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周语依旧躺在床上,才一碗药下肚,那小孙女就又进来看望了,期期艾艾地待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汇报今日的情况:
“姥姥,今日四间铺子盈余还是跟昨日一样,无人前来闹事,就几个叔叔伯伯最近到家里来跑的越来越勤了,您无需劳神费力,想见就见,不想见的话都交给我也行……”
小孙女提及她那群虎狼之心的叔伯时,面上没有一点惧色,甚至还隐隐有蔑视神色。
周语清楚她最近揽权的动作跟手段,也知道她身后那秦家少爷出了不少力,两人越来越默契,周语也越来越欣慰。
甚至小孙女最近,都没有再提起书生。
周语心思转了几圈,才委婉地问话:
“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你费心了……你自己的事情,也是要管好。在姥姥眼中,没有什么比你的事更重要。姥姥虽然老了,但是还是能帮你一点的,不用担心姥姥,不要有后顾之忧。”
小孙女握着周语的手一僵,表情略僵硬。
她低下头去似在沉思,周语瞧不见她表情,只能默默地等待。
小孙女并没有让周语等很久,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再抬头时依旧是那个自信满满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
“姥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关于我与张郎……我想那个事情……那个我……”
“姥姥觉得,还是算了吧?你看如何?”
瞧着她说不出口,周语还是出口推了一把。
她小心地看着那小孙女的脸色,看见她不但没有最初似的反抗,还隐隐有松一口气的意思,这才继续缓缓说下去:
“如果你真的还是坚持,那姥姥也不勉强你,姥姥总是希望你过得好的,只要你开心,姥姥什么都可以同意……”
“不不不,姥姥您不用迁就我。小时候是我不懂事,我现在长大了,我觉得您的决定挺好的,您是长辈又这么疼我,总不会害我的。”
小孙女完全忽视了自己所说的小时候是几个月前的自己,一脸严肃地看着周语,只求她别同意自己几个月前那傻傻的决定。
她的确是爱过书生,不敢说别人的爱情如何,但他们之间的爱情,却的确是她一厢情愿更多,她付出的更多。
在这几个月跟秦家少爷的相处之中,小孙女也知道了更为平等的爱情,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你帮我,我帮你……
书生从不会替她出头,从不会送她什么小礼物,他只会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堪比磐石,谁来都分不开他们。
可小孙女现在知道了,爱情之中并不是只需要磐石的羁绊,还需要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
不是不信爱情了,而是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的,除了一厢情愿的感情,还有更多的责任。
如果她真的按着心意下嫁了,这一大家子的家产,叔叔伯伯们定是不会同意与她随嫁过去。而如此一来,家产的争夺,争夺之后姥姥的归宿,姥姥的日子,那就绝不会跟如今这般好过。
老人的身体是日况愈下的,现在众人还是以姥姥为首,但姥姥每日还是这么辛苦,她完全无法想象姥姥跟着自己吃苦的情景。
人的成长各不相同,有的人是要日积月累厚积薄发,而有的人,则是跟小孙女一样,在短暂的变化体验之中迅速地成长。
周语无法断言自己这么逼她成长就是好的,她的现实可能超过了她的预期,也可能恰恰好。
但至少,在此时,放弃那样一段感情,是明智的行为。
“既然你同意了,那姥姥回头请人去通知那对母子一声,给他们几块田地,送他们去好好过日子,也省得你看见了伤情。”
小孙女终究还是天真,以为没定下的事情要怎么改就怎么改,却未曾想到那样的人,一旦有了机会能飞上枝头,岂会放过?
眼睁睁地看着机会失去的他们,哪会不有小动作呢?
