已经笑了一日,尚意犹未尽。她明白,这两丫头,是嫌她不开公主府,驸马尚公主,偏要下嫁将军府,做将军夫人,还有这寒碜婚仪,搁在平常曦京人家,都觉得丢脸,叫这两个平日狐假虎威惯了的妮子,如何顺得下这口气?
可她心里,那种劫后余生,恍若隔世重逢的平静与喜乐,又岂是两个情窦未开的小丫头能体会的?遂带着得意地反问:
“子非鱼,焉知鱼之不乐?”见紫衣还要张嘴狡辩,赶紧抬手撵了,又寻了个差事,让那二人稍安勿躁:
“去前面看看大将军,不要让他喝醉了。”
待二人退下,室中独剩她一人,她果真就那外堂内室中,慢慢转悠起来。在西凌王庭的地铺上,她顺口提的,沉香画壁锦堂,镂雕描金大床,软锦衾被芙蓉帐……这大将军府的陈设嘛,在她那富贵眼看来,是过于简朴了,有些……寒酸,不过,也好差强人意。管他黄金屋,还是寒窑洞,她无所谓。
再见着桌上红烛火焰跳跃,盛好的合卺酒,一缕一缕地飘着香,那张红锦婚床上,桂圆大枣花生,撒了一床,她继而又心满意足地,傻笑开来。
北辰归来,在丹桂深宫里,躺了三月,也迷糊了三月。待她神思彻底恢复清明,身体也大致恢复康健之时,问那位在一边得意地吹胡子的徐老爷子说,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她该如何报答?徐老爷子说,要谢,就谢那射箭的人,心脉之旁,偏了两寸,还有,谢那替她止血之人,及时封住了心脉,止了心头血。
她自是明白,那替她止血之人,她本是欠他一份给不了的情意,亦想着以命来还,可他却不要,那她只有来世再报了。而那射箭之人,她亦欠他一段忘却的前尘,如今,只有以身相许,以肉来偿了……
一番幽幽思索,在那满目红暖喜色中,渐渐有些按耐不住的胡思乱想,脸上也跟着有些烫,便将先前扔在婚床上的那张红缎撰盖头拾起来,攥着手里,当手帕子般,在指缝见缠绕,开始纠结,等下他进来,是要将盖头遮面,让他用秤杆来挑?还是先抬眼打量,那一身喜服映衬下的容颜,摄人心魄的模样?
着实,她在深宫里藏了三月,一次也未见过他,这突然见着,会不会紧张?且紧跟着就是洞房良宵,会不会怯场?禁不住摸摸扑扑的心跳,捧着发烫的脸颊,一头倒在婚床上,在满床的多子坚果间,暗自销魂。
那身子一沾床,不觉困意袭来,竟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一盹醒来,揉眼回神,才想起这娇弱身体,重伤初愈,确实大不如从前,成日困得要命。又见着案上红烛,已燃过半,外间却无甚动静,便开始嗔怪那两丫头办事不力,也嗔怪那外面酒桌上的食客,逃不过就是裴炎之流,一群军痞子,这洞房花烛夜,岂有让新郎倌喝醉之理?
心中来气,一连身起了,下床来,走出内室,猛地见着画堂上,那两个丫头,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挺,如两个木头人,也不知在这里候了多久。她瞧得稀奇,冷声问她俩:
“大将军呢?”
“喝醉了……”紫衣看向青鸾,青鸾看向紫衣,终于,两人神色交流商议下,还是青鸾回的话。
“在哪里?”
“在书房……”青鸾答到。
“怕吵着公主……”紫衣又接着补充。
“带我去看看。”她怎么不知,那人喝醉了会吵?纵然喝醉了,也该带到这喜房来,把人送到书房里去,是何意?心下狐疑,脚下调头,就要往门外去。
那两个神色诡异的丫头就齐齐撵上来,拦在她面前,一副恨不得要跟她跪下的样子,两人同时开口,却又毫无默契:
“喝得不醒人事……”青鸾说。
“吐得一塌糊涂……”紫衣却说。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相互嗔怪。
“说真话。”她如何瞧不出这中间的猫腻,挑了柳眉,沉了声音问到。
两丫头又是一番抚胸顿足,痛不欲生。终于,紫衣深深提了一口气,咬牙切齿说来:
“莲姑娘……生病了。”仿佛那莲姑娘,是她几世仇人一般。
“谁是莲姑娘?”夜云熙眯了眼,问她,声音里渐渐起了霜意,她怎么不记得,有什么莲姑娘。
“不就是……那个西凌来的阿依莲,大将军一开府,就住进来了,还让府里上下,都称她莲姑娘。”紫衣低头嚅嗫,语气里,万分不待见,这位莲姑娘。
原来是她吗?是了,在西凌王庭,那人小意相求,想带那可怜的妹子回曦京照顾,她还大度地答应了来着。这阿依莲,手脚虽残了,可跑得比她还快,她今日才过门,人家都已经是府上的老熟人了。
“她生病了,跟大将军什么关系?”她其实已经想到,是怎么一回事情,却还是忍不住讥诮问出。
“她……派人直接从酒桌上,把将军大人截了过去,这会儿,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紫衣也终于硬了头皮,和盘交代。
呵,她之前答应那人什么来着,答应要治好阿依莲的手脚伤,还要送她风光出嫁,赠她半世福禄荣华,未曾想,还没等她显这主母神威,这莲姑娘就开始给她脸色了。
“那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在这里等?”她也瞧明白,这两人拦在她面前,只差没抬手来拉她胳膊的架势,是何意。
“公主的大喜,将军瞧了她,很快就会过来的。”青鸾见她渐起的怒色,赶紧轻言慰她。
“呵……”她一声冷笑,绕过那两丫头,拉开房门,迎着扑面的寒夜冷意,大声说来:
“青鸾,紫衣,怕什么?你们跟着你家主子,刀山火海,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点深宅妇人的争宠伎俩,就把你们给唬住了吗?带路!”
