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的声音骤然响起,利箭从窗户外头射穿了窗户纸飞窜进来。
虞楚昭一抬头,紧缩的瞳孔中映出密密麻麻的乱箭,登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胖老板拽起来挡在自己身前,一边往椅子后头让。
尸体成了个盾牌,被利箭扎成对穿,立时间就成了个刺猬,虞楚昭听着那箭刺进肉身的声音,心道:“兄弟对不住了。”
虞楚昭心中有点遗憾这良品布庄的人还是没活到乱世结束。
“开门!”箭雨一停,虞楚昭便听见门外人的声音响起来,就是方才叫放箭的那人。
虞楚昭藏身在胖老板的尸体后头,伸手从尸体上拔下一根箭羽悄悄背在自己身后,觑着眼睛往门口望过去。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虞楚昭,出来吧,知道你没死。”那个声音开口道。
虞楚昭犹豫了一下,推开沉重的尸体站起来,胖老板的尸体犹如一截沉重的木桩一般倒下了。
“殷夏。”虞楚昭心底略过往昔的许多光阴,最后开口叫出一个名字。
那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又黑又瘦,穿着一身灰布袍子,饱经风霜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全然看不出殷夏当年的风雅,唯有那点阴郁的气质未变,但是又更加深了一层。
殷夏讶然,旋即扭曲了一下嘴唇:“亏你还能认得出来,倒是你,一点未变,还是那纨绔子弟的模样。”
话语中有点唏嘘感叹,又带着点嫉恨。
“你这话说的,不知道是损我还是夸我呢,要是早些时候遇上,你怕是说不出这等话来了。”虞楚昭自嘲的短促的笑了一声,想想,终于把手里的箭扔下了。
看见殷夏这个模样,虞楚昭心中到底是有些酸楚的——毕竟是从前一同混闹过的弟兄。
现今殷夏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岁数,看着却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人了。
殷夏望着虞楚昭的表情变化,眼神有些复杂,失笑道:“这话也就你小子能说的出来……你这模样,充其量也就是二十郎当岁的样子,这么着看着还要小些。”
虞楚昭摇摇头,没提起他作为“鬼面生”时候的模样,就连项羽,看见了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不提这些了,你这是要做什么?”虞楚昭问殷夏。
殷夏感叹道:“你还是那般会装傻充愣,和从前一模一样。”末了对外头一挥手:“压下去。”
天色渐暗,地窖里半扇窗子外的地面从橙黄变成了灰黑色,秋风扫进来几片落叶,上头的翻转门被打开,殷夏托着食盘从外头进来。
“吃完饭给项羽写封信吧。”殷夏盘腿在地上的稻草上坐下来,正视盘腿坐着、靠在土墙上的虞楚昭。
虞楚昭抱着手臂看殷夏:“你就是要找项羽报仇?”
殷夏抬手将两个酒杯斟满,末了反问:“你道灭门之仇能放下?”
虞楚昭认真道:“讲真的,你杀不了项羽。”
殷夏冷笑:“不试试如何知道?”
虞楚昭缓慢道:“你知道你老子最后交代的话是什么?”不等殷夏回答,虞楚昭便道:“项羽告诉我的,你老子说,若是遇见了殷五,就说他的死和项氏无关,若要是遇见了你,就叫你报仇。”
殷夏沉默一会儿,怅然道:“我老子一直都偏心。”
虞楚昭:“那你还想报仇?”
殷夏垂着眼睛:“这么些年都这么过来了,不报仇……不报仇我为什么要样子活这么些年?”
虞楚昭叹息:“小爷不知道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前阵子小爷遇见了殷五,他最后什么都没做。”
殷夏眼眶有些红,牙关咬得死紧:“当年……我丢下了我弟弟和我老子,自己带人逃了,我想,终有一日要给他们报仇……你知道这么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么……你们身在楚军军营中,纵然知道你们再何处,我也无处下手,直到四年前在良品布庄里头又看见了你……”
虞楚昭沉默了下来,后头的事情他大概可以猜的出来了:“倒是我害死了这家店的老板。”
殷夏自己将杯中的酒喝了,稍微平静一点下来:“不是你,是我做的,还有就是刚才压你下来的那些江湖流寇。”
虞楚昭道:“他们知道你要对付的是谁?”
殷夏摇头:“自然是不知道的。”
虞楚昭:“那你叫我写信给项羽有什么用?就凭这些人……”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虞楚昭,念在我们曾经算是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会杀你,要是我杀不了项羽,便是我死,也是无所谓的。”殷夏平静的打断虞楚昭后面的话:“咱们哥两再喝一杯吧。”
虞楚昭摇头:“小爷向来酒量不行,酒品也不行。”
殷夏的脸立刻沉下来:“就这么不给面子?你是怕我下毒不成!?”
