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楚昭不欲多问,旋即直视子婴,沉声:“王便是王,怎能轻易换了称位?”
子婴终于完全侧过脸来对着虞楚昭,但是双眼之中却全无焦距,颧骨上飞起两道病态的红晕,声音渐急:“先生来的目的就是嘲讽在下是个亡国君主?”
被子婴一提,虞楚昭倒觉出自己这番说辞不妥了,确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正要开口辩解一番,便听见子婴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
子婴倒是率先稳住自己的情绪,仰头靠在椅背上,双眼闭起来:“先生莫怪,在下一时失言,还望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虞楚昭差异的动了动眉毛,听子婴这话倒是对他印象有所改观——只道看样子还真不能以貌取人,第一印象看样子也是不靠谱的,于是双手合抱在胸前轻微一摇:“是我失言在先。”
子婴略一点头,算是接受虞楚昭的解释,此时终于缓慢的侧过身来,正面面向虞楚昭,那张没有一点特色的脸上平静一片,不见惶恐,也毫无讨好之嫌,顿时又让虞楚昭对他好感上升一个档次。
虞楚昭提起步子,负手从墙边缓缓踱到子婴身边的石桌旁,随意往桌边上一靠,低头仔细的打量子婴一番,暗道此人当真有气度,不卑不亢,不是有脾气的人却也不会任人欺辱,倒是很有王家风范,只是生的不是时候。
子婴头随着虞楚昭的动作转过来,缓慢开口:“只可惜劳烦先生白跑一趟了,在下是当真不知道……纵使再问一次,结果也不会变。”
虞楚昭单手搓了把脸,牙痒痒的想项羽果然是又背着他干了点什么,继而在缺角的石桌上坐下来打探:“秦王当真不知道什么?”
子婴垂着眼睛自嘲一笑:“昨夜可是问了一宿,在下要是真的知道也就说了。”
虞楚昭急于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项羽……长安侯派人来都问秦王什么了?”
子婴沉默一会,再开口声音陡然抬高:“莫要戏耍在下!”子婴顿了顿,依旧没能忍住,嘲弄道:“先生乃是长安侯麾下军师中郎将,怎会不知?”
虞楚昭完全不知所云,只得掌心向下压:“莫激动,长安侯什么都没告诉我,况且如今我不过就是长安侯手下的亲兵,哪能什么都告诉我?”
子婴面色狐疑,虞楚昭一脸真诚——本来他讲的就是事实啊!
一会儿后,子婴抬手覆在自己的额上,懊恼道:“还望先生海涵,在下尚不知情,以为长安侯凡事必然要和先生商量。”
“不知者无罪,况且……也是我事先未说清楚。”虞楚昭说得轻描淡写掩饰自己心中的愧疚感——谁都没他自己清楚,这个亲兵的职位不过也就是两人情趣而已,他要“官复原职”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虞楚昭手指在桌上的茶盏上画圈圈玩,想赶紧打探结束,这个子婴还是让他觉得不舒服,感觉有点神经质:“不谈这个了……我不是长安侯派来打探的人,只是单纯个人来问秦王一句,昨夜长安侯派人来问什么了?”
子婴这回回答的倒是干脆利落:“先生可知道和氏璧?”
虞楚昭一愣,旋即两眼放光:“可是传国玉玺!?”
子婴暗中观察虞楚昭神情,点头:“长安侯问的就是这传国玉玺的下落。”
虞楚昭惊讶:“秦王你不知玉玺下落?”
子婴犹豫:“这……”继而丧气的摇摇头:“罢了,其实在下并非有意欺瞒长安侯,在下心中也只是大概有个猜想,但怕说错了反而有欺骗之嫌,遂未答。”
虞楚昭以拇指食指捏着自己下巴,一字一顿道:“那,就,是,知,道。”
子婴眸子垂着,看不出来表情:“先生也想知道?”
不等虞楚昭作答,子婴便径自道:“若是只是叫先生一人知道但也无妨。”
虞楚昭手指一顿,两眼不错的盯着子婴:“哦?此话怎讲?”
子婴自嘲一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先生想知道,自然该告诉先生。”
虞楚昭略微调整坐姿,实在开不了口说那“救命之恩”不过是为了少给项羽惹麻烦。
面前的少年郎一瞬间和熊心的影子重合起来,虞楚昭觉得心中有一丝痛楚袭过。
“先生自去秦宫内寻吧,应当是在的。”子婴说完便再度靠回椅背上。
虞楚昭立马就起疑了:“这不是秦王的物件?难道还能不确定?”
子婴苦笑:“在下掌政时间才有多久?那时候国已危亡,无心寻找玉玺下落,况且那位子来的也是言不顺名不正的,哪里就能知道玉玺具体在何处?怕是这也就我那糊涂鬼的兄弟知道具体在何处了。”
虞楚昭思考一番,继续道:“那为何昨晚上不告诉来问你玉玺下落的人这事?”
子婴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在下只想图个安逸,莫走了以往投降的一众王的老路子。”
虞楚昭明白了,子婴因为也说不出玉玺具体在何处,怕被项羽借故杀了,于是干脆不说自己的猜测。
虞楚昭突然又问:“秦王为何要告诉我?若是将玉玺下落抓在手中,当成个筹码岂不是更好?”
