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生有些恍惚:“大将军,来此是有何事?”他自然不会觉得韩信是特地来给自己处理箭伤的。
叫一个堂堂大将军屈尊做这等事情,他鬼面生还没这么大的脸面,况且是在刘季明显有求于这个大将军的时候。
漠然注视着韩信在眼皮子底下一通忙碌,鬼面生的神色之中突然就带着一点狐疑。
“这个感觉熟悉的很。”鬼面生眉心出现了一道褶皱。
这种熟悉不是面貌上的熟悉,而是那种气质,那种万夫莫敌的悍然之气,哪怕未带兵戈,未着战甲,一样难损的武将气息。
“为什么?以前有人为我这样做过?”鬼面生心神游离在眼前之景外,望着韩信的目光却丝毫不显,仿佛依旧是在沉默的注意着韩信的一举一动。
韩信重新展开一截绷带,躬身捡起郎中掉在匕首擦净,随意开口回答鬼面生的问题:“主公帅帐设宴,我是来请先生入席的。”
鬼面生点点头未开口作答,兀自望着韩信将匕首放在火上烧灼。
“三年前似乎并未有这样的症状……”鬼面生不着痕迹的晃掉脑海中突然出现的画面,“年前却越来越明显,总能看见不相干的情景……”
鬼面生眼前经常滑过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人或者事,就像是这具残破的身体内还居住着另一个灵魂、另一段记忆。
“先生?”韩信将手浸入滚烫的水中,拧干布巾重新擦拭伤口周围。
韩信开口本意是提醒鬼面生准备即将到来的疼痛,但鬼面生却只是面有郁色,身子动都未动一番。
鬼面生不动声色的拉回思绪,眉头蹙起:“这种时候宴请?军粮告急本不该……”
“项王劫了敖仓,樊哙劫了陈留,等于互相换了粮,不至于拿不出设宴的东西来……忍着!”韩信手稳,手中烧红的刀锋快速划开鬼面生的肩膀。
瞬间鲜血和焦灼皮肤的气味传出来,鬼面生又是一阵恍惚——这种气温,异常的熟悉,却叫他觉得心生恐惧。
“该请主公先开席便是……”鬼面生牙龈咬出血,沉吸一口气:“不用等在下。”
韩信淡漠的“嗯”了一声,下一瞬间血肉裂开,玄铁箭簇被倏然抽出。
鬼面生头晕目眩,眼前的军帐瞬间远去,雕花房屋显出形状。
幻境之内,房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各处摆件价值连城,鬼面生自己正伏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这个胸膛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和眷恋。
“这人是谁?”心头刚袭上疑惑,下一刻,一样是撕扯血肉的疼痛,一样是取箭……
鬼面生费力的从那依着的胸膛前抬头,只见那个肩膀的主人面目模糊,唯有那双黝黑的眸子,和眸子中溢出来的心疼被鬼面生看的分明。
“是这个人!”鬼面生在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便认出了那双眸子,这个无数次在他的幻觉之中出现的眸子。
“昭昭……”那人在耳边低语着,声音中是满满的心疼和自责。
一双大手按住鬼面生的脊背,安抚的手在颤抖着,那双黝黑的眼睛从鬼面生的视线中移开来,像是不忍看见拔箭的过程。
“他,他是……”鬼面生无意识的开口,一个答案已经到了喉咙口,却说不出来。
鬼面生意识到自己心底一直存在的巨大缺口被填满了,冰冷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鲜活的生命力重新注入了他体内一般的充盈感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那颗三年来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看见这个人黝黑的双眸的瞬间便落回了胸腔里头。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鬼面生觉得,就连那个带着他远离寂寞洪荒的那位,也无法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鬼面生头痛欲裂,想不出半点有关这人的记忆,但是那所有的感官都在叫嚣着熟悉和依恋,答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却生生被卡在了喉头,半个字冒不出来。
身体本能的记忆不可违背,鬼面生难以抑制的本能快速为他做出了判断,心底疯狂追寻的答案似乎触手可及,但是又却摸不到的焦虑感让他难以维持自己一贯的冷静。
眼前的画面忽而一暗,房间的色彩迅速变灰,最后绝对的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光。
“啊!”鬼面生冲出喉咙的一声惊叫被骤然迎面而来的狂风撕碎。
这个黑暗又无边无际,荒凉的天地尚且还在混沌之中。
鬼面生是知道就是这里——在他未曾被带出来、来到这个人世间的时候,他一直独自待在这片鸿蒙之地,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物,也没有声音。
寂寥和孤独感万古如斯,曾经持久的缠绕着鬼面生的身躯,他的心灵,从来都不肯淡去,但是那个微弱的,一直在呼喊着“昭昭”的声音,却从未离去。
在那里呆着,时间一久,鬼面生的思维也开始停滞,他开始不时的昏睡,直到有一天,混沌的空间震动,突然之间出现了光……
命令的声音出现在那道光之中:“帮汉王刘季打天下……”
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名字:“记住,你要辅佐的人是刘季……”
顶天立地的巨人立在洞穿混沌的光之中:“助刘季登基便是你的使命……”
混沌之中的鬼面生似乎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他的嘴唇宛如被融化之后粘合在一起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主观的意识在逐步消融,耳边只有那巨人一遍一遍重复的话语,在不断告诫他要忠诚于那个陌生的名字,不管是为了报恩还是什么,直到这个名字变成了鬼面生潜意识里的一部分,变成了思维定式,不可变动。
“历史不可逆,你心里清楚这最后是谁家天下……”
鬼面生艰难的呼吸,不知名的心痛就像是在对那被植入的潜意识的对抗。
“不是这样,我想辅佐的不是刘季!”鬼面生在心底烦躁的嘶吼,但是他无能为力,自己的意识像是不再属于自己。
“不是这样,历史可以不走那一步!”鬼面生心底被活生生剐走了一块什么。
但是随着巨人的身体迅速融化坍塌下去,天地形成!