虞楚昭失笑:“这倒是真没有,是怕一会儿写信,不知道写出什么来,到时候小爷又喝醉了,岂不是麻烦?”
殷夏将酒杯磕在食盘上头:“你就对项羽这么有信心?”
虞楚昭摇摇头,抬手将酒杯取了,单手往面前放着的杯子上碰了碰,抬手将酒干了:“喝就是了。”
殷夏望着虞楚昭半晌,最后拿起杯子,将酒喝了。
下一秒,殷夏的口鼻之中赫然流出黑血。
殷夏瞬间栽到在地,眼珠犹往虞楚昭的方向转动着:“你……你……”
虞楚昭盘腿坐着,不动如山,一张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就这么静静的望着殷夏在地面扭曲挣扎。
殷夏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耳朵里也渗出鲜血,死不瞑目的瞪视着虞楚昭。
虞楚昭翻身,拼命伸手扣自己的喉咙,剧烈猛吐一阵,直到吐出了胆汁方气喘吁吁的摊下来作罢。
“别以为小爷不知道,酒杯上涂了毒……”良久,虞楚昭缓慢爬起来,用袖子一擦嘴角:“若是你不要我喝这毒酒,我也不会给你下毒。”
虞楚昭蹲下来,抬手将殷夏的眼睛合上:“这剧毒你可知道是哪里来的么?不是你涂在我杯子上的毒,这剧毒是那夜在你弟弟殷五船上找到的……但是他最后没下毒,不然,他现在已经在下面等你了。”
“你说要找项羽报仇小爷信,但是你这人,要说光明正大的将项羽找来决斗,小爷可是当真不信,所以你最好的办法就是毒死小爷……你想叫项羽也尝尝生无可恋的滋味是不是?”
“你也就敢用毒了……刀剑怕是露了马脚,可惜……”
虞楚昭弯下腰,将殷夏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望着那熟悉的锋芒感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跟了多少年?连这丢在了沙场上的青虹剑你也能捡着……”
将剩下的酒倒出来洒在地上,算是祭奠,虞楚昭提着青虹转身往外走。
“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浪了?”王离坐在拒马桩上,看见虞楚昭远远的走过来便随口嘲弄。
虞楚昭不答,径自穿过王离身侧。
秋风起,漫散的血腥味飘荡开来,和秋雨之后泥土特有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在虞楚昭周身形成一层肃杀的外衣。
王离眉头一皱,转头去看,只见虞楚昭腰间挂着一长剑,打眼望去,也知道并非凡兵。
“白天出去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带不是?”王离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道。
军帐沉在夜色之中,虞楚昭悄然潜入帅帐。
“你杀人了?”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的虞楚昭差点蹦起来。
项羽从背后将猛的一激灵的虞楚昭搂住,伸手抽出他腰间的长剑,眉头一挑:“青虹?你做什么去了?”
虞楚昭在项羽滚烫的怀抱里平静下来,一直起伏不平的内心终于重新安宁下来,一会儿唏嘘道:“只是在咸阳遇见了一个故人罢了。”
项羽眯起眼睛沉默的看了会儿虞楚昭,问:“然后呢?”
虞楚昭仰着头,视野中是项羽藏在阴影中的脸:“未做什么,不过一同喝了杯水酒罢了。”
项羽沉默着,将青虹剑抽出来斜靠在自己榻边上,就在万鬼朝皇旁边,两把利刃交叠在一处,好像依偎在一起一样。
“那便去泡个热水澡散散酒气,然后早些睡。”项羽将虞楚昭抱起来,抬步往屏风后头走,一边唤亲兵去打热水。
虞楚昭搂着项羽的脖子,自己凑上去亲亲项羽的嘴唇。
项羽的嘴唇灼热,渐渐将虞楚昭冰冷的嘴唇温暖起来。
当天晚上,虞楚昭被泡的全身酥软,随后被项羽抱回榻上塞进被子里。
“睡觉。”项羽让虞楚昭趴在自己胸膛上,抚摸虞楚昭光洁的脊背。
虞楚昭从鼻子里头轻轻“哼”了一声,不到半秒钟时间,便跌进了睡梦中。
第二天一早,山间晨雾缭绕,一夜之间,地上赫然凝结了一层白霜。
项羽光着上身卷着裤脚站在冰彻的溪水中捞着水擦洗身体。
英布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睛从章邯军帐中直奔出来,面色不甘又怨愤,一头扎进溪流里头,半天吐了两个泡泡冒出头来看项羽:“你又是做啥了?小军师那么乖,你还欲求不满啊?”
项羽睨了英布一眼,将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一耙,转身上岸,顺手抄上了放在溪边石头上的万鬼朝皇。
英布摸摸下巴又咂咂嘴:“你大清早的不睡觉进咸阳去了?”
项羽未答,一路往帅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