子婴叹息,重新睁开眼睛:“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且先生看在下如今的模样……哪里还有多少时间?不过就是苟延残喘,想着多活些时候罢了。”
虞楚昭双手撑在身后的石桌上,眼珠子在子婴脸上身上划过,未开口说话。
子婴半天不见虞楚昭回话,不由的摇头叹息:“先生若是信不过在下,在下便自戟就是,也不给先生添麻烦。怕也是因着救了在下,才叫长安侯不信先生的。”
虞楚昭连忙道:“我没不信你,莫要如此。”这般病死了还好,若要是现在来个自杀,来日怕还要安在项羽头上。
子婴一手抬起来,像是想揪住虞楚昭的袖子,最后又讪讪的放下手,难堪道:“先生若是找到了玉玺,便求先生不忘在长安侯面前替在下说两句好话;若是没找到,便当今日未和在下见过可好?”
虞楚昭心中突然警惕,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子婴最后这态度实在是变得有些快了。
虞楚昭点头,双手抱拳拱了一下,便从石桌上站起来往院子外头走。
子婴靠在椅子上,敛目轻声道:“那就先谢过先生。”
☆、债,总是要还的
又是人间四月天,春暖花开。
虞楚昭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和项羽闹别扭,最后还是项羽扎了只大风筝给他哄好了。
虞楚昭在旧物里头一通翻箱倒柜,也未找到那个纸鸢哪去了,想必这一年来东奔西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什么地方,就像那项羽送他的青虹剑一般,遗失在兵荒马乱之中了。
项羽部队在咸阳已经停留了半月余,算算时间,差不离那楚怀王也已经回到彭城了,咸阳中民众也从最初的惶恐变成了以往一样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天下午,虞楚昭一路连滚带爬从南院里头奔出来,四周进来找项羽议事的文臣武将纷纷避让,以免被撞的人仰马翻。
英布正巧练完兵回头,和虞楚昭迎面相撞。
虞楚昭眼看着英布脸上出现的坏笑便知道大事不妙,可惜刹车已经为时已晚。
英布强健的胳膊一拐,正巧勒在“自投罗网”的虞楚昭的脖子上。
虞楚昭被巨大的惯性一甩,人跟秋千似的挂在英布身上一荡,瞬间身体翻转一百八十度。
虞楚昭哭丧着脸,直道刚才那通算是白跑了——他两条腿的好不容易跑过了人四条腿的容易么,这下又白搭了。
项羽单脚踩在膝盖高的门槛上,隔着二十来丈的距离恶狠狠的盯着大门口黏在一起的两人,手指关节捏的“嘎巴”作响,另一只脚就要跨出门槛来。
结果一息不到的功夫,一头愤怒的小毛驴从后院直冲出来,全身青灰的毛直直炸开,一副要追杀的样子,蹄子在石板上敲的“哒哒”作响,须臾之间已经到了虞楚昭身后。
项羽欲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放了回去,也不活动手指了,两手一抱,看热闹。
虞楚昭尚且来不及和英布求情,被勒的半死不活,听到那响声,直道吾命休矣。
下一秒,毛驴撂起来蹄子对着虞楚昭的屁股狠狠一下,虞楚昭惨叫着带着英布一起扑进大地的怀抱。
项羽先是一愣,心道自家这个小混蛋怎么连驴子都招惹,一会儿又想着小混蛋怎么连驴子都嫌弃,最后忍不住对着好容易爬起来的虞楚昭嘲弄的一笑,摇摇头,进屋去了。
英布捂着后脑勺撞的拱起来的包,痛苦得一张脸揪在一块,道:“你怎么连驴子都招?不对,怎么连驴子都嫌你?”
虞楚昭鼻梁上磕着英布的牙印,龇牙咧嘴的翻白眼,顺便嫌弃的用袖子擦掉脸上粘到的英布的口水,一甩袖子潇洒走人。
英布在后头气得跳脚加磨牙,想追上去教训这个连累他被摔、当了肉垫子、最后还被嫌弃他的小混蛋,但是又苦于不能离开了这块地儿——否则出了项羽的视线和虞楚昭搁一块儿,回头就该找他比划去了。
英布眼珠子一转:“你就不想知道今儿你家侯爷招爷几个过来做什么吗?”
虞楚昭已经背对着英布走出五六步开外了,两靴子后跟一敲,脚尖转了九十度,侧着脸一副高冷模样:“小爷心里自然有数。”说完拍拍袖子,抬腿又走。
英布立刻抛下了“报仇”的心思,正色:“那你还跑外头去闲逛?当真以为自己就是个亲兵?”
虞楚昭凶恶的瞪眼过去,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小爷就要当个亲兵,怎么的!?”
英布哑然,眼睁睁看着虞楚昭扬长而去,背影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后院甘罗见小毛驴总算回来了,便从马厩的栏杆上跳下来:“撵着那山河鼎做什么去?他就那性子,你好意思和他较真?”
小毛驴发出不乐意的响鼻,目露凶光。
甘罗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拉你去找传国玉玺?他怎么就不去和杨戬借小天天呢?”
语毕,便和毛驴靠在一处晒太阳打发时间。
前厅里头,项羽竖着耳朵听虞楚昭和英布对话,听见虞楚昭竟然又出去,当即不淡定了,当着一众文臣武将的面从座椅上弹起来,一撩衣袍又跟出去。
项羽往外走,英布朝里走,两人一个照面,项羽视线在英布身上扫过去。
英布干笑两声,绕个大圈,从项羽身边走过去,一溜小跑进屋里去了。
项羽的声音传进来:“爷去去就回。”
进咸阳半月余时间,虞楚昭几乎全用在猫悄的进被封起来的秦宫里头找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