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她的安然无恙,是他的穿心刺骨,换来的?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通天地之书
“阿狐王子说,云都人的血仇,是他要弃的。背誓的是他,毁盟的也是他,毒誓的天谴,血盟的反噬,自有他来担,与其他人无关。”
正月,她在西凌王庭里,审问萨力和,既然大祭司下了绝杀令要置她于死地,为何现在又不杀了?那尊寡言的铁塔如梵语咒语般背出来的这段话,她此刻,才算是彻底听懂了。
她的那颗七窍玲珑心,为何这般迟钝?她一向敏锐的精明头脑,为何这般愚蠢?那木头笑嘻嘻地,对她说,没有的事,没有天谴与反噬,都是亚父唬人的,她就自欺欺人地信了。他都说了,大祭司的替天责罚,有法术,蛊毒,人罚,可是亚父疼我,选的是人罚,她居然也稀里糊涂地信了!
站在这空山平崖,月光墓前,夜云熙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畏惧那些怪力乱神。见墓前那人似乎停住了抽搐,静静地靠在墓碑上,她才反应过来,要上前去,跨出两步,又见着他一身单衣,蜷在冷地里,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回石洞中,将外袍拿出来给他披上,再一转念,要不将他搬到洞中石床上去,可是,她又背他不动。一来一去,寂静夜空里,她一个人,发疯了似的,左右犹豫。
终是先跑回洞中,取了衣物,才到他跟前去,给他细细披上捂好,又试着轻轻唤他,却无动静,果然是已经昏沉入眠。她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亦背靠了墓碑,将他的头揽过来,放到胸怀中,好歹比搁在冰硬的石头上强。
偏生那人生得高高长长,又沉又重,她吃力拖了半天,才将他上半个身躯拖到她身上来,摆弄停当。仰头看天心月色,无上清凉,不禁睡意全无,直叹造化弄人。
心中怜得发慌,就将身上那人抱紧,去抚他脸上冰冷,捉他浸人双手,瞧着那见披盖的外袍单薄,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加盖了。可这寒夜冷地里,夜风来袭,也抵不了多少事。她四下张望一番,心下一横,去了中衣,索性连心衣也脱了,不着寸缕,再撩开他的衣襟,缩身钻进去,跟个小火炉似的,熨帖在他身上,双臂双腿缠上去,将他抱了个瓷实。
就是那些传奇本子,江湖轶事里,那个被讲烂了的香艳桥段——风雪夜里,美人救英雄,没有任何御寒之物,最能取暖的,就是美人自个儿的胴体。彼时,在那暖香画堂上,她与青鸾紫衣她们,当风流闲话听,笑得花枝乱颤,银铃摇荡,笑这投怀送抱的笨美人,往往就稀里糊涂地被英雄吃干抹净了……
然而此时,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也丝毫不觉得香艳。自己的笨,倒是被今夜的月光,夜间的精魂,没准还有这头边上的二位在天之灵,齐齐见证了。那人气息低沉,心跳迟缓,估计也不知是她,只本能地伸臂抬腿,将身上的火炉搂紧些,好多取些暖意。
待得那人身体渐暖,血脉稍畅,就变成了她被圈在怀里,头枕宽阔胸膛,满鼻松木香,一双手臂将她如孩子般搂抱着,倍感安全,在这墓前冷地里,她竟然也好眠了半夜。
翌日清晨,终于,轮到她先醒来一回。抬眼便瞅见,那钻出些胡茬子的下巴,微微颤动的眼睫,眉心舒展,嘴角微挂,睡得貌似很安稳。
于是,轻手轻脚挣了他的束缚,开始一件件地穿衣,一边穿,一边回头瞅他,总觉得这晨光下,留一个光溜溜的背在他眼皮下,不踏实,幸好,那人未醒。便火速穿戴了,起身爬起来,一个转身看他,吓得她一个悚然,差点将心尖子都吐了出来。
那人眸光闪亮,神情懒懒,玩味地看着她,仿佛,头上靠的不是冰冷碑石,而是温香暖玉枕,身下躺的也不是沙砾寒地,而是红锦堆乱的描金大床,春宵餍足,红烛未尽,余音绕梁。
他几时醒来的?又看了她多久?这样一副色眯眯憨痴痴的模样?夜间都痛成了一滩泥,这会儿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了?难不成这玉兔东沉,旭日朝生,那月光下受罚的狐狸,真的变回好模好样的人形了?
