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五百年前的那些事情,真的只是芙蓉谷中的一场虚梦么。
如此真实的梦境,如此真实的杜若堂,难道都是虚幻的么?
李昀有些迷茫。
马车行到了秦外城,车夫挑起帘子:“公子,在下只能送到这里,前面是悦来客栈,我家公子已经打点好,您到了住下一晚再启程罢。”
李昀道谢,下了马车,看着车夫驾车离去,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客栈,心里感慨,这一路,貌似被苏祈照顾甚多。
再也不能如此了。
街上源源不绝的商贩和人群,全是从四面八方来的,衣着各异,李昀先是去当初和秋梨儿约定好的客栈,见到掌柜的道:“可有一位姓邱的姑娘,四天前来此住店么?”
秋梨儿家里是罪臣之后,本姓邱,奈何出外漂泊这身份不能与人道,便换了个字,只念秋。
掌柜的抬眼看了一眼:“秦外城里鱼龙混杂,单独的女客恐怕会有麻烦,本店谢绝落单的女客,所以您说的那位姑娘,本店定不会招揽。”
李昀四顾一下,果然皆是男子,或者带着家眷的。
李昀又在大堂里打听了一下,又问了几个店小二,确实都没有见过秋梨儿,于是悻悻然的回到了悦来客栈,老板一看李昀的打扮,上下瞧了瞧:“您可是李公子?”
“正是在下。”
掌柜的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大喊一声:“二楼雅间,贵客到。”
李昀随着店家走到了二楼,就看另外天字房出来一个人,见到李昀松了一口气:“我的亲娘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等疯了。”
是秋梨儿。
进了雅间儿,李昀问了秋梨儿:“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秋梨儿喝了一口茶:“四天前我听你的话跑到秦外城那家晓涞客栈,人家不收女宾,差点没被轰出来,出了门一筹莫展的时候,居然有位公子来了,哎你不知道那位公子啊,可凶了,过来就问哪个是秋梨儿,我还以为是皇上寻思着我家有人逃了,过来要拿我呢,他送了我一袋银子,又告诉我来悦来客栈等你,然后就走了。”说罢秋梨儿怅然若失。
李昀也喝着茶,慢慢听她说。
“后来听客栈的老板说才知晓,这公子是芙蓉谷的管事,叫做秦允之,是秦家后人,这秦外城里的姑娘好多知道他,我就奇怪了,那么一张冰块脸,怎么就招人了呢?”秋梨儿歪头。
李昀点点头:“看来是苏……苏公子的安排。”
秋梨儿说罢拿出那袋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这袋银子少说也有个二百两,这苏祈对你真是够意思。”
李昀笑笑,没说话。
“哦,对了,那冰块脸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秋梨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也不知道是什么,他也没说。”
李昀看到书信上面的字:李公子亲启。
字体熟悉的让李昀头痛。
李昀展开信来,上面写着:晟州南里春冒胡同,等。
秋梨儿也上前瞧瞧,眨眨眼睛,看着李昀,又看着信,抿着唇,犹豫半天,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李昀,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封……一封佳人有约的情信呢?”
☆、债
从芙蓉谷回到晟州这一路,秋梨儿都有些颓废,耸着眼睛也不看四周景色,李昀也叹口气:“你别急,这湿凉墓咱们恐怕是盗不成了,但总有办法,我回去将家底翻一番,咱们再去西郊走一趟,总能凑够金子的。”
秋梨儿看着李昀,终于露出些许女儿家的难为情:“我不能再这么连累你。”
李昀笑了:“左右我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秋梨儿没吱声,回过头却擦了两滴眼泪。
到了晟州已经是半夜,李昀回家后倒头就睡。
第二日,李昀找来相识甚旧的主顾张老板,将自己多年来的东西全部交给此人,让对方开个价,将所有东西变卖了。丫头百草在后厅里偷着瞧,不知所措。
张老板是个爽快人,又和李昀有多年的交情,将李昀手中零了吧碎七七八八的东西按比市价高些的价钱收购了,道:“李公子的手艺不做这行真真是可惜了,年少有为的,怎么就想不开要金盆洗手了呢?”李昀拿着沉甸甸的银两只道多谢,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待张老板走了,李昀向后面瞧瞧:“出来罢。”
百草这才磨磨蹭蹭的过来,犹犹豫豫道:“公子将积蓄变卖,是要有什么打算么?”
