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王搀住她,镇定地回道:“昨天让穆楚带着去京郊了,那里比城中安全,撤退的时候也方便。”
桂玲珑先是觉得心里一空,继而又觉得安心许多。
蓬莱王见状也略放了放心,却还是责问道:“你还知道挂着孩子!既然记挂,就该跟孩子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你这时候还来我这里做什么?快,准备准备,我这就让人送你出城。淮南王虽然控制了出入京城的要道,却也不是没有漏洞。”他是个行动派,既然计划定了,就想立即行动,搀着桂玲珑的手已经改为推了。
桂玲珑却阻住了他的手,神色郑重中带着毅然,“哥哥,我有事告诉你,你听完我的话再决定不迟。”
说着也不管蓬莱王的态度,将自己昨晚的经历简明扼要地说了说,只略去了张天师预言楚知暮的部分。
蓬莱王的脸色一忽儿间变了数变。到最后,他少见地以手抚额,露出纠结的表情。
不过他不愧是精明干练的蓬莱王,几乎立刻就做了决定。
“知暮。”他喊了一声,待楚知暮进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径直问道:“你昨晚也去了岸芷轩?”
楚知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桂玲珑一眼,见蓬莱王神色凝重,丝毫没有追究他风流的意思,心里一闪,便立刻答道:“是,我昨晚有些私事去见了岸芷轩的青青姑娘”。
蓬莱王言简意赅,“那你知不知道昨晚玲珑也在那里?”
楚知暮闻言色变,看着桂玲珑摇了摇头,神色很是复杂。
他是在猜测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吧?桂玲珑想道,无奈却不能回答——事情牵涉到长孙皓呢。
蓬莱王也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只道:“昨晚岸芷轩出了事,慌乱之中玲珑随青青去了密室,机缘巧合之下已经救出了你哥哥楚知朝。”说完看着楚知暮,等他反应。
楚知暮脸色更加复杂,一会儿大惊一会儿疑惑一会儿喜悦,活像戏剧中的变脸人,饶是他经历丰富,也过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缓过来,说了句“是真的?”脚下往前踏了一步,离桂玲珑又是一步的距离。
桂玲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躲避和闪烁。
楚知暮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双手放在胸前做了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是要稳住狂跳的心脏,又似乎在感谢上天的怜悯。
过了一会,他再睁开眼时,已经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和平静——只是呼吸略略有些急促,他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从密道去了皇宫,”蓬莱王语气有些冷地道,“既然有办法救皇上,我们就要不遗余力地去做。我这就派人去接应皇上。”
桂玲珑微觉诧异,她从未听过蓬莱王这样带着冷意与比较熟悉的人讲话。
楚知暮的反应解释了她的困惑,他长身一揖,恭敬道:“是我疏忽了,忘了将密道的事告诉王爷。王爷放心,今晚我亲自带路,务必把皇上等人安然无恙地带出来!”
蓬莱王脸色稍缓,点了点头径自出去了。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他召唤将领安排人手的声音,井井有序,有条不紊,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将之风。
屏风后则陷入了一片尴尬,桂玲珑终是心中有愧,不敢再抬头直视楚知暮。
楚知暮则静静地打量着她,眼光始终不曾移开。他注视的时间太长,桂玲珑觉得周围的空气的重量似乎都因此增加了似的,到处都是压力。
她怕他问自己为什么去岸芷轩,便鼓足了勇气先说话躲避话题,“你哥哥他很好,你不用担心。就是……就是人有些虚弱……”终究还是因为心虚而有些紧张,一番话说得一点条理也没有,还结结巴巴的。
楚知暮则关注着别的事情,“你知道他和青青的事了?”
桂玲珑听他说起这个心里一松,立刻道:“知道了。”这回敢看楚知暮了,还大胆地调侃了他一下,“原来你之前一直在骗我!”
她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所以没有看到楚知暮斟酌了一下才又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哥哥么?”
