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么说,那就是异象,岂不是说可能项王就在此处?”
“你别说,还真是,项王还真是个狠角色……这都三月了,集齐兵马连追带打的,也没能给人揪出来。”
“而且还是咱们主公先设计分了项王的兵马,这几十万人打楚军五千……啧啧,不过现在项王手上应该也没多少兵马了。”
两个探路的汉军小兵小声的骂骂咧咧着,间或遇见逃荒的百姓便上前搜刮一番,可惜,“收成”实在有限——饥荒瘟疫肆虐之处,实在榨不出什么值钱物什来。
被烈日灼烧的滚烫的铁甲穿在身上宛如炮烙,韩信健壮的古铜色胳膊曝在灿金色的阳光下,带着晒伤的痕迹。
此时韩信策马带军一路进了高阳,正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拦住灾民索要贿赂的小兵。
“将军!?”策马位于韩信身侧半步位置的裨将周勃小心的开口唤眯着眼睛、面露不善的韩信——韩信显然是对那两个探路的小兵起了杀意。
虽说韩信已封齐王,但是部队中一直追随的老将领们还是习惯称韩信将军。
这倒不为其他,只为这披甲上阵之人,终究并非那世袭的王公子孙,舞刀弄棒之人,到底还是“将军”一职叫起来妥当也更贴合身份些,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至于那个“人”谓谁,那也就是见仁见智了。
韩信忍耐又压抑的深呼吸,手在剑柄上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之后,视线方才从小兵那两个小兵身上移开,移向开口的裨将周勃:“说!”
周勃犹豫的低着头望了半晌地面上的浮土,马蹄下似乎踏过一具幼小的尸骸,蛆虫正在里头翻搅着腐烂的内脏。
这具八九岁大的幼童的尸骨叫周勃呼吸一滞,但是最后,周勃只是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液,移开眼睛。
毕竟逝者已逝,但他和将军现在却还是活着的,乱世之中活到现在实属不易,那便不要轻易给人一个由头送了性命。
“将军……我知道这话说了您必定得跟我生气,”周勃抬头直视韩信赤红的眼眸中的杀机:“但是这些是吕雉刘季的兵,不是您的嫡系啊!”
周勃这话说的意思就是叫韩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别逞一时痛快将那刘季、吕雉得罪了,毕竟再怎么说,这声主公都不是白叫的。
世人向来重义,若是传出反叛的名声,那可是为将者的大忌。
韩信眼底闪过一丝不满:“若非先前主公荥阳一再败北,又何尝夺我兵权,害我手下三十万弟兄性命!?若是当初听了鬼面生的建议……”
“将军!”周勃大骇,赫然提高声音,阻止自家将军将那个名字后面的话接下去说出口去。
韩信被这么着一声骤然拔高的声音一唤,顿时神情一凛,视线看似随意的在背后跟从的士兵身上一扫,意识到什么一般讪讪闭嘴。
一会儿之后,韩信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别有深意的对周勃开口:“三月前北山子午岭,鬼面生到底是哪里去了!?”
周勃先是不解其意,但却只见韩信边说着,眼底边爆出摄人的精光,似乎是在责问一般。
笼罩在视线范围内的周勃不由的全身一寒,顿时明白韩信这是信不过自己,把自己当成刘季派来监视的人了,吓的滚鞍落马。
“将军!我等真的不知道!当初真的是将军您说突然接到主公命令前去北上子午岭捉拿叛贼鬼面生等三人……”
韩信不置可否,面色淡漠的望着马腿边上跪着的周勃,实际上只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三月前北山子午岭拦截一事,韩信自觉颇为蹊跷——只知道是有接到了密诏这么一出,但整个过程却又是浑浑噩噩,只记得自己将那鬼面生唤作虞楚昭来着。
周勃双手抱拳:“是役也,樊哙将军遭鬼面生那贼人偷袭阵亡,而那贼人被其同伴——那个阴阳家的救走了,但虽是如此,那贼人怕是也命不久矣。”
韩信心头顿时一跳,再望向腰际凌霄剑的眼神倏然就变了。
这柄凌霄虽为兵戈利器,却始终不沾杀气、光华内敛。
但是近三月来,韩信却能在其上闻见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韩信嘴唇无声的开合,手指在凌霄剑上拂过:“虞楚昭,你究竟是何人,竟能叫凌霄染血……”
然而,更加叫韩信无法接受和忘却的,却又是自己斩下的那一剑,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无动于衷的一剑斩向虞楚昭呢!?
