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沉默了。
他知道赵璨很敏锐,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从这件事情里看出来了这一点。
是的,虽然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将近二十年时间,已经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真正的考验和艰难,却远远还没有开始。
哪一次变革不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呢?平安的手段好吗?但是历史上那些曾经做过这些事情的人,能力未必比他差,手段也不会比他弱,甚至声势之大,也丝毫不逊色他,结果如何?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平安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会造成剧烈冲突的部分,始终只想着从旁边寻找切入点,不去触碰对方敏感的神经。
不过,随着事情一件一件的推进和完成,现在已经开始逐步触碰到核心的地方了。
比如现在这件事上,一旦处理不当,造成的后果可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平安一说,赵璨就明白了。
他的沉默就已经给了赵璨答案。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我之前总以为自己已经做了不少事,如今才知道,原来还差得远。”
“那些事情还不到时机。”平安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我原本想,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看不到那一天,所以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虽然这么想很自私,但我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点事情,然后跟你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他靠在赵璨肩上,慢慢的说道。
赵璨回握住他。他的力气有点儿太大了,捏得平安的手疼,但他没有做声。
因为他们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实际上,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平安说要停下就能够停下的了。否则他们之前做的许多事情,就都算是白费了。
半途而废,平安不是这样的人,赵璨更不是。
所以如今他们只有继续往前走。
前路上究竟有什么,莫说是赵璨,就连平安一向自诩是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也说不清楚。
两人静静的靠了一会儿,赵璨才整理好心情,笑着道,“平安这样子,莫不是怕了?”
“我不怕,我只是怕连累你。”平安说。
如果没有他,赵璨一定能过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按照他自己的心意。
当然,现在他也是一个出色的帝王,但是所走的这条路,却比从前更艰难得多。能不能成功不知道,就算成功了,千古以后,人们会给他什么样的评价,也说不好。
“怎么会?”赵璨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原本还以为日子会跟从前一般无趣。幸而有了你,如今比那时候可有意思多了。这些事情,若是我自己不想做,你也说不动我。但我却很庆幸能够遇上你,平安。”
如果没有平安,他重生之后,会借着前世的便利,顺顺利利的登上皇位。那之后呢?
赵璨不知道。
现在的他甚至无法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或许终有一天,他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先帝那样的人。
幸而没有。
第185章
赵璨和平安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两人很快就将一腔的感叹和情绪都压了下去,继续开始讨论这件事。
既然赵璨已经猜到了,平安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向他大致描述了一下将会遇到的困难。
其实平安以前没有跟赵璨说,说起来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最初的时候,平安跟赵璨还没有心心相印,当时他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做不了多少事情,另一方面也并不太相信赵璨会跟自己一条心,所以才刻意隐瞒。
因为这条路走到最后,要对抗的是整个统治阶级。
然而赵璨本人,就站在这统治阶级的顶端。要他自己亲手打破皇权,可能吗?
因为这个缘故,平安现在坦白到了这部分,其实也说得较为含糊。但赵璨身为帝王,经验丰富,自然也是一点就透。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平安。”他道,“不过你这样想,实在是低看我了。”
“嗯?”平安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他。
赵璨道,“君权神授这四个字,不过是用来糊弄百姓罢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帝王相信自己真的是真龙血脉,上天之子?”
平安恍然。
其实他之前也是陷入了牛角尖之中,总觉得古代人很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说辞,对于皇权绝对畏惧。但是再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实际上距离皇权越近的人,这种畏惧也就会越少。
所以才会有夺嫡之争——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位置不是注定了要给谁的。
所以相权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君权,甚至有些大臣厉害起来,能够权倾朝野,连皇帝的光芒也盖过。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皇帝只是傀儡,实际上当执掌权位的另有其人的状况。
所以在平安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朝代,才会有大臣对皇帝说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这种话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千百年来,官员集团作为一个整体,实际上从上到下连通着整个统治阶级,就算是皇帝,也必须要通过这个庞大的集团,才能运转自己的权力。
“况且如果真的是天命所归,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朝代更迭,权力争夺了。若真有,这天命变得也太快了些。所以纵观历史,从来没有所谓的君权神授,不过是——能者居之!”赵璨说到最后,已是掷地有声所以他才能谋夺皇位,在失败之后重来一次。
赵璨看着平安,“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认为皇室统治这个国家,就是理所当然。”
“可是你难道就不担心……”能够当上皇帝的人,除了那些机缘巧合的之外,多半都不是蠢货,这个道理,赵璨能够看得透,难道他们就看不明白?