语句中间顿了一下,若是没有加上后边的,桂玲珑定然不好回答——她着实觉得无所谓!但这样的答案太薄情了,她说不出口。
幸好楚知暮改口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桂玲珑可不管,她装糊涂,“我为什么要原谅你哥哥?他与青青怎样,关我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话题被这么叉开的缘故,桂玲珑觉得周围空气一松。
楚知暮正要说什么,屏风外传来卫士集结完毕的禀告和蓬莱王的命令,“忠心护主,名垂千古,本王敬诸位死士一杯,今晚不论成败,本王都保你们五服以内亲人的安全!苍天为证!”话音落时有隐隐水声,似乎是他满饮了一碗酒。
楚知暮神色一肃,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空气立刻变得活泛起来,桂玲珑全身一松,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地上。
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此刻终于完全放松了。
☆、30 峰回(一)
走了一回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阵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紧跟着细碎的脚步声也伴随着幕僚的低语渐渐远离了书房,留下一室静寂。
桂玲珑坐在地上歇了会,蓬莱王京中府邸的总管、原先在军中任过参将的刘仲走了进来恭声道:“王爷吩咐,让我派人护送公主出京,请公主移步。”
没有什么再待在这里的理由了,桂玲珑便嗯了一声答应,想站起来时却觉得腿上有些酸软,便道:“总管能否给我安排个丫鬟?我在这里歇一会,马上就走。”
刘仲自然应是,转身就出去准备。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这位总管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没过一刻钟,就有容貌秀丽、神色恭谨的丫鬟过来自报姓名,恭敬地给桂玲珑行礼。桂玲珑看了她一眼,就由她搀了,迈着因运动过度有些不适的双腿,缓步出了书房。
房外已经有小车等着,桂玲珑不禁暗赞总管做事妥帖,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因实在没精神说话,便靠着依车壁放的锦垫闭目养神,双手下意识地揉搓着双腿。
“公主双腿不舒服么?不如云依帮您按一下如何?”
寂静的车厢里突然响起一管清丽的声音,桂玲珑便张开双眼看了低头说话、名为云依的丫鬟一眼,心里称赞着她的机灵,点头道:“劳驾你了,我实在累得很。”
云依脸上闪过一丝诧色,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说了句“不敢担公主的称赞,是奴婢应该做的”,便膝行几步,俯身帮她揉捏双腿。手劲适中。位置准确,桂玲珑觉得十分舒适,靠着软软的锦垫,听着单调的辘辘车轮声,昏昏的简直要睡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云依轻轻推桂玲珑,柔声道:“公主,到了。”
桂玲珑被她推得迷蒙地睁开双眼,一听清她的话双目就立刻清明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下车。
腿终究还是有些微痛。她略踉跄了一下,云依已经眼疾手快地扶了她,自己先倒着下了车。又将她扶了下去。
一掀车帘,桂玲珑就觉得有凉气迎面吹来,她不提防打了个冷战,却又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和轻轻的簌簌声。她惊讶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一处芦苇荡边。
此时天色已经微白。几个黑衣侍卫手握刀柄,昂首挺胸,目露警惕地站在芦苇荡旁,在他们背后,透过带着青色的芦苇,隐隐看得到几艘小船。
难道是要走水路出上京?桂玲珑心念一动。倒也不觉得奇怪,上次她也是走的水路,若顺流而下。走水路比陆路要快、要隐蔽。而且扁舟易找好驾,轻巧灵活,相较大船在速度上有优势,若只是跑路,是再好不过的交通工具。
只是有些简陋。吹冷冷的河风吹久了,容易受寒生病……她想起自己上次的经历。不禁神色一黯,叹了口气。
突然有嶙嶙的马车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禁回头朝来路望去,又听到一声响亮的鞭声和几声赶车人的吆喝,一忽儿后,一辆华丽的朱盖车大喇喇出现在视野中,以极快的速度携带着彪悍的气场冲了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桂玲珑坐的简朴的青帷黑漆车后。
刘总管从芦苇丛中摸了出来,后面紧跟着几个船夫打扮的人。
他苦笑地看了一眼这辆华盖车,却不得不恭敬地迎了上去,在车边恭声道:“王妃,您到了。”
桂玲珑眉毛不禁高高扬了起来,王妃?
