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问阿莲岸芷轩为何如此重视她,还没开口,却听到铁链一阵乱响,紧接着传来男子高亢的声音,“你……是安平?”
“你认识我?”桂玲珑听着他的声音,直觉反问道。
石室里一阵静默,让桂玲珑十分不安。
没有等到回答,却等到了一阵凄怆的笑声,悲凉沧桑,令闻者伤心。
阿莲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苦涩,几乎不能觉察,“楚夫人新婚夜以头触柱,几乎没命。后来捡了命回来,却把前尘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笑声戛然而止,过了一瞬,男子却又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哀声,紧接着铁链也哗哗哗响了起来,石室里顿时嘈吵无比,听得桂玲珑头皮一阵发麻。
“忘得好……忘得好……”男子先是小声喊着,渐渐声音越变越大,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怆,有无奈,还有苍凉。桂玲珑这回确定,这人认识她,不仅认识,恐怕还知道不少事情。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等那男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铁链的声音才小了不少。
桂玲珑听见他问道:“你……公主嫁给了谁?”声音中有难掩的灰败和颓丧。
桂玲珑直觉不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阿莲柔和的声音又轻轻响了起来,“公主先嫁给了长孙家的世子,后来出了一些事,又嫁给了蓬莱王手下的幕僚,前钦天监监侯楚知暮。”
铁链响了一下,随即没了声息。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桂玲珑却感觉到眼前的人心情颇不平静。这不平静隐隐与她有关,弄得她也不安起来。心里思忖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在这情境下,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铁链又哗啦啦一阵响,桂玲珑还隐约听到了衣衫与石壁摩擦的声音。但那人终究没有再说话。
阿莲咳嗽了两声,听起来十分不妥,桂玲珑想到刚才阿荷给她吃的药丸,心知不妙,担心地问道:“你还好么?阿荷给你吃了什么?”
阿莲叹息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是蚀骨丸。”听名字就觉得十分毒辣!桂玲珑还没细问,阿莲已经道:“吃了这药之后,三天内就会化得只剩一滩血水,这是毒姑慕容锦的得意之作,天下无药可解。”
桂玲珑只觉心一寸寸地灰了下去,这个身手高强、性情耿直、敢爱敢恨的女孩子,过不几天就会痛苦地死去,连尸骨都留不下!正合了刚才这人问的那句话,青青,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已经必死无疑了,”阿莲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稳,“求楚夫人帮我把人救出去。作为代价,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铁链又响了一声,男子却没说话。
桂玲珑虽觉悲怆,眼下却也无法。她怀着悲悯走到阿莲所在的位置,摸索着扶住了她的手。
手里就被塞进来一个小瓶和火镰火石等物,阿莲细声细气地道:“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请夫人帮我把铁溶去,放他出来。”
桂玲珑没有选择,只好点了火按照阿莲说的做了。忙碌的过程中,她发觉那男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的目光十分复杂,见了她也不挪开,直愣愣的,她心里一跳,立刻转了头去,心里却突然想起,似乎楚知暮有时候也是这样地发呆。
好不容易破除了外部的铁杆,桂玲珑正要进铁笼帮那人去除手脚上的铁链,阿莲却突然扶着栏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冲她说了句:“让我来,让我亲手放他出来”。
桂玲珑对这最后的愿望一般的话语毫无抵抗力,上前搀了阿莲,扶她走到石壁边,将手里的小瓶递给了她。
阿莲颤着手,尽量小心翼翼地将溶液撒到铁链上,那人转移了目光看阿莲,又说了句“你这是何苦”。
阿莲笑了,如最后盛开的莲花,十分圣洁。
她边动作边说话,声音柔和悦耳,“师父,”桂玲珑第一次听她这么称呼他,“是青青养大了我,给了我吃,给了我穿,但却是您,给了我快乐,给了我灵魂。谢谢您教我武功,您不知道我因此得到了多大的益处,生活再也不是屋瓦下的端茶倒水,我也可以去柳梢赏月,去屋檐听雨,您知道么?十五的月亮不如十六的圆,屋檐下的燕子窝不怕雨淋……您还教给我是非,让我看明白锦绣堆里的腌臜无耻……最后,您还教给我爱,爱一个人,既充满了喜悦,又充满了哀伤,那么美好……师父,我求仁得仁,没有丝毫的后悔,此刻能亲手救你出去,我觉得我已经完满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桂玲珑隐隐听着她说“我……你……开不开心……”抬头看了过去,就见阿莲轻轻依在了那男子身上,身子渐渐下滑,手里的瓶子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下……
一时间,密室里只有玻璃撞在地上的叮叮清响。
☆、27 变天(一)
几声铁链的脆响传来,暗淡的火光中,那人轻轻抬起胳膊,圈住了往下滑的阿莲。桂玲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分明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与深切的怜惜。
黑暗中她静默地想,究竟为了什么,青青要一手导演这场悲剧?