夜云熙心中一阵胡思乱想,又好气又好笑,对视少顷,实在抵不住那可以穿透她层层衣物的靡靡神光,宁愿转头眯眼,去看东边的朝霞天光。
“我昨夜,想母亲了,就出来看看,没想到,靠在这墓碑边……睡着了。”那人试着与她解释,解释他为何躺在这里。说起谎来,真的是脸不红,心不跳。
“嗯,我看见了。”她转过头来,眼神渐凝,脸色渐沉,勇敢地看着他,勇敢地面对那一戳就破的谎言,“我还看见你疼得在地上打滚,还看见你割指放血。”
“那是……狐族的疗伤秘法。”那人顿了顿,讪笑着,给了她一个答案。
“那你,究竟是何伤?”她上前一步,逼问他。
“我不是告诉过公主么,那日在乱石阵中,与隐者们打斗得狠了,心脉受损,五脏有伤……”
“凤玄墨,鬼才相信你!”她听着这几句熟悉的牵强鬼话,觉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都到了这份上,他还是不肯告诉她实话。两情相悦,不是该坦诚相待吗?她都赤诚相见了,心也赤诚了,身也赤诚了,为何还换不来他的真话!
心气抑不住地上涌,激得她掉头就走,在那平崖上乱行了几步,发现断崖峭壁,无处可去,索性低头寻了崖壁边上,那条上山时的荆棘路,径直下山去,充耳不闻身后的任何叫喊与叮嘱。
走得急了,气得晕了,头重脚轻,一个跟头,就扑在那荆棘丛中,顺着山势就往下滚,也不知翻滚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直至被一块大石挡了身体,才停住下滚之势。
于那乱刺丛中,睁开眼来,只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也不知是被什么尖刺划到了,八成是破相了。她趴在那地上,也不想爬起来了,张嘴就开始哭,像个撒泼的总角小丫头般,放声大哭,还大把大把地抹泪。
不多时,凤玄墨就寻了过来,扶抱了她在怀,托了脸看她划痕。又拉过她手脚,看有无扭伤,见她身上无大碍,才缓了脸色。
“好疼……”她就一边哭,一边嘟囔,只觉得委屈无边。
“没事的,别哭,下山去擦点生肌的药,留不了痕。”他还真以为她是疼得哭,担心破相留疤,赶紧轻言慰她,又啜了丰唇,往那额边火辣处吹凉气。
“我心里疼!”其实,她是心疼大于肉疼,那凉气,吹得她浑身鸡皮疙瘩起,不由得一句撒气之言,脱口而出。
那人似乎是被她一句话,戳进了心窝子,突然一把抱紧她,且还不住地使力收紧,那力道使得,整个身躯都在不住地抖,她被困得紧了,正待挣扎,却听他一句深深的叹息,让她瞬间僵化,如身边大石:
“我心里边……也好疼。”
当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化为这空山中的一块石头,绝情无望之时,那人终于与她说了实话:
“那日乱石阵中,亚父选的,不是人罚,而是蛊毒。那毒叫三生醉,是情蛊。饮下之后,动不得情。所以,每每靠近公主,我就觉得……钻心的疼。”
她听了第一遍,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又在脑子中,逐字逐句地,幽幽地回忆了一遍,只觉得恍惚中,这寂静空山,似乎在山崩石裂,震得她耳膜生疼,脏腑破碎。
突然间,她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来,犹带着先前抽泣未息的哭腔,尖着声音冲他大喊:
“那你还贴上来做什么,你离我远点呀!”
怪不得,每每耳鬓厮磨,他总是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甚至汗出如浆,手指尖儿都在抖,她还当他面皮生得薄,当他情思来得急,欲念催得猛。未曾想,是钻心的痛。然而,既然是难耐的苦,为何,还要凑上来,徒增伤痛?