华盖车的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了开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婢女打扮的人先下了车,放好了小板凳后,才恭声道:“请王妃下车架。”
车里就传来了一声冷哼,带着浓重的不耐烦,紧接着一个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面孔映入了桂玲珑眼帘,让她吃了一惊之余又觉得十分意外,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秦吟仪!
女婢小心而恭敬地扶秦吟仪下了车架,眼看着她就要双脚平稳地踏在地上,却不知怎的脚一软,差点倒下去,幸好女婢贴身服侍,一把又将她扶了起来。
这么个若是眼神差一点就根本注意不到的小插曲却因为秦吟仪的反应而被夸张化了。她转身狠狠就给了那女婢一脚,将那女婢踢倒在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女婢哎呀了一声,却不敢反抗,慌手慌脚地站起来,躬身立着一迭声道歉,“奴婢该死,求王妃恕罪。”
桂玲珑此时已经能看清秦吟仪的表情,只见她眉宇间满是不耐和愤怒,对那乖巧的女婢怒喝道:“粗手粗脚的,你是存心想害死我么!”
她言辞切厉,女婢扑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地求饶。
秦吟仪抬脚又想踹,站在桂玲珑旁边的云依却突然跪下道:“王妃息怒,请小心身子。”
秦吟仪闻言动作微顿,眼光瞥过来,看了云依一眼就立刻落在了桂玲珑身上,愣了一下,放下了脚。
“嫂嫂。”既然见到了,少不得要说话,桂玲珑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先打了招呼,微微行了个礼。
秦吟仪理理衣襟,脸上的怒色还没有完全褪去,有些别扭地跟她说话,“你怎么在这里?”说着不等她回答,又对跪着的女婢喝道:“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搀着我?”
女婢慌慌磕了个头,立刻起身又过来扶住了秦吟仪,手颤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平稳。
秦吟仪眉间怒色又起,桂玲珑忙打岔道:“我有事来了上京,不想嫂嫂也跟着王兄来了。”心里却各种念头纷繁迭起,秦吟仪是秦保贤的女儿,秦保贤造反,秦吟仪却还安然无恙地当自己的王妃,还跟着蓬莱王上京面圣……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大有内情,不知蓬莱王为何保了她又带着她来,是觉得她一个女流之辈无所谓呢,还是出嫁之女不必受罪呢,又或是这次上京别有内情呢……
秦吟仪没有回答她,反而看着四周的情境皱眉头。
刘总管趁此机会忙道:“事不宜迟,请公主和王妃上船吧。”
秦吟仪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放在腹部,语带讥讽地道:“你们就是这么保护王妃和王爷子嗣的安全的?”
刘总管听了脸上立刻浮现出尴尬的神色,却还是恭声道:“奴才怎么敢!这都是王爷的安排,非常时期,请王妃多多担待……”
桂玲珑却在听到“子嗣”两个字的时候恍然大悟,怪不得……若她怀了蓬莱王的孩子,蓬莱王自然要保着她。但这孩子却又有秦保贤的血脉,是容不得的……所以秦吟仪的性子变得这般暴躁不安和疑神疑鬼,她本来就是孕妇,心绪不宁,又要各种担忧,还不能对任何人倾诉这种忧虑和痛苦,她只能借着欺负周围伺候的人发泄情绪了。
有点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这么苛待下人,又怎么会有人真心为她想。桂玲珑扪心自问,自己落魄的时候,好歹还有个观琴在。
秦吟仪变成这样,着实有别人的错,但也不能全怨别人。
但不管怎样,她余下的人生,注定是个悲剧了。桂玲珑同情地看了眼她的肚子,心下不忍,转了头不看,道:“刘总管快带路吧,晚了怕出变故。”
这话听在刘总管耳里真是如仙乐般美妙,他立刻就转身朝芦苇荡走去,“王妃和公主随我来。”
当下桂玲珑在前,由云依扶着,秦吟仪在后,由那女婢扶着到了芦苇荡边。这里有个用木条搭的简易渡口,走上去吱吱悠悠地响,似乎随时会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