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侍奉太子很多年,平日里见惯太子清淡温润的笑容,以为那就是全部,竟是此刻才知,原来殿下还有这样的一面。心头似有一只爪子挠过,想要看看殿下开怀大笑模样的念头愈发强烈,心知不妥,忍了又忍,但当那笑声再次响起时,她的脚不受控制的向前迈了两步,抬手便要去推开面前那扇薄薄的木门。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花枝惊醒,回头,竹影站在她身后,紧张的看着她。
“花枝姐,你忘了殿下和太子妃在一起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竹影觉得奇怪,花枝向来很会行事,从来不在太子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打扰他,自从到了永宁殿,她却频频不尊太子命令。此时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通禀,她是要去干什么?
花枝脸上的僵硬转瞬即逝,她淡淡笑了笑,似惊醒一般道:“竹影你不提醒我又要惹殿下不快了,刚才想起有件事忘记告诉殿下,只想着亡羊补牢,倒是忘了!”
花枝站回原处,竹影本就话少,暮色里,两人沉默守在门外,身姿笔直,仿佛要融入蔼蔼暮色中。
月亮升起来,溶溶月色弥漫小院,庭中一株梨树,早已落叶,只剩得干枯的枝干指向天空。花枝定定看向庭中某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玉小瓶,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轻轻咬了咬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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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路急行,谢素书以为要直接开往齐郡边界,没想到萧越却在距离齐郡尚有百余里的龙虎山让大家停下来安营扎寨。
萧越忙完公事回账,谢素书问起心头困惑,萧越跟她解释道:“自先帝时,齐国并入大楚后,化为郡县,由大楚指派的官吏前往治理,大楚官场积弊已久,吏治严厉多贪腐,且原本出力将齐并入大楚的地方豪门世家并未得到大楚承诺给他们的高官厚禄,心中不平。皇祖父在位时,便担忧此事,那时他身体江河日下,有心无力。父皇即位后,却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齐地反一次他便派兵打一次,虽然可以暂时压制,却没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谢素书见萧越分析的头头是道,越发好奇,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看来你是盯着齐地很久了!有什么妙招?”
萧越淡淡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手中并无军权,韦贵妃和瑞王又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虽然心中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你终于忍不住了?”谢素书狡黠笑着问他。
萧越脸上温润的笑意里泛出几分无奈,“父皇和朝廷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尽,这次我要再不出手,齐地恐怕要被大军扫荡的寸草不生,皇祖父临终前交代我安抚好齐地,怎么能辜负他的托付,何况,……”萧越的声音低了下去,没再继续继续往下说。
谢素书却担忧起来,“你打算如何用这两万老弱病残?”上回瑞王可是带了好几万精兵过来才将此事摆平呢!
萧越坐到案前,“皇祖父临终前早就有安排,周边的府兵一直都在暗中操练养精蓄锐,我已派人送了信函过去,命他们分兵布阵。”
谢素书突然想起,她的舅舅就在彭城做郡守,也许能帮上忙,“我舅舅在彭城,那里还有不少兵马,殿下不妨也一并借过来!只是殿下调动周边府兵,此事若被陛下知道,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萧越大笑,从怀中掏出个明黄的卷轴扔给谢素书,谢素书展开一看,原来是皇帝命萧越带兵平乱的圣旨,视线落在最后那句命周边郡县鼎力协助太子上,才终于明白为何萧越敢只带这么少的人马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越十分忙碌,一方面接见匆忙到来的信使和官员,检查兵器粮草,又派人从那两万人中淘选出可用士兵,韦贵妃虽然敢给他分战斗力最弱的队伍,却也不能全是老弱病残,一番淘选后竟得了六千精兵。另一方面派人将以前抓住的叛军俘虏、叛军亲属押了过来,训诫教育几日后,将他们都放了回去。又写了劝降信,让回乡的叛军带回去。另一边集中兵力,开始围困李铁精锐所在的临风城,周边郡县抽调来得五万精兵兵临城下。