“我……舍不得。”那人跟着撵过来,再次将她从后面抱住,将她贴紧,说得痴痴迷迷,依稀也带了些哭音,
“我修了几辈子,才遇见的公主,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放手。”
这本是那些曦京浪荡子们最喜用来哄骗娇娘的一句套话,甜的腻人。此刻他说来,却是满口的苦,入她耳,却是比以往任意一句话,都要真。宁愿忍受那穿心之痛,也要与她厮磨吗?其实,她也舍不得。
沉默少顷,她便拉下缠她腰间的手来,兀自抬腿就朝山下走,边走边说:
“我去找你的亚父。”她向来不会怨天尤人,求天哭地,只会拼尽全力,去爱她所爱,求她所求。
“没有用的,他生性偏激,向来只学禁锢之术,不学解禁之法。”凤玄墨紧跟上来,明白她的意图,却给她泼来冷水。
“他不学解禁之法?那就是说,这世间,还是有解禁之法的,对不对?”她的神思清明,抓住一丝希望,反问他。
“有……就在云都城下,云都宝藏里,除了遍地黄金,还有万卷藏书,称通天地之书,亚父的法力禁术,皆是在上面学的。”那痴傻之人,抬头看着山下那片起伏荒漠,说起他的解药救星,却是淡漠得出奇。
在她听来,却是希冀,便扬声接到:
“那我现在就去,掘了那座云都城!”
一句掷地有声,举步有力生风,抢着下山去。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云都城之门
多年以后,裴炎裴将军垂垂老矣,绕膝的儿孙们缠着他讲故事。他就给他们讲,熙乾五年三月,在天穆山下亲眼见过的事情,那些鬼精鬼精的儿孙们,却觉得,他是编的,不过,编得太好,比山海经蛮荒记讲的,都还要好。
他只有吹着胡子闭着眼,直叹黄毛小儿眼界浅,不识大千世界也。
那年春日,三月十九夜,荒漠中一轮下弦月,他尚且不知,接下来会如何长见识,只一味焦虑,那羊皮卷上朱红的点,实地里碗口大点的一个圈,究竟在这方圆几十里中的哪一点?
昨日晚点,那与大将军携手游春的就已经回来了,去时,眉来眼去,回时,却是公主殿下铁青着脸,大将军在后面掉着老远。裴炎心中咯噔一声,八成是吵架了,顿时脑中响起警号,闲杂人等,绕行为妙——他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深谙侍主之道,通常这姑奶奶心中不痛快时,最好避而远之。可是,他又只得硬顶了头皮,上前禀报,禀报他已经带着八千精兵,化身鹰眼探察工,躬身猫腰,将那些起伏之地仔细地搜索了两日,无果。
“不是还没到三日吗?继续找!”幸好,那姑奶奶看起来心不在焉,可与他讲的却是正理。
于是,今日,所有人又趴在那沙砾地上,重新找了一遍,无果。明日便是三日期限,如果仍是无果,他不知该如何交差。公主殿下极擅驭下用人,他不会受到实际的责罚,若她心情好,甚至连句重话都没有,但是,他会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诺大一座白玉之城,被埋在沙砾里,能够二十余年不为人知,据说曾有许多四国间的探宝高手,被传说中的遍地黄金所吸引,前来探寻的,皆是无功而返。这隐城的诀窍,说不定就是找寻的线索。继在空地里,对着一轮月光焦头烂额,抓耳挠腮之后,裴炎决定去找知情人求助。
风闻凤大将军跟这云都城渊源颇深,说不定他知晓。于是,勤思好问的裴将军第一个求助的便是他,哪知那凤大将军不似往日的精神矍铄,带着一丝落寞,淡淡地说:
“我生时就毁城,生来就离开,我也不知有何诀窍。只知这一夜的风沙埋城,是母亲流干了全身的血,施下的封印法术。寻城其实不难,要启城却……总之,那旗杆之顶,曾是云都城的最高处,你按这个要领去寻,寻着了,带我去便是。”
一番话说得稀松平常,却又云遮雾绕,似那天方奇谭。裴炎心中惊骇,强忍着不露声色地退了出来,又开始在月光下观望这方圆几十里的荒漠,心中犯愁,风沙吹拂二十余年,地形变化无常,哪还看得出,哪一处,曾是那隐城的最高处?