这两可心的丫头,是想给她留些脸面,要她委屈片刻,能遮过且遮过。可是,她要那脸面作什么?她还有什么脸面可要?弃了所有,入了深宅,痴心未遂,先犯小人!敢在她的花烛之夜,跟她抢人!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她治不了的妖精。
让青鸾和紫衣在前面带着,一路穿廊转角,到了一处水岸山石边的别致幽房。站在那微开纸窗外,忍不住挂起嘴角,苦笑。她要的重门府邸,曲径园林,这阿依莲,倒是挺会挑地方,将这园林深处,清雅之地,给占了。
窗上灯影中,人影摇荡,还有细细说话声,透过那镂雕纸窗,清晰地钻进耳朵来:
“这身喜服,穿在哥哥身上,真是好看,可是,我还是看着碍眼。”
“别闹,把药喝了。”
看着碍眼么,她还听着堵心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步转过去,抬起一脚,踹开了房门,见着那榻边二人,一坐一躺,亲密无间,直觉得,比那捉奸在床,还要可恶千万倍!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四十六章 肝肠寸断时
那榻上斜躺的女子,娇俏浅笑,目光精亮,颊边染霞,哪像是生病之人?而那侧身坐在榻边的人,居然端着药碗,锁眉凝目,傻傻地喂她喝药!
那身喜服,穿他身上,着实好看,好看得让她心尖子滴血!她的新婚之夜,他的新郎官,跑到别人的房里来,将他的温柔如许,给的是旁人,且还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她踢的那一脚房门,惊动了这静好画面,两人齐齐转头看她,她亦回以怒目,突然又意识到,不可怒极攻心,乱了阵脚。且那榻边侧坐之人,竟是在微微皱眉,遂拼命挂起嘴角,用她认为最平静的声音说来:
“听说莲姑娘生病了,我过来瞧瞧。”可听起来,比她先前听紫衣说“莲姑娘生病了”的咬牙切齿,还要入骨三分。
见着那阿依莲,目光闪烁,拉起锦被,曲起双腿,直往榻里面挪,像一只见了母老虎的小白兔。她终于忍不住,先前那努力地几近抽搐的嘴角,终于自然地挂了起来,心中好笑,这大漠里的女匪首,几时变得如此胆小温顺?
“公主先回去,我稍后过来。”她的新郎官,当着别的女人的面,要赶她走。这是重逢以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清冷如寒夜。
“不!请大人先回避,我有话,想单独对莲姑娘说。”她站在门边,不进也不退,敬称他大人,给足他颜面,她与他的帐,有一生的时间来慢慢算。眼下,安内之前,需先攘外,这西疆的蛮女,是要演无辜的小白兔吗,那她不介意,就来做这会吃人的母老虎。
“有什么话,当面说吧。”凤玄墨搁了药碗,却坐在榻边不起身,真是怕她背着他,吃了这成精的小白兔吗?
“不!”她坚持,亦站着不动,长袖藏手,捧在腹前,粉面含威,丹唇蕴怒,等他起身。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为爱生恨的狰狞面目。
终于,他熬不过她,站起身来,抬脚往外走。阿依莲去突然伸手,去拉住他衣袖,一副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他轻轻将袖上的手拂了,又轻轻说了一句:
“我就在外面。”言下之意,他就守在外面,替你撑腰,母老虎要欺负你,你就喊我。
下一刻,那赤锦红艳的身影,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却犹如在她身上,浇了一层寒冰。
禁不住深深地抽了口气,融化了周身的寒冰,才抬脚进门,上前来,开门见山,与榻上的女子说话:
“阿依莲,你明知今夜是我的新婚之夜,你捣什么乱?”
“我叫他,那也得……他乐意来。”阿依莲掀了锦被,垂了双腿于榻边,抬起眼睛她对视,带着漠然,又带着得意。
“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乐意来?”未等她说话,阿依莲又问她,幽幽问完,像是被她的不屑神色激得不快,脱口自己回答了:
“因为,他心中讨厌你!……我知道,你心里又要问了,他不是当你是宝吗?为什么会讨厌你?”
接着,又连珠炮似的,不给她接话的空隙,也不给她思考的余地,仿佛是将一大桶脏水,劈头盖脸,倾倒在她身上,将她淋得狼狈不堪:
“在他的记忆里,你曾摄政干权,蓄养男宠,骄横任性,荒淫无道。你嫁过他的兄长,又嫁过他的父亲,还做过北辰皇帝的禁脔,你沾过的男人,死的死,病的病,听说辰国的皇帝,头风发作,不能理政,已经传位给三岁的幼子了。你还弄残了我的手脚,逼疯了他的亚父。陛下逼他娶你,他抗不了旨,可是这样的你,你觉得,他会欢喜?”
那阿依莲一口气说来,痛快无比,一脸红晕,比先前更浓。怪不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原来是迫不及待,要给她泼脏水,想戳在她心窝上。可是,这蛮女以为,这样就能伤痛她吗?哪些是她做过的,哪些是她没有做过的,她记得清楚,站得端直,问心无愧。
她看着那张因爱生恨,比她还狰狞的脸,突然笑起来,也突然醒悟过来,她与她在这里争什么?今夜穿嫁衣的是她,与他执手的是她,她还有什么好气的?于是,她不想再待在这里,听这嫉妒之人的胡言乱语,她也不信,在他眼中,她是这般不堪。便冷着声音,带着笑意,缓缓说到:
“我想我是糊涂了,我的大喜日子,我跑到这里来,与你争执什么?”
说完,转头就走,不给榻边那女子,任何反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