李昀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百草哭将起来:“公子,您是不要奴婢了么?”
李昀拿出二百两银子,道:“家里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你都没离开,李昀在此谢过,不过姑娘家还是早早嫁人,给自己找个出路要紧,跟着我总归不是什么妥帖的事情。”
百草拿起手绢擦了擦眼角:“奴婢不求什么,只希望能在公子身边儿服侍。”
李昀将银子递给百草:“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公子就放心了。”
百草接过银子,泪水直流。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上次来的那位好看的公子在门外,等着公子呢。”说罢抽抽噎噎的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李昀叹了一口气,拿起家当整理出门。
见毛途安一派逍遥的坐在自家客厅里喝茶。
李昀道:“毛公子,在下惭愧,这芙蓉谷是再也去不成了。”说罢将银子双手奉上。
毛途安笑呵呵的把茶杯放下:“没事儿没事儿,定金之事不急,在下还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李昀摇摇头:“在下家徒四壁,没甚么可帮得上公子的。”
毛途安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李昀:“你看看这个?”
李昀接过一看,手里一哆嗦。
这是个拓本文稿,仿的是开国丞相杜若堂的笔迹。
毛途安摇着扇子道:“这个东西如今只有一份真迹,在御林军首领林骁的旧宅子里,在下不贪心,只想见见真迹便会奉还。”
李昀抚摸了一会儿那个拓本,然后恭敬归还:“恕在下不能做此事。经过芙蓉谷一事,在下忽然明了,自家行当见不得光,决定另谋出路。”
毛途安接过拓本:“李公子是要金盆洗手了么?”
李昀笑了:“毛公子年纪尚小,恐怕不明白人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呆久了,就想着往有阳光的地方走,沾沾热气。”
毛途安打量了李昀一下,收了李昀手里的银子,拿出一部分揣在怀里,笑道:“不需要这么多,公子是个通透之人,那在下便不再打扰了。”
走之前,毛途安回头道:“后会有期。”
李昀道了声好走,见毛途安离开,心里松了一口气。
将一切事情办妥,李昀忽然想起了那封信,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顺着地址找了过去了南里春冒胡同。
这条胡同是个老胡同,有一条长廊是窄的只能瘦人过去,若胖一点的估计要卡在中间动弹不得,穿过一座长廊,倒是别有洞天。李昀打量着前面的房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人开门,眉清目秀,略带稚嫩的脸庞看见李昀,眼泛泪光:“李昀哥哥,你可来了。”
“韶儿”
李昀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秋梨儿的弟弟,秋韶。
秋韶抿着嘴忍住不哭,李昀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韶引李昀进了内堂。
李昀四处打量,不大不小的宅院,正对门一个敞亮的大厅,内里还有一个小间儿,里面四间卧房,一间正房,三间侧房,外面通着一道长廊,后面一个小院。
宅子不算大,却比自家房子的格局都好。
李昀听秋韶说,才知道,原来自己和秋梨儿离开晟州之后,秋韶就被放了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年轻哥哥将他安置在这里,说不日将会见到亲人,又将秋韶的卖身契归还与他,一句别的也没说就走了。
李昀听完秋韶说,心里已经知晓了是谁在帮着自己。
自己在芙蓉谷待了四天,此人帮着自己安顿秋梨儿,赎帮秋韶赎身,又将自己送回了晟州城。
李昀找秋梨儿过来,秋梨儿还在纳闷,一进门,见到日夜想念的亲人好端端的站在房间里,上前一把抱住秋韶就开始大哭起来,仿佛要哭出这些年所有的委屈。秋韶到底还是个孩子,没忍住也跟着掉了两滴眼泪。
看到此情景,再铁打的人也不免情动,李昀叹口气,出了门抬头望天。
这些年,秋梨儿跟着自己天南地北的走,不过是想赚够弟弟的赎身钱。
师傅在世的时候对李昀说过,男儿生在天地间,可以做错事,却不能信错人,可以欠钱却不能欠债。有些事情银子能办到,但银子能办到的事情人家替你办了,你恐怕还不起这个人情。
所以师傅一生都是单枪匹马,凡事讲究拿钱来算,在师傅眼里,能拿钱算的,都不是事儿。
李昀以前总觉得师傅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实在算不上能人,如今想来,都是道理。
李昀活到二十有四,从未觉得自己欠了人家什么,如今却觉得好像有点还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