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的记忆中掠过很多人,最后,依旧定格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背景尽数化作虚无,只有那张脸,那双眼,在虚无的黑暗中定格成了永恒。
☆、交汇
同一时间,千里外,火红的流云缠绕在苍穹东极。
伏在熊心背上的虞楚昭莫名的悲从中来,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
虞楚昭的眼泪骤然下坠,沾湿了背着他的熊心的衣领。
熊心脚步微微乱了一下:“怎么了?”
半晌,熊心也没等到虞楚昭的回答,只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调整了步伐的速度,往前追骑着小毛驴的甘罗去。
虞楚昭无力的靠在熊心肩头,甘罗远远的叹息声最终隐成黑暗中的一点余声,消退的不见踪影。
“他晕过去了。”熊心冷硬的侧脸对着身侧的甘罗。
虞楚昭就像一个僵硬的木偶一样,歪着头,紧闭的双眼朝着初露的朝霞的方向。仿佛视线穿透遮蔽了眼睛的黑暗、穿透燃烧东方苍穹的金红的光芒,看见了被朝阳光线遮蔽了的浩瀚星河。
一瞬间,虞楚昭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吸上了天穹,和那灿烂的星辉相融在一起,从至高的空中俯视着整个神州大地。
一抹忽明忽暗的金光在流动不止的星河中岿然不动,温柔而灿烂的光线始终停留在虞楚昭的身上,宛如一道包裹上来的目光。
虞楚昭讶然转头,在万顷星河中看见那旋转着的金色八卦光盘,下一秒,失重感骤然来袭,虞楚昭大叫一声,在度落回到地面。
那双失明的双眸中骤然出现了光亮——晨辉的天空、朝阳下的土地,还有不远处仰躺在地上的高大男人。
“项羽……”虞楚昭嘶哑着嗓子愕然开口,难以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那个他以为再也看不见的人,现在近在咫尺。
这一瞬间,虞楚昭懒得去想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只知道为了再见这一眼,哪怕是在阴曹地府、碧落黄泉,也在所不惜。
此时,虞楚昭肉体和灵魂完全分离,心中强烈的所念所求将他带到了项羽身边。
高阳城外荒野,金红的朝霞落在两道人影上,东方的日轮终于喷薄而出。
“项羽……”虞楚昭跪趴在泥沙尘土中间,突然间无可抑制的泪流满面,拖着依旧是满身伤痛的身躯往前挪动半步,脸被眼泪和黄土脏污,就像一只惨遭虐待又被抛弃的杂毛瘦猫。
他的声音哽咽,在三个月的折磨、提心吊胆中伪装出的强硬和坚强,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土崩瓦解,化作了浓浓的委屈,就像一个无所依靠的流浪已久的小孩,突然又找到了熟悉的肩膀。
但是,那个一向将虞楚昭宠进了骨子里的男人却未吱声,更别说像往常一样听见虞楚昭的声音,便能条件反射一般做出反应。
“项羽?”虞楚昭愣了片刻,迟疑的又喊了一声,眼泪收在眼眶里,一瞬间的惊惧让他忘记了哭泣。
……
“死了……”
“项羽将死,回天无力!这就是命数!”
……
侯生和吕不韦的话炸雷般在虞楚昭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响起来,倏然间唤醒了虞楚昭的神智!
这时,虞楚昭才恍然项羽身下那一片比旁处都生一号的红褐色泥土是如何来的——那分明是这个男人身下渗出的鲜血染成了的!
“项羽!你听见了么!?”虞楚昭难以置信的哭喊出声,手指抠进泥土中,拖动着断腿艰难的往不远处的人身边爬去。
地面上拖出一道血红的轨迹,每一寸的靠近都在土地上留下血和泪,
“项羽,是我……我来了……”
“听见我的声音么!?”
“你醒醒,我爬不动了……你起来啊……”
“项羽……”
昏迷不醒的男人仰躺在地面上,极度瘦削的脸颊上蓬乱的胡子遮挡住遍布的血痕淤青,花白的头发凌乱的覆盖在他曾经俊美无铸的面上。
若非身边掉落的那柄徐夫人所铸的苍龙破城,无人能再辨认出这个男人就是西楚霸王项羽。
虞楚昭满身血迹灰尘,无法抑制的抽噎着,嗓音早已沙哑,在紧靠未受伤的手拖行着残破不堪的身躯爬出三十来丈之后,终于力竭,摊倒在项羽身边不到一丈的地方。
此时,虞楚昭尚有知觉的胸腹早已拖在坚硬的地上磨破,勉强遮身的衣裳血迹斑斑,手指甲翻出皮肉,伤口中嵌着沙土。
然,虞楚昭就像什么都感觉都没有一般,视线中只剩下项羽一人。
他奋力伸手去够前方不远处的男人,只想着能再次触碰一下那具熟悉的身躯,哪怕只有一下也好,至少让他确定那具身躯还有残余的、熟悉的温度。
“你碰不到他的。”一个冷硬淡漠的声音凭空响起,回荡在虞楚昭的脑海中。
但仿佛那又是天地本身的回音,震得天地悍然一抖。
虞楚昭被这带着威势的声音一震,顿时五脏六腑移位,身体骤然痉挛抽搐,一口血不受控制的喷出来,带着被震碎的内脏的碎屑。
“你!”虞楚昭目呲欲裂,咬牙寻觅那个声音的主人的影子:“又是……又是你!”
