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潮渐渐退散师父的笑容也恢复平淡温和,之前的欢愉笑颜就像是错觉一样。稀稀落落的游人还在赏花,他们已经踏上了寻找的青石阶。拜访了好多位老人,终于有人知道了。
说是知晓的老人精神矍铄,乐呵呵的领着师徒二人前去。“你们说秋娘啊?她不在了啊,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两个一路沉默的听着老人絮絮陈述。宗珣不知道,老人的那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妄断。他小心翼翼的扶着男人,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波动。
“秋娘按照惯例离开了万花外出游历,听说好像是要去昆仑。过了几年才回来,据说是嫁了人的。后来,回来了。也没说什么,没过几年人就去了,这都快二十年了吧?”说话间就到了,老人指着那处墓地“喏,我们万花弟子都是葬在那一片的。自个儿选个喜欢的地方就埋了,秋娘也在的。”
老人什么时候走的,宗珣不知道。只是看着那孤立的坟茔的时候,就觉得他扶着男人的这手臂像是千斤重,以至于每一步都变得缓慢而沉重。
男人也没多说什么,坐在地上轻轻抚摸着铭刻的姓名,就像以前无数次的为她绾起鬓边碎发那样的温柔。
秋娘离开了。
毫无征兆的在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的消失。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了张字条:
阿岑,
我倦了,厌了。愿此生再不相见。
抱歉。
他愣愣的看着字条,好像有些不能明白。
“师父?”有人在摇晃他的手臂,字条从他指间滑落。他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
陆江泪眼朦胧的问他,“师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他回答不出来。
思绪好像都顿住了一般的,时间也变得缓慢而混乱。他不是不想去问的,他不是不想去找的。只是,仅仅是那句倦了,就足够了。足够他再也不去询问,再也不去打扰。秋娘懂他,只此一句便是终了。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最了解的人。
他曾经以为这个温暖柔软的女子会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她说倦了,厌了。
就像她和她的小屋在风雪中突然的出现,又这般突兀的消失了。他的生活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徒弟死了,爱人走了。他,好像突然地被这个世界遗漏了一样。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归宿,只有他,被遗忘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教会他温柔,教会他爱人,占有了他全部感情世界的那个人,走了。他以为会有以后,他以为他们会有孩子,以为可以看他徒弟们长大,以为……
原来什么都不会是以为的那样。
他自幼便是薄凉的,可薄凉不代表没有情感。他以为他不说,可是眼中满溢的温柔她会懂得。可是懂又如何呢?这些年的恩爱都算什么呢?可有开始?可有了终?都是无解。就像浑浑噩噩的一场大梦,看着什么都是模糊而遥远的,无法感知,没有感受。
他想,大约也就只能这样了。
然后他被唤醒了。
那个话不多,稳健又温柔的少年哭了。抱着他,眼泪一滴滴砸在他脸上,砸进他心里。那个无论面对怎样困境都温柔的微笑着地少年,那个永远在安抚师弟师妹们“别怕,有师父在,一定不会有事的。”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的失控,抱着伏在自己腿上安睡的他,悸动哀伤。压抑着声音,哭得连委屈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颤抖着呜咽哀鸣“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师父,我只有你了…… 别不要我…… ”
滚烫的泪珠一滴滴的砸在脸上,冰凉的溅开,碎成了一朵小小花儿。
砸碎了他昏沉不明的梦境,砸碎了他避让痛苦的虚壳。他以为不过是睡了一场长觉,却被告知,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
师娘,走了快大半年了,二师弟的忌日,也要到了,师父……
彼时他已敛去看见自己眼眸中神色恢复清明时候,那一脸泪水又哭又笑的模样,恢复了惯常的风仪姿态。那个少年,在这几个月里把浑噩无知觉的自己和小师弟都照顾得很好的半大的少年,不,已经是青年了。
什么时候?
没有发现的,宗珣已经长成了可靠的青年了,挺拔修长,面色肃然棱角分明的看着自己。他不用任何人吩咐,在自己不知事的这几个月,撑着这个家,妥善的安排好了一切。此时,却一脸为难的看着男人,怎么办呢?师父。她离开你了,师弟也不在了。
怎么办呢?