半月过后,叛军渐渐开始瓦解,很多人都逃回乡下,军心不稳,一攻既破。剩下叛军头子李铁的嫡系部队越五千来人,拥着李铁和所谓的齐国王室后裔向西逃窜,被彭城郡守夏知书带军一举抓获。
齐地叛乱全部平息,太子的行营搬到了临风城的郡守府中,然而太子却比之前更为忙碌,齐地战乱纷繁,民生凋敝,整顿军务,收整世家豪族,安抚难民,组织农民收拾荒废的田地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查处派来治理齐地的大楚官员强取豪夺贪腐无度……
诸事繁忙,太子每日三餐都是送入书房中草草将就,晚上更是只睡两三个时辰,为了不吵到谢素书,他命人在书房旁的厢房里设下床铺帘帐,用以夜间下榻。
谢素书也没闲着,郡守府被乱军破坏的厉害,她忙着安排下人打扫修理郡守府;因担心萧越累坏身体,餐餐都要亲自确定菜单,指挥厨娘挑选新鲜食材做饭;得空她会去城中转一转,看看伤员安置、难民能否吃饱住暖,虽然能力有限,但也尽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想着齐地早日定下来,萧越也便可以轻松几分。
然而不几日,她渐渐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常常困倦,精神恍惚,夜里浑身发热难以入睡,仰着身体底子很好,便没将这些小症状当做一回事,想着待忙完这一阵子再好好休息。
这晚厨娘刚做完晚膳,端过来谢素书一一尝过,正要给太子送去,却听得守在门外的竹影进来报太子过来了。
竹影话音未落,萧越已大步走了进来,一进屋便挥手让厨娘退了下去。
“今天怎么得空出书房?”谢素书见着太子有些惊讶,边说话边将食盒里的菜肴端出来,摆在桌上。
萧越站在水盆前,边洗手边笑道:“难得早些处理完事情,能早些回来陪你。快些吃完,我带你出去逛逛。”
两人简单用完晚膳,又略休息片刻,饮完热茶,萧越拉了谢素书起身,给她披上厚重的白狐狸毛大氅,推门出去。
时已至初冬,天黑的早,屋外已是夜色苍茫,正逢十五,遥遥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清冷的月光落下来,更添几分凉意,萧越伸手帮谢素书拢了拢大氅,将垂在背后的风帽给她戴上。院门外叶江燕已备好马车,带着几个劲装侍卫垂首战在一旁。谢素书在萧越掺扶下上车,坐稳后,她问道:“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萧越神秘的笑笑,“一会你就知道了!”
马车辚辚而行,马蹄踏在青石街道上,清脆的蹄音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
不多时,马车停下,萧越掀开车帘,一阵冷风钻进来,车中乍冷,谢素书不由打了个哆嗦。
萧越低低笑起来,扶她下车,一堵青黑色的厚重城墙出现在谢素书眼前。
“这是?”谢素书问道。
“临风城城墙,来,咱们上去。”萧越低低答道,牵着谢素书的手,抬步缓缓登阶而上,侍卫们都远远跟着。
谢素书登上城墙顶部,视野突然开阔,圆月清辉笼罩大地,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坦荡平川,不远处齐水汤汤东流,泛着柔柔波光,回首可见鳞次栉比的高低府邸,再远些是巍巍旧齐宫。天高月圆,夜朗风清,天宽地阔,美不胜收。
只是夜风阵阵,城墙高耸,周围并无挡风之物,谢素书即便穿着裘衣,也觉得有些冷。
萧越站在她身旁,静静看着眼前人和这座千疮百孔的城池,伸手将谢素书搂入怀中,“还冷吗?”他压低声音,在谢素书耳旁问道,温热的气息落在谢素书脖子上,有些痒,惹得她脸也烫起来。
“好看吗?”萧越凑得更近了些,鼻子轻轻贴着谢素书的白瓷般细腻的脸颊。自平定叛军后,他一直忙于政事,看着谢素书每日忙进忙出,心中愧疚,今日难得清闲一会,便萌生了带她出来走走的想法。只是历经战乱的临风城已没有什么可以入目的东西,大晚上的又不方便走太远,唯有这城头远眺还有些趣味。
“不愧是故齐国的王城,虽然破败,却仍是气势雄伟,鼎盛之时,想必更是气势不凡。只是如今城中民生凋敝,不知要修养生息多少年这座城池才能恢复昔日的繁荣呢!”谢素书叹道。
“怎么,本太子接手了这座城,你还担心我治理不好?”萧越瞪着她,做出一副怒容。
少顷,两人都笑了起来。惹得远处的侍卫忍不住往这边瞅,想要看看这大冬夜城头吹冷风到底哪里有趣,惹得贵人们笑得如此开怀。
“过些时候,我派人将这旧齐宫修葺一番作为行宫,齐地风物俱佳,你可以过来住一住。”萧越握住谢素书的双手给她取暖,宠溺的说道。
“我自己住在这里有什么趣味?”谢素书没好气的瞪萧越一眼。
萧越把她拉得更紧些,在她脸上啄了啄,“到时候孤自然是要陪着你的!”
谢素书霍然抬头,“此言当真?”
萧越定定看入她眼眸深处,郑重的点点头。
谢素书心中一暖,刚要再开口,却突然想起安星辉说过的话,心又沉了沉,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转眼看向远处,幽幽开口:“萧越,如果有一日,我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萧越将她的脸扳过来,捧在手心,沉沉道:“我会一直找你,天涯海角,都要把你找回来。”他顿了顿,道:“阿素,不要乱想,我会护好你的,若你没了,我也不会独活。”
谢素书对上萧越晦暗不明的眸光,面对这样神情又沉重的誓言,只觉心头更乱,忙开口打破这压死人的厚重氛围,“别这么说,这么说你让王良娣她们怎么活呢!”