出现的又是那个从来不见实体的声音,每次都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评判虞楚昭的一举一动,将全部生灵当做提线木偶操纵。
“你现在和他根本不在一重空间内,莫妄想救助此人!”
那声音又是一声大喝,虞楚昭眼前的世界瞬间翻滚颠倒,天地混杂成一片灰暗的混沌。
“项羽!”虞楚昭嘶声惊叫,视线混乱成一团,再寻不见前方项羽的身影。
“莫在痴心妄想!天地间早已无他容身之处!”那声音渐而淡去。
“项羽!”虞楚昭艰难的开合嘴唇,虚弱的声音能发出的只是丝丝的气音,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昏迷的男人。
虞楚昭视线中只剩一片混沌,他茫然无助又惶急的伸手四处乱摸,希望能触碰刚刚在自己前方不到一丈远的躯体。
但是他所触碰的却是一片虚无。
项羽就躺在距离虞楚昭不到一丈的位置上。
虞楚昭无助的指尖无数次在他身侧拂过,却终究只是错过。
两人身下沁出的血浇湿了泥土,最终在彼此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交融在一起,彼此缠绕,彼此汇集。
“你到底要做什么!?”虞楚昭眼前只剩下一片混沌,他悲愤的冲天地间的声音呐喊,破碎的声音裹挟在带着血腥气息的风中,散开在这片荒野上。
在距离虞楚昭手臂竭力伸直就差一寸的地方,他的项羽正安静的躺着,陷入似乎永恒的黑暗中。
此时,项羽的灵魂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飘荡着,完全不知他的昭昭近在眼前。
“睡吧,你终究不是这片神州大陆的王,你只是天道循环中的一个异类,回到你该属于的地方去吧……”低沉浑厚得声音中有着超然于物外的清明和平静。
项羽在黑暗中听见声音响起,虞楚昭的脸在往黑暗深处淡去。
“不!”项羽大吼,血腥的视线扫视周身的黑暗。
“他从来不属于你!”那个声音叱喝。
项羽猛然捏紧了拳头,野兽一般喷着鼻息:“他是爷的!”
“你能陪他一辈子?”那个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轻嘲的口气。
项羽沉默了,颓然的垂下头——他大限将至,怎能陪他的昭昭一辈子?
“众生不过过客,你自然该去你应该去的地方。”那声音在度恢复了淡漠。
这语气,和项羽曾听见过的蚩尤的语气如出一辙——高高在上,俯视众生,项羽嘲讽的想。
“你负了天下,天下自然于你无缘,你陪不了那个人,那个人自然也与你无缘,何苦求不得,恨离别?”
“那爷……又该到何处去?”项羽迟疑的在心底想着,他确实动摇了,支撑得再久,就算再见虞楚昭一面,那最后的结局却依旧是天人永隔。
昭昭本就非凡人,纵使他不死,又能陪着他度过多久呢?生离死别终将到来,只是时候不同罢了。项羽悲哀的想着,相守白头在他身上终究就是个笑话。
他的轻信和自负害死了追随他征战四方的楚军士卒,这身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染着楚军的鲜血,每一寸都收纳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他的那么多不得让他无法陪伴昭昭度过更多的岁月,却依旧希望自己能留在那个人的记忆里……
他,项羽,作为一个将领,他没有尽到一个将领的责任,他叫手下的弟兄送了命;作为一个情人,他不能陪伴他的昭昭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简直一败涂地。
“浩渺星河,天地之大,自然有你容身之处,只是并非人间而已。”那个声音理所当然道,仿佛万物于他眼中再平等不过了。
黑暗中,灿烂的星河幻化而成,万顷星光收拢在项羽眼中,在其中,他仿佛看见了永恒的安宁。
“离开此处。”那个声音指引一般开口。
银河的光路在项羽脚下铺成开来,在虚空中构筑出一条路。
项羽犹豫的抬起脚,对啊,若是见上一面,自己终究还是要走上死亡,留下孤独的昭昭,那何必要他见识到最后最不堪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