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廖小丹。她面色严峻,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这时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我们也不可能去挖沙子底下的针。廖小丹吩咐就地解散。大家应声散开。所有人都没怎么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
安下帐篷以后,我才想到,这竟然是我三个月以来第一次真正离开李镇。我们从来不真的黏在一块儿,但是我总觉得我只要一回头,或者大叫一声,他就会出现在我身旁。想到我现在身在辽阔的荒漠之中,而这个朋友突然离我而去,我感到了一种深刻到心寒的寂寞。虽然这么说很没逻辑,但那种感觉就像被李镇背弃了一般。
想到这儿,我自己都不由得嘲笑起了自己。说到底我和李镇之间本来也不存在什么谁要留住谁的关系,更何谈背叛?李镇和黄昆只是在履行他们的某个雇主交代的事情而已,这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就算是在这无依无靠的三个月里我和他们关系最近,也不代表他们应该在我心里有什么特殊的位置。
这样想着,我在焦虑中睡去。虽说内心焦灼不堪,但这竟是我在沙漠里最后的片刻安宁。
我是给冻醒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苍穹上的繁星。
我眨巴眨巴眼,脑内只能想到网上流传的一个笑话:说是大侦探福尔摩斯和他的助手华生出门在外,某天晚上搭帐篷露营。当晚福尔摩斯醒来,弄醒华生,并问他:华生你看,天上有什么?华生说:一弯明月。福尔摩斯又问:这意味着什么?华生思索片刻说:月色不错,没有星星,明天应该是阴天。福尔摩斯说:笨蛋!我们的帐篷被偷了!而包拯道:两位莫惊,是我。
我伸手向天空摸了摸,没摸到一个面色漆黑,面上带星星的大汉,只有冷冷的风从我手指之间穿过。
这只能说明我的帐篷被偷了。
我跳起来。不但我的帐篷不在了,我的背包连带外套也不在了。不但我的个人用品不在了,我发现廖小丹他们也不见了。
只有我孤身一人,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广袤的沙漠上。
天空像个巨大的深蓝色的半圆,紧密地向下笼罩住大地。星星悬坠下来,沙丘高耸上去,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偏南的方向,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色的漩涡,正如同飓风一样缓缓转动着,散发着温柔但夺目的光线。
那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因为组成那个漩涡的不可能是星星,倒是像某种发光的云团。那一刻我就好像看到了整个银河系在我头上转悠,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景象之一。
我张大了嘴,完全忘了我身上的寒冷,处境的危险,以及我身上发生的所有诡异离奇的事,只能呆呆地望着那银色的星云转动,直到几分钟后它渐渐变淡、消失为止。
在星云消失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它的方向波动而来。我的头发竖立起来,脚被带离了地,然后就觉得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某种温热的东西挤压、抚动,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心跳无限地加速起来。很快我就失去了意识。
第九章 白龙
坊间流传这几样事情做了容易撞鬼:
床头挂风铃、夜游、玩招鬼的游戏、乱喊名字、乱回头、乱拍照。
我是一个根正苗红的祖国大好青年,这些事情一样都没有做过。
然而从那个沙漠中的夜晚开始,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世界上一定有某种神秘力量在暗地里操控着我的生活,就像撞了鬼一样。这个有些阴谋论的结论很难接受,但是一旦接受了,很多事情就很明白了,因为我能遇上这么多破事儿,怎么想都不是我的错。
几年之后,我在西藏碰到过一个算命的,自称是个瞎子,要摸摸我的手才能算我的命。他带着一副墨镜,我也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是盲人,就把手给他。算命的摸了摸我的手心手背和指骨,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是不是出过事故,手上伤到过。我说没事,不管,要他就这么读。算命的推脱了半会儿,我硬要他读,他说了句您贵人自有打算,我接待不起,就起身走了。我哈哈大笑,把身边的人吓得一愣一愣。
不过那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二十四岁那年,我还没明白自己着了道,往后的日子里按李镇的话来说总是“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事)儿一丝儿的。我就像走上了一个莫比乌斯环,永远是破事儿连着破事儿,我的人生变成了一个反熵的过程,这让我很是伤心。
在我睁开眼睛之前,其实已经恢复意识有一会儿了。这时我唯一清晰记得的就是之前在空中看到的星云漩涡。(这个形象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也不会哄骗自己说那时是在做梦。)我等着自己的思维逐渐清晰,然后花了一些时间估测我的情况。
我正躺在某样坚硬的东西上,用手摸着像是光滑坚硬的石头。周围的温度很低,可能已经到了零度。这衬出背后的石头挺温暖,比较怡人。可是耳朵里听不见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这点不大好。虽然闭着眼睛,我也能感受到即使睁眼,周围也应该是一片漆黑。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叵测的黑暗笼罩着我,我把手放在眼前挥了挥,只能非常勉强地看到一点轮廓。无数个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翻滚:从我昏迷开始过了多久?我在哪里?其他人在哪里?我应该怎么做?有没有危险?
