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玲珑看得呆眼,心里愈觉不屑了。她天生就不喜欢这种调调,曲里拐弯地不爽快,弄得人心烦。
正不耐烦间,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恭敬地开了门,徐文傕就将请帖递过去,小童翻开,对着门里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才大开了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21 岸芷轩(二)
三个人鱼贯进了黑漆大门,踏着青石甬道,中途左拐了一下,又走了几步,才进了二门。眼前顿时敞亮起来,大红色的灯笼挂在廊下,将院子里照得既温馨又明亮,院子外却只可以看到隐隐的灯光,低调内敛,荣华在内。
又过了一个穿堂,才上了通往楼阁的正路,光可鉴人的青石,与院墙围出了块块方地,绿草如茵,夹杂着小花,墙边是碧绿的苔藓,低着头斜眼看去,十分悦目。草地中间则种了榆叶梅、山桃花、海棠等花树,有开满了花的,有正打苞的,有葱葱绿绿的,互相掩映,亦非常好看。
楼阁正门大开,进去就是正厅,厅里除了几个小丫头外没有别人,见博乐侯等人进来,就有个丫头上前行礼,道:“是博乐侯爷吧?请随我来。”其他丫头也行了礼,却不迎上来,低头垂手,十分安静。
他们便跟着那小丫头走,桂玲珑的心跳不觉间开始加快,正主就要出场了。
上了三楼朝右转,一直低头走路的桂玲珑赫然发现地毯上织的花纹从串枝玉兰变成了伯牙摔琴,不禁凝了眉,真是雅致之上更有高雅,竟然露出寻求知己的意思来,真是有心思。
渐渐就有铮铮的琴声传来,最后三人在传出声音的房门外停了下来。
小丫鬟轻轻叩门禀告了一声,琴声没有停止,调子却微微变了,徐文傕侧耳倾听,露出好奇的表情。
不久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个十三四岁的大丫鬟走了出来,对几人行了个礼,浅笑道:“事出突然,我家小姐不方便见客。还请稍候。”说着引他们到了隔壁的房间推门而入,“请博乐侯在这里略作休息。”
徐文傕皱了皱眉,却没反对,依言坐了下来。那大丫鬟就微微一笑,喊人上茶。目光转动间在桂玲珑和卫临身上略一停顿,就移了开去。桂玲珑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就蹙了下眉。
是真的不方便,还是先给个下马威呢?不管怎么说,这位姑娘的面子都够大的,要不是他们此刻等着听消息。桂玲珑还真不想忍。
屋里寂静无声,隔壁的琴声却阵阵传了过来,桂玲珑正边听边想心事。突然听到哐啷一声,紧接着琴声高亢尖锐地响了一声,一下子就没了声息。
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愕,那大丫鬟则脸色突变。匆匆行了个礼说了句话就走了出去。桂玲珑不由顺着她的身影朝门外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一闪而过,不见了。
她睁大了眼,竟然是楚知暮!
她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来这里做什么?又想到自己今天给蓬莱王送信,难道他是来找人询问的?难道隔壁是青青的房间?他看起来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他问出了什么?要到哪里去?
一连串疑问涌出来,事关蓬莱王的安危和上京的局势,还有两个孩子。她实在等不得,只怔了一下,就急急往外跑,想拦着楚知暮问个究竟,未料她一动。那走到门口的大丫鬟就回过头来,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住了。
“你……”桂玲珑也算是有功夫的人。当即几个灵活的闪身想冲出去,却一一被那丫鬟拦了下来,她心里一凛,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她还这样熟稔地阻拦,举手投足间隐见章法,竟也是个身手不弱的人。但最让人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她隐隐觉得,这丫鬟的每招每式都好像是专门克制她的,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这么一耽搁,待桂玲珑回过神来想大声喊,已经晚了。楚知暮在气头上走得飞快,此时一定已经出了楼了。