于是,苦恼了半响,他又去找第二个兴许能给他主意的人。地方是她要找的,地图是她给的,位置也是她定的,说不定,她还有些线索。况且,办事之法,提前一点表示差事的困难,让她心里有数,总要好过到了期限交不出差,让主子干瞪眼为难。
待忍受了紫衣姑娘一番横眉吊眼的刁难,耳朵里灌满了“公主殿下都要安寝了,还来烦她,早些时候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絮叨,终于见着了那位睡眼惺忪的正主儿。
听他诉了苦情难处,公主殿下懒懒地眯眼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他以为她要给他出些找寻的主意,哪知说的却是些不相干的惆怅话语:
“西凌先王告诉我的,也就这些。我也不知,那城里究竟有些什么……我最担心的是,我们这些异族之人,平白无故捡了人家一座城,据说里面还有无数的宝藏……说不定,是有代价的。不过你倒不必担忧这些,只管照地图去寻。寻着了,带我去便是。”
幽幽说了,便无再多的言语,一副赶他走了,她好安寝的神色。
见着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裴炎顿时傻了眼,代价与否,他的确还没有想过这么深。可这寻城的事情,仿佛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这些正主一个个都不着急,却又在一边揣手歇脚等着他,他觉得……压力好大,比那座被厚沙重石深埋的白玉云都城的压力还大!
就在他行礼退下,铁了心准备继续去月光荒漠里,向天地寻灵感之时,谢天谢地,那迷糊的公主殿下,终于清醒了,一声清凉的呼声,止住他的脚步,他转身来,见她拍着脑门心,恍然对他说来:
“我差点忘了,西凌先王说过,他在那风沙埋城的夜里,绕着旗杆走了一夜,醒来时,沙砾已经堆到了旗杆顶上。在那旗杆顶处,他刚好见着东山最凹里的清晨第一缕阳光,拂过他身上,照在对面天穆山的腰线上……算算时日,那也正是三月的这几日,且这些山丘,二十余年来,虽大小变化迥异,但高度却是大致增减不多的,你也精通天文计算术法,明日清晨,多派些灵醒的兵士,到那些山丘高处,去测一测……”
剩下的事情,不用她细说,裴炎也知道该怎么做了。等不及明日清晨,当即就去点兵点将,寻了方圆几十里地里所有的山丘高处,一一守了,连夜去等那清晨第一缕阳光。
果然,三月二十日,卯时过点,刚入辰时,这偏西之地,比南曦的太阳初升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东山最凹里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姗姗升起,有几处的军士就兴奋来报,符合那光线高度。再在那几处山顶,画了大圆圈包围,一阵开挖。不多时,便在其中一处的三尺之下,发现了那根精铁浇筑的旗杆。
裴炎看着坑里那截旗杆头子,埋在沙砾里,二十余年,未锈变,未斑脱,那精铁,在阳光下,点点冷光闪烁,那被锯掉的顶端,还被层层厚布密封着,跟扎酒坛子似,看起来是要保护那中空处,不掉沙砾进去。
他看得出奇,赶紧派人去禀报公主与大将军,请两位主子前来围观。那兵士得了令,翻身骑马,一溜烟就往天穆山下的营地去。才下了山丘,跑出几里地,突然就折返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被大将军给截了回来。
那凤大将军,带了那个兵士,快马加鞭,尘土飞扬,往着这边高处来,眨眼功夫,就到了跟前,下马来,先是察看了一番他们挖出来的坑中事物,接着就下令,让他带着所有人撤退回营。
裴炎一头雾水,发现了点位,接下来不是该让大军扑上来,开始挖掘启城吗,为何要撤退?那大将军见他疑惑,笑了笑,却又不与他解释,只与他交代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