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他从未想到过,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卷牛皮被白云飞摆在了桌子上。那上头只写了几句话,却让一切清晰无比。
——洛阳府尹袁鑫,十五年前冤案定终身,被同僚白姓县官诬陷,钱财通天,上下官员齐齐帮忙,袁家自此家破人亡。幸而府衙之中尚有忠良,冒着必死危险将袁鑫年幼独子偷出,恰逢贫僧游历经过,衙差以死托孤,临终前告知一切,与幼童一起偷出的还有一物乃犯案凶器,只因落入贼人手里必毁,故而盗出以求某天还原事情真相。
白云飞拍了拍那牛皮卷,道:“我还记得,卷宗之上一直有写明陈家富商是被活活打死,伤口有奇怪花纹印记,嵌进肉里,十分明显。”
哪怕尸体如今早就没了,可凶器却明明白白出现在眼前。那花纹必然是棍子上的雕刻,不会有错。
白黎黑着脸没吭声,白云飞紧绷的表情终于迸裂,道:“爹!你就没什么好说的吗?!”
白黎看他,“我要说什么?这上头说是我陷害就是我陷害了?证据呢?!”
白云飞捏紧了拳头,“你在死者死的那天晚上,见过牛轰。”
“牛轰是无辜的。”白黎道:“我当时也说得很清楚,我去与他下棋,他儿子和下人都是证人。”
“牛轰其实根本没回去。”白云飞道:“他半路就折回了,你们在撒谎。”
白黎看着他,慢慢重复了一遍:“证据呢?”
白云飞吸了口气,“其实牛轰和牛冲都不是牛茂杀的,他是无辜的,牛冲死的那日他也不在赌场,而是在……你这里。”
白黎脸色变了变,没答话。
白云飞:“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我不知道,但为了掩藏和你的关系,牛茂居然愿意说谎,还是他觉得你能保他无事,所以才无所谓?爹,之前衙门失踪的衙差我已经找到了。”
白黎浑身一僵,良久之后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半年前有算命先生说我今年有旧日怨仇,果然不假。”
白云飞声音一颤,“你承认了?”
白黎眯了眯眼,“承认又如何?”
十五年前,白黎尚且只是一名小小县官,可他并不打算这么埋没自己,他有得是野心和抱负,于是花了许多年时间买通上下关系,只求一个机会,让自己能一朝得成。
而这个机会有一天出现在了眼前,袁鑫为官十载一直清廉正直,与洛阳许多富户没有任何利益往来,让许多官员也不好受。上头派下信来,暗示他若是能将袁鑫拉下马,这洛阳府尹位置,就是他的了。
于是白黎开始筹谋一个完美的计划,拉拢一心想要做大户的牛家,杀掉陈家当家,制造成悬案,最后栽赃给袁鑫。他与牛家的约定便是等自己上位,就会扶牛家做洛阳第一大户,而陈家,为了全家几百口人能活命,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最后被白黎赶出了洛阳城。
这计划确实很完美,可唯一的问题,就出在那个被偷走的孩子和凶器上。
当年白黎并不清楚袁家独子究竟有多大,所以之后他利用牛家四处寻找孤儿孩童,年岁就定在十岁到二十岁。
白黎冷道:“没有人会将十五年前的案子再翻出来,卷宗上的说明已不能作为绝对证据。这案子早就已经定了。”
当年因为袁鑫的执着,将这案子越闹越大,上头派人下来调查,因为被白黎买通,而一起将袁鑫拉下了马。
如此牵扯,谁也不会承认当年之事。谁会嫌命长呢?
白云飞哑声道:“那些青楼女子,也是你下得手吗?”
白黎毫不在意道:“牛轰那个老头最近已经逐渐将家业交给牛冲打理,而牛冲的许多想法与我背道而驰,十分不好控制。他是知道当年事情的,难保有一天威胁我要将这些事抖出来,原本我是打算与牛茂合作的,没想到我们还没下手他就已经死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于我都不是坏事,我不过顺手帮了个忙,解决了一些小麻烦。”
他又看向平修,“至于你,要么死在这里,要么保守秘密享受富贵。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况且就算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白云飞虽已料到这情形,却万万没想到白黎会若无其事地说出来。找到衙差的事本是用来诈他的,如果真的已经串通好,看守犯人的三人里为何偏偏是他失踪?他们只需要装作有人劫狱就足够了,所以失踪的这人或许……是想去通风报信却被自己人解决了。
至于牛茂,也不过是用来试探白黎而已,混混早就从常常来帮牛茂还钱的下人那里打听到了牛茂当日的行踪。牛茂欠了不少钱,每次还钱总让下人来卑躬屈膝甚至帮忙挨顿打让对方出出气,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个如此冷血的主子什么时候就被打死了也未可知,所以对于混混打听的事情俱是没有挣扎地说了出来。
白云飞只觉得心里发冷,看着被主簿叫来的衙差拿起刀剑,竟是要在光天化日下将平修逼至绝境。
平修道了声阿弥陀佛,将那棍子往身前一横,道:“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虽对家人已无半点记忆,但家仇之恨又怎能轻言化了!”