我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我觉得身边黑暗里潜伏着其他东西。人失去了视觉之后其他感觉就变得更加敏锐。换句话说,虽然我看不见、听不见,但是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所以我就保持躺着的姿势静止不动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的体温慢慢降了下去。我只穿着我昏迷前的晚上在帐篷里睡觉时穿着的衣服,虽然衣裤鞋袜齐全,口袋里的求生工具包也还在,但是完全不够保暖。
我打了一个哆嗦,马上慌了起来,这时克制不住竟然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我的肺简直要从我的鼻子里跑出去,喷嚏声如同一个炸雷,并且在我所处的环境里产生了一圈回音。
我在心里掴了自己两个巴掌,大骂自己真是十三点。
不过这个喷嚏倒是让我知道了我处在室内,而且按照回音的特点可以计算得出,这个室内空间比较大,却不是大得无边无际。我打过喷嚏之后黑暗中也并没有任何东西袭击我。我知道躺在地上只可能是等着被冻死,于是坐了起来,盲人摸象一样开始小心地探寻我所处的神秘世界。
这整个过程中我异常地沉着冷静,冷静得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到了头。不仅冷静,还有一些小兴奋。不过真要深究,我一直是这么贱兮兮的性格,学生时代因为打架、谈恋爱、迟到早退、请别人帮我代点名、在寝室煮火锅之类的事情被德育处抓去写检讨时我也是这么一副嘴脸。因此我妈一直说我这人有点不三不四的。
不三不死的我这时在不三不四的黑暗之中摸了起来。我不想在看不见路的时候瞎折腾,所以我先趴在地上,先以自己的脚所在的位置为圆心,以自己的身长为半径,扫出了一个圆形。还好我这么机智,因为在扫到一半的时候,我伸出手,摸到了我所躺的石头平台的边界,边界外是一片虚无,如果直接这么走过去很可能就掉到什么深不见底的坑里去了。
扫了一圈之后,我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凭借第六感发现了一个好像不属于身下石台的东西。那时我还没碰到它,只能约莫感觉到地上有个物件。不过既然它静止了那么久,我也就放下了戒心,大着胆子去摸了摸。
这一摸,我便觉得大事不好,因为我好像摸到了一条冰冷的腿。
在黑暗中,没什么比摸到这种东西更让人觉得恶心得了。这个接近室温的温度不可能属于活人。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也意识到摸到一个死人总比摸到一个活的什么其他东西要正常一些。
但如果是死人,为什么我没有闻到腐败的气味呢?
我咽了一口唾沫。
死人的身上很可能有衣服,而我现在很需要衣服。它的身上也可能有其他可以用来取暖或者照明的东西。我现在只能想到的这一点,于是我要紧了牙关,缓缓地爬到尸体身边,伸出手,再次摸了起来。
这是一具比较小的尸体,可能属于一个女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全身□□。但是她身边有一个背包,是我熟悉的形制,所以很有可能是我的同伴。我在背包里摸了很久,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规律地排在地上。这个背包里有我们统一携带的所有器械,但是没有手电和照明的头灯。
我把背包里拿出的一件衣服披在肩膀上,然后咬着牙去摸尸体的手。果然在尸体的左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电筒,因为死后痉挛的原因根本拽不下来。尸体表面摸起来很奇怪,像是老皮革一般。我忍着恶心,用随身的小刀割断了尸体的手指,把电筒拿了过来。做完这一切我觉得自己有些超然物外,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恶心的事儿是我不敢做的了。
我把电筒握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开关。
在我叙述之后的事情前,我觉得我们需要往后退一步,审视一下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因为很快我所知道的一切,你所知道的一切,都会被打破。
话说鬼故事里有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就是偷换外表。比如著名的“借我你的脸”的故事。
好朋友小青和小红身材很像,但是小红长得漂亮,受很多人欢迎,小青则长得很丑。两人住在同一个公寓里。渐渐地,小红发现自己变得嗜睡,并且醒来后常常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小青出现了心理问题,不仅失忆,而且试图掐死小红。人们都说她是嫉妒小红的美貌,被逼疯了。小青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小红则也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以前那么讨人喜欢了。小红的青梅竹马来见她的时候还和她大吵了一架。后来他陪小红一起去精神病院看望小青,结果惊讶地发现,小红左边肩膀上的一块胎记不见了,小青的左肩膀上却有了一块胎记。很快他发现小青其实并没有精神问题,她的思维很清晰。她也并没有丧失记忆,但她的记忆全是小红应当有的记忆。每次看到小红的时候,小青会不顾医生的阻拦,扑过去掐住她大喊,“把我的脸还给我!”
这个时候,如果你是被小青夺走了脸,然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的小红,或者你是小红的青梅竹马,你会相信什么,又会怎么做?在你不知道你是谁的时候,在你相貌、记忆、过去和未来都已经被人夺走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你相信,你会怎么做?