萧越抓住她的手紧了紧,“那些女人我都没碰过,送出宫去过她们该过的日子便是。王良娣是徐虔的怀中人,他自会照顾她!关我什么事!”
这话落在谢素书耳中,晴天一个霹雳。她哆哆嗦嗦问道:“什么叫徐虔的怀中人?”
——艾玛,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不会被灭口吧!
萧越轻轻嗤笑,“一直都是徐虔李代桃僵与王氏行欢合之事。”
谢素书这次彻底听明白了,心底惊涛骇浪翻滚,王氏好歹是高门贵女,太子如此行事,如何了得!不过心中却不知为何突然,好像也许觉得有些开心得不得了,心跳都加快许多!
萧越见谢素书瞪圆双眼,诧异的看着他,面上似喜非喜,心下暗暗得意,这一次,他把秘密都说出来了,阿素总该接受自己了吧,还不扑入孤怀中在孤脸上狠狠咬啃一番?
他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见谢素书双腿一弯,突然倒了下去。
他忙一把将她捞起,“阿素,阿素,你怎么了?……”
“来人,来人,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京中乱象
安府主院,安相与夫人坐在桌前,正要吃饭,突然守在门口的丫鬟进来说安相书房的师爷过来有事禀告。
“可说了何事?”安相放下筷子,从身侧丫鬟手中取过热巾帕擦完嘴巴和手指,开口问道,语气淡漠,被打断了用膳,面上有些不悦。
“他只说是齐鲁那边来了人。”丫鬟低眉柔柔说道。
安相神色一凛,立刻起身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留下安夫人独自用膳。
安夫人对着满满一桌佳肴,紧蹙眉头,满面愁容,不时哀叹一声,房内气氛凝重,立在她身侧的丫鬟垂眉敛目,紧张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日安月华受伤被太子救后,她就心中隐隐不安。虽然安相权倾朝野,当即便派人去封那几家目击安月华惨状的人家的口舌,可她还是日日担忧,害怕这件事传出去,毁掉安月华的名声,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是找夫婿的年纪,要是名声败坏,莫说好夫婿,连那家境平平的人家都不会来求娶。
不想这担忧终于成真,最近安夫人参加了几场京中夫人们的花会茶会,竟有不少人拉她到一旁询问小姐的伤势,更有人一脸羡慕的看着她说什么月华真是好命。
嫁给太子本是风光,但朝中局势扑朔迷离,瑞王势大,又有帝王宠爱,但是太子名正言顺得老臣们支持,且太子总是云遮雾绕一般让人看不透彻,表面看来温润懦弱,手中毫无权势,但安相的探子最近给他呈上几份密报,方知太子和瑞王韦贵妃一派已经暗中有过碰撞,结果却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出来的,日后这帝位落在哪个皇子身上还难说,安相在这种站队事情上,向来是老奸巨猾,不肯轻易表态,尚在观望,这种时候,他可不想冒险与皇室联姻。
因为这种种原因,安夫人才如此忧虑,简直茶饭不思,食不下咽。
自幼伺候她的嬷嬷宽慰许久,安夫人方提筷,却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她喝了盏参茶,躺在榻上小憩。
“娘——”门口厚厚的帘子被掀开,安月华携着房外的寒气踉跄这冲进来,坐到母亲身旁,捏着帕子哭得梨花带雨,眼睛又红又肿。
安夫人忙从榻上坐起,搂住女儿,“这是怎么了?别哭,娘在这儿呢!”
“娘,外面那些传言……,呜,呜……女儿的名声算是毁了!”安月华将头埋在安夫人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安夫人见女儿这幅样子,急得也哭起来,“莫胡说,……”是哪个爱嚼舌根的下人把这话传到小姐房中的?不是都下令在府中禁止提起此事吗?安夫人脸色越发暗沉。
安月华却说出了让安夫人更惊讶的话:“女儿这辈子非太子不嫁,还请母亲成全。”
安夫人愣了愣,深吸口气道:“太子已经有正妃,良娣都有好几个,你嫁过去也就能当个良娣孺人,堂堂安相嫡长女,得个如此低微的位份实在是让我们的脸面荡然无存。且那宫中你争我斗,倒是给你找一门好亲事更稳妥。”
“不,太子殿下抱过女儿,女儿无颜再嫁其他男人。有爹爹在背后撑腰,娘害怕女儿日后不能有个好名分吗?”安月华拭了拭眼角,幽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