他说着就直直朝前而去,白云飞却突然出手相拦。
“白大人。”平修平静地看他,“你打算如何做?”
白云飞捏紧了拳头,“他是我爹。”
平修道:“忠孝不可两全。”
白云飞点头,转头问白黎:“爹,我是要忠,还是要孝?”
白黎怒道:“你是府衙的人,忠是为我,孝亦是为我!”
白云飞摇头,“这么说来,忠孝皆不可全了。”
白黎顿时拍桌,“云飞!你可是要弑父不成!”
白云飞瞳孔一颤,定在了原地,抬眼皆是茫然,只有平修的脸,无比清晰。
“家仇不可不报。”平修摇头,随即跃起攻之,白云飞下意识抵挡,两人一时缠斗到了一处。
乒乓声不绝于耳,那长棍曾是用绝佳好木雕刻的收藏品,外头还上了层漆。当时牛轰对杀人一事有过犹豫,被陈老爷看出破绽便要叫人,牛轰一时头脑发热,随手抓了旁边木棍就狠狠砸了下去,那一下怕了也横了,将晕过去的陈老爷堵住嘴,又是反复几次狠砸,直至活活打死。
如今这长棍被平修舞得风生水起,好几次差点突破白云飞的防线,直击后头白黎。
而白黎正要叫众人围攻平修,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发不出声音来。
主簿第一个发现不对,几步冲过去,“大人?大人!”
白云飞霎时分了心,回头一刻,平修已冲了过去。
只见白黎面色蜡黄,身上浮起怪异斑点,瞪大了眼还没能说什么,就脸色扭曲口喷鲜血断了气。
这只发生在一瞬间,平修道:“和牛冲的毒是同一种!”
白云飞眼睛通红,一把拉过主簿,“爹吃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没、没有……”主簿也全无人色,半响才结巴道:“回来,回来途中碰见了朱氏。”
朱氏?
平修和白云飞先是一愣,随即陡然回过了神来。
十
被关在牢房里的牛茂,魂不守舍几日后,被放了出来。
他回府接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自己的老母亲因谋害牛轰,牛冲,以及洛阳府尹而被收监关押,老夫人亲口承认,白云飞也在她屋内找到了毒草,等待她的将是死刑,以及牛家家产全部充公。
牛家一夜之间,一贫如洗。
“为什么?!”牛茂对着朱氏赤红了双眼怒吼,“为什么会这样?!”
朱氏伸手轻轻抚着肚里孩子,一言未发。
她犹记得老母亲找上门来时说的话。
——陈家代代擅长匠活,我早该……早该想到是你。茂儿是真心喜欢你,哪怕我和老爷知道你一心想为陈家报仇以为你有了孩子就会改变心意……我知道牛家对不起你,这一切都是牛家咎由自取怪不得人。但老婆子只求你一件事,你肚子里有牛家骨肉,为了孩子,这大仇报了,以后便与我儿好好过日子,茂儿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我老婆子的命不值几个钱,你要,便给你。
朱氏抬头,见牛茂痛苦不堪,仿佛看到曾经年幼的自己。得知父亲惨死,家产被人霸占,全家被赶离洛阳城后,母亲没多久就去世了。随即是兄长,姐弟以及其他陈家人。他们死的死,躲的躲,自己被活不下去的舅母卖给了姓朱的人家,后来日子虽好过了许多,她却从未有一天忘过这恨。
朱氏慢慢地扬起了嘴角,牛家如今的下场,让她感到愉悦。牛茂痛苦的模样,让她感到满足。
自己曾经历过的,终于一分不少,还给了他们。
牛家财产被封的那日,白云飞看着朱氏,“你满意了吗?”
朱氏并未答话,转身被侍女扶进屋内,牛家大门缓缓关上,白云飞目光哀痛,伸手,一片白雪悄然落入掌中。
……
几天之后,大年夜。
红灯笼高挂,迅速冲淡了凄冷的白色。
平修带着新收的小徒弟,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座逐渐被雪覆盖的城,满街红灯笼仿佛刺目的血色,让人眼眶发酸。
身后传来马蹄声,平修转头,看见白云飞沉默的面容。
“你还欠我一件事。”平修道。
“我这一生都欠你的。”白云飞沉声道:“我父无法偿还的,便由我接替。若你哪日需要我,我会来找你。”
平修一勾嘴角,“一言为定,所以在那之前,请好好活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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