良久,那人才把阿莲放下,他动作艰难地捋了捋她的头发,又整了整她的衣襟,将她靠在石壁上,然后才低声道:“我们走吧。”声音没了刚才跟青青说话时的悦耳调侃,非常凝重。
即使他们想在这里与阿莲多待一会,情况也不允许。故而桂玲珑没有阻止,默默地点头答应了一声。
那人经过了刚才这一番活动,动作已经流利了许多,他抬手将自己肮脏杂乱的头发理了理,又随手从身上撕下一根布条将头发束了起来,整个人立刻爽利了许多。
桂玲珑这时才看清他的脸,下巴尖长,眼睛凹陷,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密室中被关了太久的原因,眼睛里面十分浑浊。眼睛周围布满细纹,显得十分苍老。整张脸上唯一好看的只剩了悬胆般的鼻子,配着隐约能看出是上宽下窄的脸型,桂玲珑觉得他年轻时大概是个美男子。
逃出去的过程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男子显然对地下甬道的路线非常熟悉,两人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到了地上,这让桂玲珑万分惊讶,隐隐甚至怀疑是不是青青故意放他们离开的,欲擒故纵……
男子却并没有她这样担心,他一路上都在凝神沉思,面色上残留的悲怆让桂玲珑不想出声打扰,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到了一处小巷。
桂玲珑不认识路,男子却自有主张地朝外走,不多时竟然到了一家小客栈。
两人要了间房。男子就叫人备水沐浴,还让小伙计出去为他买衣服鞋帽、束带头簪,行事十分有条理又有条不紊。
趁着他收拾的当儿,桂玲珑在走廊里边看风景边整理思绪。
过去的这一晚简直如做梦一般不真实,疑团解了一个,却又冒出许多来,她隐隐觉得,青青就像颗不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炸开,让所有人都受伤。
事情缘故究竟如何。只有屋里的人知道了。
水声已经消歇了好一会,想来该洗漱完了,桂玲珑转身叩响门板。男子应了一声,不多时就来开了门。
收拾齐整之后,他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桂玲珑看着他,隐隐有古怪的感觉。似乎她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似的……
“夫人请坐,喝口茶吧。”他主人似地招待着。举止十分有礼,要不是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被幽禁许久的痕迹,桂玲珑几乎不相信这是那个几个时辰前还被绑在铁链上的人。
桂玲珑依言啜了口茶,还没开始发问,那人已道:“阿莲答应你的事,我会帮你办到的。你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桂玲珑点点头。边喝茶边整理思绪,正要提出第一个问题,那男子却又突然开口,“请问夫人,阿莲说你失忆。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他的目光灼灼,含着深切的探究。
桂玲珑心里微动。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着实猜不到他是什么意思。想着说实话免得以后出纰漏,便照实答道:“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子就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是有些失望似的,垂下了目光,道:“夫人请问吧。”
桂玲珑摸索着粗瓷茶杯,问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男子略微沉默了一会,回答了一句让她目瞪口呆的话,“我姓楚,名知朝。”
粗瓷茶杯从手中掉落,咚的一声打在桌上,茶水淌得到处都是,顺着桌沿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汇聚成小小的细流恣意流淌。
桂玲珑睁圆了双眼猛地站起身来,大了声音嚷道:“你是楚知朝?楚……楚知暮的哥哥?”