至少应该有一点犹豫,有一丝挣扎,即使最后那一剑依旧砍下了,韩信也更加能接受一些。
至少在此时此刻,韩信不会怀疑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不会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梦里,他不过是一个提线傀儡。
韩信自知对于与虞楚昭、或者说是鬼面生的情感复杂的很。
视线流落在灼热却空茫的阳光上,韩信微微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将虞楚昭的身形从眼前驱逐一般。
韩信对于虞楚昭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更多的是韩信感觉到的一种英雄惜英雄之意。
“虽说奇怪的很……”韩信自嘲的扯扯嘴角,示意身边依旧跪地的周勃起身:“当年我在项王手下不够一个郎中,那小子当时已经是军事中郎将,却有事没事就爱和我亲近,往后我投了主公,他遇见了还总归不忘想叫我回去。”
这虞楚昭仿佛在第一天认识韩信的时候便认定了他是个做大事的人,但是那会子,韩信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
虽说是萧何将他韩信领到了如今的位子,但人却永远不会忘记第一个赏识自己的人,而那个人便是虞楚昭。
古怪的情绪在韩信心头翻腾起来,这样一个人,他是如何能不做思考的下手的呢?
周勃安静的听着,知道这话说的就是虞楚昭,但是他此刻却无从作答,毕竟这是属于韩信一个人的回忆。
“据说有阵子我和主母家那头关系甚好?”韩信眯着眼睛,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
周勃一愣,继而开口:“是这么着没错,那会儿应该是将军未曾得主公青眼的时候……”
韩信摸着胡茬笑了笑,眼底闪过一片阴影。
周勃一惊,哆嗦了一下,只觉得将军一瞬间有什么地方突然就变了,似乎在度变成了三个月前接到密诏的那个样子了。
“今日傍晚,便在高阳西伏击项王军!”韩信的嘴角裂出一个死人被揉搓出来的微笑,太阳心里平白的叫人心底发寒。
“将军……将军如何知道?”周勃小心翼翼的询问。
韩信这时候却已经策马背过身去:“不该你知道的,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擦……韩信这表情忒叫人瘆得慌了……”甘罗两手将眼睛一捂,隔绝了百里之外的景象,手指头划了划没到了脚底板的水:“喂喂,搭把手舀水出去,不然这船可过不了黄河。”
身边沉默的剑客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继而卷起袖子往船外舀水。
“这对了么……好歹我也是陪你过来的,就是不知道项羽那个呆子现在在哪里,那归魂散还是尽早交给他才行……”
在甘罗的絮絮叨叨声中,破船在激流翻涌的黄河之中劈风破浪,横穿黄河向北而去。
“当年项王也是这样北渡,巨鹿一战成名的。”
“嗯……”
“将军你呢?就真的不回来了?”
“嗯……”
颍川郡三月未下一滴雨,土地焦灼干旱,赤地千里,遍染血色,瘟疫扫荡过之处,没有一丝生机。
高阳中迁徙的瘦弱百姓和颗粒无收的田边饿死的皮包骨的僵硬尸体将整个颍川郡化为人间地狱。
低声吠叫的野狗龇牙咧嘴的啃食人类的尸体,血红浑浊的双目在燃烧了天际的夕阳的余晖下越发显得凶神恶煞。
自秦灭楚汉开战,至今已有四年余;自双方突然议和一事,也已过去三月余。
然,暴秦已灭,百姓依旧无处安身,楚汉议和,却只是刘季的一个斩草除根的圈套。
项羽长臂灵活的一转,单手勒马扬起沙尘一片,最后一名偷袭的汉军被长戟刺穿,钉入地面,抽搐两下,继而断气。
项羽嘘出一口滚烫的热气,将滚烫的铠甲抛落在地,旋即翻身下马。
满地汉军先锋营的尸骨被踩在这个悍将脚下,项羽紧握苍龙破城的手臂爆出青筋,显然是力战之后尚未能放松下来。
在这被血染的赤红的土地上,项羽的双眼也一样是赤红色的,那是敌人迸溅出的鲜血,也有他自己飞溅出的热血。
眼前再度出现三月前在成敖之外和刘季约定的场景,项羽嘴角勾勒出一丝苦笑。
“却是爷轻信了。”项羽孤狼一般舔舐着伤口心想,一边望着天际残阳,等待他未归的部队。
“一百,两百……五百……一千,一千五……两千”项羽喘了口气,依在劈进大地岩缝中的长戟上:“还好,一个都没少。”
“侯爷,这些汉军不敌您一战!”归来的士卒沙哑着嗓音。
高涨的气势犹如这些楚军不是在被人一路追着打,而是在攻城略池。
“不可轻敌……为时,为时尚早……”项羽一人单挑万名汉军骑兵,从日出直到日落,此时手臂轻微发抖,战的脱力。
“侯爷!”项羽侧旁肩上带伤的小兵惊呼一声,连滚带爬上前来按住项羽再度迸裂的伤口。
就在这时,只听远方枯树林中骤然传来奔马之声,其势浩大,排山倒海一般!
项羽单手甩开小兵,摇摇晃晃的勉强站稳,旋即翻身上马,喉头的血腥从鼻子里乍然涌出,项羽的嘴角却勾出一个冷笑:“看吧……这才是来真的!”
☆、天各一方
夏季黄昏反常的万籁俱寂,灼热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叫人倍感聒噪的“沙沙”的蝉鸣声,好像这里被装进了一个真空的玻璃罩中。
“韩信。”项羽赤膊着瘦削的上身跨坐于乌骓马上,遥遥望着对面树林中突如其来的军队,薄唇间吐出两字,不带怒意,亦不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