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归翻手握住药瓶和玉佩,顿了一下,把玉佩还给杨意:“穷成那样还逞什么能。”褪下拇指上的扳指抹上药膏,依法炮制,那些毒蛇听到动静又是一阵骚动,但明显能看到扑向碎玉的毒蛇在距离碎玉一定的距离突然改变方向,放弃追逐反而朝着蛇窟投了下去。
卓不归收回宝剑还给杨意道:“如此来看,这些蛇对人的味道感应最快。你我只是站出去一些就会被发现,沾了味道的方巾却是要近了才会被发现。这药膏确实能避蛇,清衣教的护法倒是没有作假。”
杨意接下剑,却是道:“看起来确实如此,但还得再试上一试。”说着掏出一只瓶子和一条藏青色手帕。杨意将瓶子里的药丸倒出来另外收了,把瓶身抹上药膏,再用手帕包起来,这才将瓶子抛了出去,刚刚好落在第一根石柱上。
瓶子刚落地,柱子上的毒蛇便游了上去,将瓶子团团圈住。蛇身越勒越紧,然后蓦地又松开,飞快地梭下柱子去了。瓶子被甩了出去,落下蛇窟,不知下头又是如何光景。
杨意笑起来道:“我倒是明白要怎么通过这蛇窟了,卓兄想的是否与我一样?”
卓不归看得出杨意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仍实事求是道:“毒蛇畏惧这药性,但药力似乎距离很浅,被遮蔽就会减了功效。如此只好除去衣物,将药膏涂遍全身,方能避开毒蛇。”
杨意挑眉笑道:“卓兄所言甚是。可将随身之物打成包裹负在背上,以你我功力,迅速过去就是了。不过脚底板可得多抹点,万一踩几下踩没了可就不美了。”
卓不归点头。二人相对站了半晌,忽然有些尴尬。
杨意咳嗽一声道:“说起来,石门是声音控制的吧,如果有人监视就有些不美了。”
卓不归皱眉道:“若是清衣教的人有这癖好,也是无可奈何。好在我身形还不错吧。”
听他这么一说,杨意眼神飘忽道:“卓兄,我们还是得快些,以防有变。”说罢一反常态地背过身去,然后才开始解除衣物。
卓不归嘴角微微一挑,暗道你脸皮比城墙还厚竟也有被老鼠挖出洞的地方。同样背过了身去,自将衣物除去。待整理好衣物,已经听不到杨意的动静,略微迟疑,还是转过身来,见杨意竟是在等着他似的,直直对着他。
☆、忆旧时
卓不归发现杨意明明在偷看,见自己转身,又欲盖弥彰地撇开了眼。不过,突然面对□□坦荡荡的杨意,卓不归也一时难以维持日常的冷清表情,于是也作不经意地撇开眼去道:“杨盟主先涂药吧。”
杨意道:“毒蛇剧毒无比,须得全身都抹好药膏才行,否则一处沾上了毒液,恐怕得要了性命。虽说你我都手长,但总有够不太着的地方,须得相互帮着涂抹,才不会有遗漏。”杨意说得正经诚恳,卓不归无法拒绝。
卓不归于是道:“你转过去,我先给你背上涂了。”
杨意笑了笑,将药瓶递给卓不归,依言转过身去,大方随意地站好。
卓不归也不耽搁,倒了药膏在手心,从杨意后颈开始涂抹。卓不归涂得很认真,速度也快,将药膏均匀地在杨意皮肤上抹开,没有漏过任何地方。待背上都涂好了,卓不归停了下来,垂下眼看向地面,余光仍能瞧见杨意的脚踝。
感觉卓不归许久不动,杨意道:“劳烦卓兄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卓兄也先涂上吧,待会儿再帮卓兄把背后补上。”
卓不归应了声“嗯”,倒了些药膏在手上,把瓶子递还给杨意,然后侧过身去开始涂抹手臂。
杨意似乎不喜欢这样的安静,一面涂药一面道:“没想到总角之后,竟是在这般情形再与卓兄坦诚相对。”杨意有些感慨,卓不归不接话,他便接着道,“卓兄或许不知,幼时我总以为你我竹马之交亲如兄弟,长大必效贤齐,大被同眠,灼艾分痛。每每听外出归来的师兄弟讲些江湖故事,便会想象我二人往后携手闯荡江湖的酣畅淋漓,又或是秉烛夜谈的句句投机,总之满脑都是兄弟联手义薄云天,祸福同享生死与共,把往后的自己想得比酒楼先生讲的话本还要豪气干云。”杨意说着不由失笑。
小娃娃时候脑子里想得特别多,但再多的花样也就是长大要做大英雄。
听着杨意怀念的笑声,卓不归没有接话,过了许久,久到杨意觉得自说自话有些无趣,讪讪地收了声,卓不归才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不是你每次闯完祸就带上我的理由。”
杨意哑然失笑道:“卓兄还是这般,平时就默着不说话,开口必是嫌我讨厌。让我不禁想起卓兄还是个白面娃娃的时候,夏天天热我下池塘游水,你从不与我一道疯,总是板着脸坐在树根儿下不说话。怎么逗你都不开口,只有父亲来抓我的时候才往水里扔石头。有一次我从水里潜过去想吓吓你,刚要钻出水就被石头砸到,起了包不说,当场被父亲抓住丢进书房抄家训,抄了整整十遍。结果那一天就没再见到卓兄。”忆及少时,杨意颇多感慨,口气有些落寞,尤其最后一句,不知是在埋怨父亲的毫不留情,还是遗憾少了和小伙伴的相处。