她千想万想,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个死去的人,一个只出现在别人口中的人,突然就有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说自己就是这个人,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的哥哥!
情况太诡异了,桂玲珑觉得脑子里嗖嗖溜过去很多信息线索,却一条也抓不住!
她只好问出了自己想到的第一个问题,“你不是死了么?怎么会这样?”
楚知朝比她镇定许多,只道:“夫人受惊了,此事说来话长。”他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公主听知暮提过我么?他是怎么说的?知暮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么?”
一连串问题问出来,听得桂玲珑只有苦笑,本来不是应该自己先问他的么,怎么反而被他掌握了话语主动权。怪只怪刚才那自我介绍来得太突兀了,让她全然乱了阵脚。
“他……很好。”她含混地说着,躲开了楚知朝探究的目光。
楚知朝脸上就浮现出疑惑来,但这毕竟是别人夫妻之间的事,他不好问。
他这么一顿神的功夫,桂玲珑已经又将主动权抓了回来,这回她直指要害,“你和青青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关押你?”
这回轮到楚知朝躲开她的目光了,他凝神朝窗外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些清明来。
桂玲珑见他犹豫,便加了一句,“我在岸芷轩见到了楚知暮。”
楚知朝吃惊地看过来。
桂玲珑毫不犹豫地继续说下去,“我听说,他之前跟青青有些事……”
楚知朝闻言色变,随即又露出释然的表情,紧接着却又换成了扭捏,桂玲珑还是第一次见男人这样,不由在心底暗暗吃惊。表情这么多变的男子,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很像上大学时一个朋友的蓝颜知己……顿时,她似乎理解了阿莲的心思。在一个男人不把女人当女人的环境中,遇到这样的人,一定觉得十分安慰吧,何况楚知朝还教了她那么多东西,给她的生活染上了缤纷的色彩。
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被人喜欢上……
她心里一动,就听到楚知朝开口说话,声音又恢复了悦耳动听,“夫人不要相信那样的话,知暮他虽然生得有些风流,却不是个好女色的人。他和青青之间……”似乎不好启齿似的,好一会才道:“他是被我连累了。”
桂玲珑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好像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青青用你威胁楚知暮?”
楚知朝紧抿了抿唇,点了下头算是默认了。
桂玲珑心里却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更加不明白了,这么说楚知暮一直都在骗自己?可是看他那天说话的口气神情,根本不像啊……再说了,他有一万种方法骗自己,为什么非要选那样的一个?对着她撒谎说自己跟一个妓子有染,还说得那么情深意切,图什么呢?
她正欲继续问下去,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窗户外传来一阵嘈扰的声响,有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有很多人跑步似的声音,其间又夹杂了大声呼喊和乒乒乓乓的各种动静,她和楚知朝面面相觑,都露出警惕的表情。
开了门,客栈里也已经乱成一团,不少人都开了门探头探脑地张望,还有人匆匆走出房间往楼下走。为了探听消息,两个人也走下楼梯,还没到下面的厅堂,就看到一个小伙计神色惊慌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转身关了大门,在光线骤然暗下来的大厅里喊道:“掌……掌柜的,不好了,淮南王领兵反了!”
这声叫喊无异于在滚油里加了一滴水,客栈里立刻沸腾起来。有人吃惊地立在原地,有人慌忙转身朝房间里跑去,更多的则是抓了那小伙计问详细情况。
小伙计在大家的簇拥下喝了口热茶略缓了口气,对大家继续道:“我才走了两道巷子,就看见有人慌慌忙忙地往回跑——不少是在西大街摆摊子的,他们说淮南王领兵从西大街直往皇城去了,一路所向披靡,无人敢拦……”
桂玲珑听得心里沉重,昨天晚上岸芷轩才拍卖,今天一早就有人动手,该说是兵贵神速呢,还是诸侯迫不及待呢,皇上还没什么举动呢,他们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