她心里腾起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那丫鬟对视,那丫鬟见一出手就拦住了她,面上本有一丝得意之色,此时被她阴沉又不善地盯着,心里一突,不知怎的心情反而比刚才拦她时还要凝重。
徐文傕已经跑了过来,对那丫鬟不满地喝道:“来者是客,你们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么?叫你们小姐来,我倒要问问……”
话音未落,门口闪出另一个大丫鬟来,见这情景也不慌张,行礼道:“小姐请博乐侯爷和公临进去。”却不提卫临。
徐文傕话被打断气势便续不上来,又想到马上就要听一直担心的事,登时住了嘴不再说话。
场面又僵持了一下,徐文傕才带着桂玲珑随那丫鬟走。卫临跟上来,却被先前的大丫鬟又拦住了。
“小姐只见想见的人。”后来的丫鬟柔声说着,也不等他们反应,转身就走,推开了隔壁雕了玉堂富贵的松木门,示意他们进去。
桂玲珑不禁心生不安,她和徐文傕进去了,可就没有退路了。
徐文傕却不多想,抬脚就往里走,桂玲珑无奈,只得给卫临一个眼神,跟了进去。
屋里的装饰风格又是一变,月白色的地毯,绣了步步生莲的图案,花几桌椅都是浅黄梨木的,上面或放了青花瓷花盆,里面种了含苞的花草,或铺了淡青桌布,上面摆了雨过天晴色的茶具,落地柱漆成了翠色,帷帐是浅青色,低低垂着,层层叠叠晕成了初春青山般的颜色,将里面挡得严严实实,一丝缝儿也没留。
桂玲珑看着脚下的月白色地毯有些纳罕,这样不耐脏的颜色,伺候起来得多少麻烦!周边陈设更是太离谱,桌布容易脏,家具容易留划痕——实在与普通富贵人家的摆设相差太大,像是在故意强调什么似的。
何苦来着,她望着层层叠叠的帷帐不语,越是这样,越显得心虚。
“博乐侯和公主来了,快请坐,恕我不太方便,不能直接待客。”帷帐后一个悦耳的声音悠悠响起,不卑不亢,不急不慢,如夏饮冰露,冬喝热汤,让人从里到外地熨帖。
徐文傕没说话,桂玲珑却毫不客气地直接道:“青青姑娘大老远请我们来,有什么事请快说吧。”
☆、22 岸芷轩(三)
帷帐里就静默了一会,然后才听青青道:“没想到公主竟然是个爽快人。”嘴里喊着公主,却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桂玲珑想到她刚才对徐文傕也是一样无礼,心里不禁奇怪,怎么这姑娘架子这么大?就算是平日里见惯了达官贵人,也不至于此啊,她毕竟是个妓子!
又想起郑希勇打听来的种种,和自己听郑夫人说的话,这个青青实在太不对劲了。怎么看怎么像是所有人都在供着她,供出这么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娘娘架势。
“既然公主这么爽快,我也不客气了,”青青道:“我手里有消息涉及到长孙皓夫妻,憋在心里实在不快,想找个人说说又死活找不到,想了许久,只有你们两个最合适,所以千里传书请了来,我能说个畅快,你们也能一解心中的疑惑。”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她就是想跟他们两个说闲话似的。
桂玲珑没接话,长孙皓虽然解释得不彻底,所作所为却大有深意,她日渐熟知他的性子,已隐隐猜到了几分。她现在跟长孙皓情比金坚,这事全知道了也是这样,不知道也是这样,所以倒不十分在意。
徐文傕却不同,刘珃的背叛,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所以他听青青说知道这事的消息,便立刻肃声问道:“还请姑娘说个清楚。”
青青就笑了一声,琴声复又响起,轻轻浅浅地响着,衬托得她的声音更加悦耳。
“听说长安公主与长孙公子在一起时,已经有了身孕,是不是?”
徐文傕和桂玲珑对视一眼,都默认了。
青青便继续说下去,“我有个客人是宫里的太医。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无意中说,长安公主早在长孙公子回来前就似乎是有了喜脉,不过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只是望闻,却并没有问切,因此并不十分肯定。”
桂玲珑沉默不语,想起了在皇宫后花园偷窥到的情景……只怕这是真的。心里叹了口气,又看了徐文傕一眼,只见他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子一僵,扶着身旁的桌子慢慢坐了下去。
她不禁心生同情,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未婚妻早就有了情人了吧!