我打开了手电,看到了我面前的尸体。
那是一个老人。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做好那么充分的心理准备。我疑惑地在尸体身边蹲下,把它翻过来检查它的脸部。这具尸体属于一个白人女人。她的皮肤已经极度衰老,头发灰白稀疏,眼睛紧闭。尸体的左手的指头被我割了下来,除此之外,尸体的状况完好。这个老人并没有死去很久。
我看了看旁边的背包,发现这个包本就是我丢的那个。
我感到神经一阵抽搐。我本来以为地上的尸体属于我的一个同伴,没想到她似乎与我毫无关系。但是一个老人赤身裸体死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未免也太奇怪了。我试图在尸体上找到可以证明这个人身份和死因的东西的时候,赫然发现尸体小腿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这些疤痕竟然都是可以辨识的字迹,像是被刀刻进皮肉里的记号。
我把手电光集中在那些记号上。伤痕很古老,因为身体结构随着年龄的改变,已经被拉得变形。即便如此我还是认出了这是俄文,依稀可读。
尸体的左腿上刻着这样的字迹:“向上的路已经被封死。我只能顺着漩涡向下走。时间:2009.9名:叶·彼·利夫希茨。工号:110010119870323。血型:B。宗教:未知论。”
尸体的右腿上有着更加清晰的字迹,似乎是专业纹身,而不是随意刻下的:“我已经时日不多。我将试图回到沙漠下的漩涡寻找那些人。时间:2059.9。名:叶·彼·西多洛夫。社保号:3100787198703239733。血型:B。宗教:佛教。”
2059年。离现在50年开外的未来。那时叶妮亚的年龄应该在七十出头,和这具尸体的年龄吻合。她腿上的信息格式酷似美国大兵戴的狗牌身份证上的信息格式,是假设她意外死亡的情况下留给别人看的。由这些文字来看,她后来回俄国结婚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改姓了佛教。
五十年之后的未来,叶妮亚回到了这里。
我跪在她的尸体边。她应该是因为没有衣物被活活冻死的。
“向上的路已经被封死”。“我将试图回到沙漠下的漩涡寻找那些人。”
2009年,今年,她和我一样在沙漠中,向下走到了一个“漩涡”里,并且看来是从这个鬼地方走了出去,活了五十年,在年老的时候,又找到了这里。
她穿越了时间。
这不可能。我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肯定还有另一个解释。沙漠下的漩涡是什么?我现在正在那个漩涡里面吗?
这时我才想到应该看看周围的环境。
手电光扫到之处,我可以看到我所处的空间大约是礼堂大小。这是个石窟,四周都是异常光滑的石头。我正站在一个光滑的石面上。石面向下倾斜,像一个滑梯,同时一圈一圈盘旋向下。我站的地方离石阶的边缘只有一点点距离。石阶外面,是一片黑暗。
这里是一个深渊。盘旋的石梯通往下方的深渊和上方的沙漠,形成一个漩涡的形状。
我蹲下身子,又看了看叶妮亚的尸体。
“向上的路已经被封死。我只能顺着漩涡向下走。”
我用手电筒向上照了照,向下照了照,两边都是无尽延伸的石梯。
有一道心理测试题,问说如果你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每天都有充分的物资可以活下去,但是永远走不出这个房间;而房间的墙上有一个小洞,你不知道这个小洞通往哪里,也许是个死胡同,也许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而这个小洞大小只够向前爬行,不够返回。那么你是去钻进那个洞,还是不钻呢?
要是我,不用给我时间思考,我一定会钻。
我背起背包,穿好衣服,清点了包里的东西。事物有一个星期的分量,水还能喝两天。手电筒看着样子可以撑很久。够了。
我用小刀试着划了划石壁。石头极其光滑,触手温润,坚硬无比,小刀完全留不下任何记号。我只好重复利用叶妮亚的尸体。
“时间:2009.9名:杨安。工号:110010119850129。血型:O。宗教: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建国后动物不准成精。”我在叶妮亚的肚子上刻下。
我把小刀□□裤腰里,把叶妮亚的尸体摆端正,把她的手在她胸前交叉。然后转身顺着石阶向深渊里走去。
我走了很久。我的手表不知道为什么不灵验了,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间一直在晚上十点和早上两点之间来回跳。我只能根据我步行的速度和我走过的步数计算我走的时间,大约在五个小时左右。在这五个小时里我周围是一片寂静和黑暗。这种特殊的石料似乎可以吸收光线和声音,也许还能吸收气味。
这个巨大的阶梯宽八米左右,形制非常工整,很明显是人为建造的。每隔一些距离会有一个巨大的石柱,三米高,竖立在阶梯正中。
整整走了五个小时之后,我身心俱乏,周围的景色却没有任何不同。来到下一个柱子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柱子上有了凸起的雕刻图案,像是一条巨大的龙样生物,缠绕在柱子之上,细节精致,活灵活现。
我叹了口气,在龙柱下坐下,吃了一点饼干和水。我知道我如果睡着的话很可能会被冻着,但是我已经很累很累了。我对这里是哪里,有什么考古或者地质学上的意义都毫不在乎。我只关心我怎么才能出去。
我想到了队伍里的其他人。幸好李镇没有和我们一起走,他大概还活着。廖小丹自己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她比我能干的多。但是徐瑾……徐瑾还是个孩子,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在笔记本里什么都写,什么都觉得有意思的小孩。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他们有没有家人,他们的家人在哪里?他们有没有恋人,有没有伴侣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