男人摸摸他的脑袋,哈哈哈大笑,笑得宗珣眉头紧紧皱着,眉心纠痛不已。只是还来不及想该做什么,就下意识的将男人搂进怀里“师父,你别难过,我还在…… 小师弟也在的。”
男人笑着笑着,也就觉得,不过如此了。抱他在怀里的半大青年,抚慰般的轻拍着自己的后脑,男人什么都没说。笑声回荡着,渐渐安静下来。男人一手牵着宗珣,一手牵着陆江回了屋。好好过日子吧。
留不住的人都走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那时候,年少的陆江看师父笑得泪流满面,看师兄皱着眉头,他想情爱这二字,当真害人。
一语成谶。
他没想到,他当年的感慨如此正确。正确到,他第一次不想炫耀自己的聪明远见。却又无可奈何。
看那墓碑就知道有些年头了。这人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什么结果都没有。男人抚摸着那两个字,默默无言。
秋浽。
秋娘的名字,画圣林白轩门下丹青弟子秋浽。
良久,坐到双腿都有些麻木了,以致于站起来都有些身形不稳,宗珣赶紧上前扶住。
男人借力站稳,定了定,轻轻拂去宗珣的手。站好了,静静施礼。“告辞了,秋娘。”轻若羽毛拂过水面的一声叹息,缓缓地吐出了这口积郁了二十多年的浊气。
宗珣突然有点不敢相信。他静静的等着,最后的宣判。以为会等来一场相遇,一场悲悸,却…… 只是这样而已?
他走上去站在男人的背后,凑在他耳边“师父,放下了?”
“恩。”
他仿佛能感觉到男人在微笑,从背后看他与男人靠的极近,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他却不敢贴近,怕被男人察觉自己的颤抖。
他们回到了长安,回到了男人的祖宅。
宗珣依旧恭敬的守候在一旁伺候着,只是,气氛不再沉重压抑。或者说,男人的心结随着那个生命的终结消散了,而宗珣的沉重也就此消散了。
院子里的一树梨花开了,迎着阳光开出白灿灿的一片。
男人坐在窗口看着,并不言语。
“师父,我扶你去院子里走走?”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凉,男人只着单衣坐在窗口,怕着风,宗珣给人披上一件外套。
若是以往,男人必然会摇摇头。今次却任由宗珣以搂抱的姿态,将自己带到院子里。男站在树下细细端详,突然他闭上眼,微微弯腰凑近花枝,亲吻了一朵垂着头开的正灿烂的梨花。
宗珣就在他身后,怔愣间,心跳的越来越快,如果…… 如果…… 真想抱住这个人。
那过分苍白以至于唇色浅淡的双唇,轻轻吻上花蕊,被莹白的花瓣覆盖又分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可那睫毛微颤的感觉却一直颤动进了宗珣的心里。纯净而又美好。
宗珣刚想张口,却如同惊醒般的又默默的闭上了嘴。不愿惊动这一刻,于是静静守候,就像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
男人又夹了一筷子“这菜是珣儿做的?很好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都展露着欢愉。
“是。”宗珣也笑。“师父看起来很高兴。”
“是。”男子吃了一口饭细细的咀嚼。
宗珣等他咽下去才开口,“师父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难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不值得高兴了吗?”
“倒也不是……”宗珣想了想“师父可要饮酒?我记得院里的树下埋了坛梨花白。”
男子本能的想要拒绝,又想了想,笑了“也好。”
宗珣取来酒,温着。心里也是高兴的,这阵子师父好多了,也爱走动了,也爱笑了。虽然依旧苍白,可是精神好多了,常年不见阳光缺乏血色的皮肤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总会釉上一层如玉般略显透明的色泽。
宗珣给男人斟酒,小小一杯,浓醇入口香气四溢。宗珣给男人布菜,目光温柔的随着他絮絮叨叨的说着年轻时候的见闻经历。
不知不觉喝得有些多了,两颊的红晕散发着灼人的温度,倚在宗珣身上,被抱着去洗漱了也不甚清楚。
待将人侍弄上了床躺下,人早就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宗珣不承认也不行,他的确是喜欢看男人阖着眼满面红霞的醉态,身子软软的倚着自己让干嘛干嘛,乖顺的不得了。
“师父,师父?”宗珣轻轻推了推男人。
没反应。
“师父?”凑近耳边,又唤了一声。
脑袋动了动,又睡了。
宗珣笑着,近距离的观察着男人的醉态。末了。低头吻了上去。
被酒气熏染的艳红的唇微微发烫,散发着梨花酒香。宗珣不敢太用力,只在唇上辗转吮吸,轻轻地小心翼翼。最后,舔了舔对方的唇,作为餍足的收尾。
第一次做这种胆大妄为的事,宗珣心里没有一丝不安。他只觉着,这个人终是放下了。那么,自此以后就只有他们两人了。那么,就可以…… 在一起了?心中欢喜也许,也可以……
宗珣抿了抿唇,看着熟睡的男人,竟是有些羞涩了。
他摇头笑笑,抱着人睡下。
阿岑,睡吧。
我会一直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