青青却嗤笑一声。继续道:“后来我又伺候了一位宫里的内侍,听他说,自从博乐侯去武陵之后,公主就经常跑到禹山别宫去玩。还常遣了他们去山中寻找花草、猫狗等物,自己却一个人在别宫里休憩。不准任何人贴身伺候。”
徐文傕脸色愈沉,桂玲珑却面露惊诧,伺候内侍!她没法想象,坐在帘子后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从我去了武陵之后……”徐文傕喃喃地重复着,脸上浮起一丝怆然。“从我去了武陵之后……”
青青又笑了一声,这次桂玲珑觉得这声音十分刺耳。
“不是我说,”她声音更加婉转了。“侯爷也是个风流才子,汀兰阁的常客,在武陵也是韵事不断,传遍天下,又何必要求每个女子都对您一心无二!长安公主的心思。我倒是很能明白。”声音转而一肃,带了些凄婉。“你爱的男人却不只有你一个女人,那种孤独寂寞,在深夜里抓心挠肝,一道道都是血淋淋的伤痕,”语气又变得阴狠了,“因爱生怨,再有个不错的男人趁虚而入,一切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桂玲珑听得有些呆了,青青以这种口气说着这种话,首先的确是有倾诉的感觉,然后这些话句句都打在了她心上,让她想起长孙皓所做的种种来。要不是两个人都守住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又有种种机缘巧合,恐怕自己真会跟楚知暮发展出什么来也不一定……
胡思乱想间,只听青青继续说着,“不过长安公主做得也不对,既然已经有了别人,就该与博乐侯说清楚才是,偏偏藕断丝连,还接受了赐婚!哼,哼哼,”她冷笑起来,“老天是不会放过她的,你们看她糟了什么下场,孩子没了,丈夫散了,连自己,也要保不住了……”
听到最后一句,徐文傕和桂玲珑都惊诧地抬起了眼。
“你知道她在哪里?”徐文傕着急地问道。不管他和刘珃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涉及到人命,自然是弄清楚她的下落最重要。
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着,青青却不再说话了。徐文傕气了,起身就去掀那重重帷帐往里闯,未料还没迈开步子,脚下就被绊了一下,要不是桂玲珑眼疾手快拉了一下,他就要狼狈地摔个四仰八叉了。
帷帐后传来一阵欢悦的笑声,突兀尖锐。
桂玲珑不声不响地扶徐文傕坐好,她刚才已经看见,两根廊柱之间拴了一根与帷帐同色的细线,若不仔细看,任谁也会猝不及防被绊倒的。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弄出这种无聊又令人无奈的陷阱来!
“青青姑娘,你若知道公主的消息,还请尽快说出来,”她不卑不亢地说着,“我们来这里,不是供你取笑的。”
“取笑?”青青的声音恢复了平稳,“是啊,我的确不该取笑你。我只是很佩服你,竟能这么心胸宽大,去救抢了自己丈夫的女人。”
“你不是我,”桂玲珑冷冷地打断她,“不用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青青的口气里又带了讽刺:“是啊,我怎么能用我的心思去猜你的,你是公主,我是贱女,你会想救人,我却只想将这样的女人千刀万剐,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浓浓的恨意扑面而来,桂玲珑明显地感觉到那是冲着她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跟青青……脑子里一顿,楚知暮刚才急速走过的背影一闪而过,桂玲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青青刚才那番话明着是在说刘珃,实际却是在说她。
刘珃抢了长孙皓伤害了自己,自己则“抢”了楚知暮伤害了青青!长孙皓因为刘珃辜负了自己,楚知暮却因为自己辜负了青青!这才是她的逻辑!
☆、23 岸芷轩(四)
她一时之间很是无语,事情表面上看是这样没错,但里面的弯弯绕绕,可着实是不好对人讲。青青的误会,她是没法解开的。
“你想怎么样?”既然知道了青青的心思,她也就直言不讳地问了,“怎么样你才愿意把刘珃和长孙皓的消息告诉我们?”
琴声倏然停住,帷帐里静默了一会,才传出青青的声音,“公主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些。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跟你废话,我可以把消息都告诉你,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几天吧。”
“这怎么行!”徐文傕听到前面还面色稍缓,听到后面则又面色不虞了,桂玲珑是他带过来的,于情于理,都不能这么把她交给一个陌生人,留在这种不干净的地方。
桂玲珑却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两个丫鬟不语,青青早就有了准备,恐怕早就不打算让他们回去了。若不答应,她、徐文傕和卫临都会有危险,若是答应,搭上她一个,起码还能出去两个,等他们出去了再谋划一番搭救自己,不是难事——她相信卫临的智谋。
想到这里,她就平静道:“好,我答应。”
徐文傕吃惊地转头看她,桂玲珑却只看着深深的帷帐。徐文傕终究是个擅长琴棋书画的才子,有时候感情用事,很容易犯糊涂。她不想跟他做无谓的解释,快刀斩乱麻道:“既然条件已经谈妥了,就请青青姑娘快些说出您得到的消息吧。”
帷帐里又沉默了一会,才听到青青道:“公主果然爽快。”声音里没有喜悦,反而有一种凝重。
徐文傕欲言又止,脸色十分纠结,青青则已经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就不隐瞒了。长安公主失踪已经月余。却一直都没有消息,这是因为,有人把她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