鬼面生最后一丝自我意识终于消散开来,巨人的意志充斥进了鬼面生的血肉之中。
“先生,先生!?”焦急又低沉的声音打断鬼面生记忆中的窃窃私语声。
天地初始的画面一抖,倏然间犹如碎瓷一般轰然崩塌。
鬼面生赫然睁眼,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早已冰凉,眼前便是韩信宽阔健壮的肩膀,武将肩上坚硬的肌肉隔疼了鬼面生的鼻子,于是再次吸入一口充满阳刚意味的气息之后,鬼面生离开了这个陌生的肩膀。
韩信半抱着鬼面生的手终于松开,担忧的望向面前的人:“先生,你还好么?”
鬼面生单手擦过汗湿的鬓发又掠过额头,平复了心中莫名的情绪,站起来:“无事,走了,别叫汉王久等了。”
说话间,鬼面生已经行至军帐门口,半侧过身似乎是在等韩信跟上来。
韩信甩了甩头,将项羽身边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子的身形从脑子里头甩出去——那人可不会有这般礼貌的举动,再加上那满身的伤疤——韩信刚近距离观察过,并非假装出来的,于是韩信心底的怀疑减了几分,但是这并不能让他的警惕减少,毕竟那个人可是个厉害角色。
鬼面生望了韩信半晌,一会儿之后嘴角勾出一个不起眼的冷笑。
“这个刘季,手底下的人都不是什么单纯货色。”鬼面生心里判断着,嘴上却不见停顿:“大将军请。”
刘季此次派他去请韩信的原因那是一目了然,不过就是为了和项王继续开战,这简直就可以作为百折不挠的典范了。不过,这个韩信也并非是没有野心的人,但是他的野心也就仅仅止步在裂土封王上头。
“就是不知道刘季这厮舍不舍得给一个王的名号了。”
鬼面生负手蹚过荒草,走在韩信前头,随即脚步在帅帐前头一顿。
“封王?封他奶奶的王!老子我给他兵马给他粮饷,他给他爹打仗还要讲什么条件!?”
帅帐之内突然传出来破口大骂声。不用说,开口闭口自己儿孙遍地的,不是汉王刘季又还有谁?
鬼面生似笑非笑的望着帅帐一眼:“刘季这个把戏,耍的可不高明,说不得还得罪了自己手下的大将军。”
☆、争锋
“我说鬼面生……”刘季拖长了声音开口说话,骑在马上故意拖拉一番,装成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从中间位置落在急行军队的后方,缰绳一勒,原地等着队尾的鬼面生路过。
韩信眼睛斜着一望,旋即接着向前,一刻不停,就像是没看见自家主公的动作一般。倒是他身边的曹参一腆满是肥油的肚子,耐不住性子了。
曹参纳闷:“哎……”
韩信目不斜视,从牙缝间中挤出两个字:“莫管!”
曹参顿时一个激灵,斜眼往萧何望过去,只见萧何一张干瘦的脸皮挤着,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和张良并驾齐驱,而张良,此时嘴角藏着一丝隐晦的冷笑。
曹参明白了,这是主公想着法子要去找鬼面生的麻烦了。毕竟三天前的宴席上,这个近年来颇有“后来居上”势头的鬼面生,可是顺着主公的话一绕,叫主公不得不给韩信封了王的。
汉王手下一众谋士具是视而不见,谁叫这个鬼面生乍一出现就进入了汉军的核心阵营?所谓的“嫡系”都快要被排挤出去了。
倒是韩信愁眉不展,生怕这个流氓主公刁难鬼面生。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韩信不由的心惊,自己这才认识那鬼面生多久?竟然都会为此人忧心了?
“这个鬼面生倒是把各个人的人性摸的透彻的很,怕是那些看不惯此人的谋士不过是没被这鬼面生看上的。”韩信在心底快速做出分析,暗道这人手段高明。
但是有些时候,人的理性压制不住感性,于是才有所谓的“情非得已”一说。
萧何催马追上韩信,小声道:“大将军莫要担心,主公若是要刻意刁难鬼面生,就不会故意落在后面了。”
韩信默默一点头,知道萧何说的不错,何况,以萧何和汉王的交情,必然了解的更多。
月明星稀,残雪犹冬,鬼面生策马和刘季擦肩而过,视线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漫不经心道:“主公有事请说。”
刘季果然不是光来寻晦气的,面上讪讪一笑,调转马头和鬼面生并肩而行:“三日前你说的主意当真不错,只不过……”
刘季话未说完,便开始唉声叹气起来,这是他面对要用之人表达不满的一种独特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