身份越高地位越高的人,这说出的话就越难以收回。
但世上没有绝路,只要想办法只要动脑经,踩都能踩出一条路来。
既然收不回话,那就堵住那些人的嘴,掩盖那些话,让那些事都葬在那年那月那日。
周语说得委婉,不让她见了伤情。
但小孙女如今也算是个小人精,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她的深意,当下又是感动得眼泪汪汪。
对着外人她总是不得不提防,人家一句讨好的话都需要斟酌几分真几分假。但姥姥总是为自己着想,能无条件地纵容自己,被自己信任。
小孙女低下头靠在周语的膝盖上,闷闷地传出一句:
“姥姥,您一定要健健康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完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自己最最亲近的人离去的日子该是如何的。
也不想想象。
周语含笑摸了摸小孙女的头,什么话都没说。
她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这对她而言,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老死。
五脏衰竭,五感渐失,从看不见到听不见,又到闻不到摸不到什么都感知不到。
人老了,原来是这样的。
秦丰他永远不会老。
那样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给周语好死,不用客气,跪谢吧,哦哈哈哈哈。
然后是对最近没能更新的解释:
噗通(跪下),诸位小可爱,我最近升了大学搬了家,折腾了好久才搞定新公寓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茶(单身狗无产阶级没车党只能一点点搬),我以后会改头换面洗心革面好好更新的,你们信我,信我嗷!!!!!
爱你们。
☆、一零八 老太君
书生本就是个懦弱胆小的,人家千金不愿意嫁了,他是一个不都不敢说。
而那个村妇倒是厉害,威胁这威胁那,要了这个还要那个。
小孙女被村妇烦的没法子,又不敢跟秦家小少爷提起这遭事,怕他心里有芥蒂,只能求助周语。
周语那日十分低调地带着两三个人又去了农舍一趟。
两三个人中,屠夫跟刽子手都很齐全。
对于粗人,无需多说什么,反正他们也听不懂,还不如直接用事实威胁来得更为迅速。
那个农妇虽然是个粗人,一心想要多捞点好处。但在自己儿子的命跟金银钱财面前,她还是选择了保全自己的儿子。
于是屠夫把杀猪刀从她儿子的脖子边上移开了,刽子手也把铡刀从她儿子的腰上拿走了,一切都变得和平易沟通。
周语在帮她的小孙女办完这件事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本就没什么可挂念的了,任务也显示完成,该是撒手人寰了。
只是周语不想小孙女因为她的死而守孝,错过了婚娶良期,憋着一口气等两人成亲后,才放任自己身体衰败。
周语走的那天,小孙女跟秦家少爷成亲不到一月,两个孩子都是披麻戴孝地来跪送。
她躺在床上,外头围了一圈的人,烛光烁烁,人影重重,她睁着浑浊的眼睛还在四处搜寻。
小孙女见不得她这般垂死不甘的模样,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哽咽着劝:
“姥姥,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您告诉我,我马上给您去办好。您安心吧,您睡吧……”
周语蠕动着唇,喉间已是一片铁锈味,吐不出半个字。
她的嘴张张合合,如濒死的鱼在渴求最后一口空气,但鱼只要努力地呼吸还能把空气吸进来,而她渴求的,却是最为难求的东西。
小孙女握上她的手,哭着道:
“姥姥,您就安心吧,您这样我心疼。您到底还有什么遗愿?您说,我一定办到。”
周语还是说不出话来,一张一合的唇渐渐丧失了活动的力气。她的呼吸渐弱,浑浊的眼睛也开始慢慢地失去焦距。
而她的手,依旧伸在床外,空荡荡的握着虚无,眼睛迟迟不肯闭上。
小孙女瞧见这幅场景,哭得肝颤寸断,正欲转头跟自己夫君说些什么时,却见一只如玉雕刻的手越过自己的肩头,握住了那只苍老如枯枝的手。
小孙女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心道自己的夫君何时这么英俊了?从前的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发现他竟如此俊美无双。
可是她的夫君却没有分她一丝一毫的目光,只管极致温柔地注视着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那双如玉的手跟青白的直僵僵的手上下覆合,又缓缓地十指扣紧。
而那迟迟不肯走的老人,终于平缓下来,像是心有灵犀似的转头看往床边,即便是她已经双眼模糊,再也看不清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