无非是恋栈权位,舍不得自己手中这泼天的富贵权势罢了。
所以“君权神授”这用来糊弄百姓的四个字,才能够从古时候流传到如今。所有的皇帝都会顺其自然的让它存在,因为这也是巩固自己统治的最好办法。
赵璨如此不介意的支持自己,难道就不担心他会因此失去这些权力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赵璨反过来问平安,“在你所说的那个世界里,难道通知这就消失了吗?我想没有吧,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总还是需要有人来管理国家的。不是吗?”
这倒是。平安点头,“的确有。”他简单的解释了一下现代社会的各种政权存在形式。
赵璨笑了起来,“所以你也看到了,加入一个人当真有能力,不论是在什么时候,这一点都不会变化。”
“但是……”
平安还要解释,但被赵璨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手中的权力大大减小了,是吗?”他叹了一口气,“平安,你太不了解权力这东西了。”
“即便是现在,我虽然是帝王,看似执掌天下,生杀予夺,但实际上真的能够做到吗?”赵璨问。
平安摇头。就算是现在,皇权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的。当然,赵璨也大可以做个昏君,荒淫无道,但是到那个时候,别说是被压榨的普通百姓,就是朝堂上的臣子,恐怕也看不过去。发动政变,除掉赵璨另立新君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不论是在什么时候,绝对的权力都是不可能存在的。而能够有多大的话语权,不过是取决于个人的能力罢了。”
即便是在平安锁描述的那个世界之中,如果当政的人足够有能力,又足够铁腕的话,一样能够保证自己说出来的话没有人敢不听。而即便是当皇帝,如果自身能力不足,就只能被臣子压制住。
在这一点上,赵璨相当看得开。
反正他现在在朝堂上的威信已经足够高了,所以并不认为平安所说的那些改变发生之后,就能够影响自己的地位。
无非是换成更加柔和的手段罢了,不可能如同当皇帝时一样,说杀头就杀头。然而这种原本可以震慑人的权威于赵璨而言,有和没有差别并不大。
况且,“你不也说了,在那个时代,仍旧有皇权的存在,只不过权力没有那么大了。所以,就算我想让赵氏的江山千秋万代,也是有可能的,对吗?”
平安想了想,好像也的确是这样。他看着赵璨叹气,“其实在某些事情上,你看得比我还清楚。如果是你在我这个位置上的话,能够做的事情一定更多吧?”
“不,不一样。”赵璨说,“我若是站在你的位置上,或许反而就看不清这些东西了。”
也对,平安笑了起来。他跟赵璨各有自己的优势,但两个人联起手来的时候,自然就能够做成更多的事情。
解决了这个问题,平安心中的顾虑又可以少一条了。
他想了想,道,“其实现在暂时也还没到那种时候,至于将来如何,要走到那一步了才能知道。就目前而言,你身为皇帝的身份反倒能够提供很多便利,让我们做的事情更容易一些。”
底层的民众想要掀翻统治阶级并不容易,但如果这种变化自上而下,主动求变,而赵璨又能够压得住所有反对的力量的话,倒是容易得多。
所以说到底,现在仍旧还是跟相权、跟文官集团之间的争斗。
而这可是赵璨最拿手的事。
这一场谈话虽然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结束之后,平安却疲惫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长久以来心上一直压着这么一块大石头,之前也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石头终于被搬开了,反而后知后觉开始感觉到累。
不过,这样的放松对平安来说其实是好事。他一直将自己绷得那么紧,看上去混若无事,但是长此以往,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总算是将心病去掉,松快一番,等到休息好之后,就更有精神了。
有了赵璨的支持,水泥路的推进工作很快就得到了朝堂上下的同意。反正花的是国库的钱,而且又不是什么坏事,对于大臣们来说,并不是非要阻止的。既然赵璨强力推进,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赵璨甚至不需要像平安一样绞尽脑汁找个强有力的理由来给他们交代。
这就是强权的好处。虽然平安的目的是推翻他,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玩意还真是好用啊!
当然,既然要避免触动对方的神经,那么人口普查这件事,就只能私底下想办法来做了。在这件事情上,赵璨决定引入新的力量来进行。
而在朝堂上,天然就有一股跟整个文官集团对立,但是又被打压得厉害的势力——武将体系。
虽说文人相轻,但他们却是将对方当做自己人的。实际上文人真正看不起的,是那些大字不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将士。所以明明军队保家卫国,地位不可小觑,但是在朝堂上却始终会遭到文臣的打压。
当然,这其实也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因为武将手握兵权,天然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再不制衡一下的话,那皇位岂不总是岌岌可危?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将遭到来自两方面的配合打压,自然总是低人一头。
不过在平安看来,虽然理由他也能理解,但是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偏激了。忌惮军队,想要让他们接受辖制,只能从军队本身入手,光是想着将他们的地位压下去,并没有什么用处。
譬如说重文轻武最严重的宋朝,为什么会积贫积弱,三面受敌,最后亡了国?就是因为武将地位太低,别管是文官还是太监,都能够对他们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