卓不归涂药的手顿了一顿,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得让杨意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他用有些清冷的声音道:“你被杨庄主带走后,师父知道你头上的包是我砸的,让我在屋里扎一夜马步。子时的时候杨云过来送吃的,放在窗台上,师父就坐在对面,到早上馊了我也没敢去拿。”那天晚上,师父也没吃东西,平原庄主杨淮和卓灵师伯都来过,全部被师父挡在门外,不让进也不答话。师伯拂袖离去之后,卓不归看到一直闭目而坐的师父睁开了眼,望着门口许久都没有眨眼。
杨意苦笑道:“卓兄是不是觉得我闯了祸不光害得你挨罚,还不去看你一眼很没义气?其实鸡腿是娘亲给我留的晚饭里的。傍晚的时候托了云弟去看你,等他回来又让他帮我抄完剩下两遍家训,这才能有空闲在后半夜往窗台底下蹲了一宿。”
卓不归听完一愣,不知其中缘由竟是这般。不过那时候两人都还小,并不能想到中间这些曲折,就算是知道了,小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一天三变,或许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多年后才这般互诉衷肠,两人都不由觉得儿时似乎错过了些什么,一时有些唏嘘。
本是双生芝兰玉树,却不知为何未能相携并肩,反而越行越远,几乎形同陌路。
许久,杨意长叹一声道:“卓兄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已是天下第一宫的少宫主,我还只是街头一乞儿。被街头地痞追着跌在你跟前,看你锦衣玉饰非富即贵,便求你救命。你比我还要矮上一些,但高贵得不像话,只是看我一眼,就让我觉得自惭形秽。大毛他们嘲笑我不自量力,说我想要攀上你们是白日做梦,只配一辈子做乞丐。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还告诉我说‘你虽今日是乞儿,他日或许便飞黄腾达’,听得他们目瞪口呆。卓兄一句话,我记了许多年,时至如今,也算还卓兄一个玉言成真。”杨意语调温柔,怀念多于感慨。
卓不归捏了捏手心,依旧垂着眼道:“我那时候只是初看到这话,觉得豪气非常,才说与师父听,其实并不知其究竟。”
杨意愣了一下仍是笑着道:“卓兄何必再计较当日?就算只是卓兄的无心之举,也的的确确是我机缘,是你我的缘分。老宫主是听了你的话才把我带进平原庄,母亲看年幼的我与云弟有两分相似,便收了我做养子,改名杨意,与二弟杨逸‘逸’字同音,以弥补幼子失散之痛。自此我否极泰来,才有今日结局。卓兄是我此生最初也是最重的贵人。”
卓不归道:“你性非池鱼,便是没有遇上我,或许也有其他际遇。我遇上你,亦并未后悔。”
杨意笑得有些失语,过了会儿才幽幽道:“这是卓兄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卓不归不再回答,只专心致志涂药。
将自己收拾停当,杨意向卓不归道:“我替卓兄把背上也抹上吧。”
卓不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背过身去。
涂抹的时候,卓不归感觉杨意整个手掌都贴在自己背上。他手掌宽大粗糙,满是拿刀磨出的茧子,但他动作分外轻柔,让人能体会到无比的专注和用心。他为自己涂抹的时间花得比自己为他涂的时间久,不断地逡巡流连,仿佛诉说着什么。这会儿他再没有一贯地插科打诨,但越是反常的安静,却越是磨人。
卓不归慢慢觉得难耐,要出声打断,杨意的手却倏然抽离:“好了卓兄,每一处我都涂得十分认真,绝不会让那些蠢物有亲近卓兄的机会。”
杨意又变回了那个让卓不归讨厌的杨意,眼角眉梢都是挂着笑,但仿佛都不是真心的。
卓不归将包袱拾起来挂在背上,直接跨过线去。只是一顿,便提气朝第一根石柱掠去。
杨意有些反应不及,忙上前两步站在蛇窟边缘。
随着卓不归跃出去,蛇窟沸腾起来,蛇浪翻滚,看的杨意几乎呕吐。眼见卓不归脚落向第一根石柱,柱子上盘着的毒蛇却仍在翘首以待,杨意捏紧了软剑,随时准备掷出。终于在卓不归脚尖落到石柱上方两寸左右,本来吐着信子的毒蛇倏地滑了下去,如同投石入水,引得柱子周围的毒蛇都如水花般散开了一圈。
杨意松了口气,握着软剑的手心全都是汗,融了涂上的药膏,越发有些黏腻。杨意并不在意,在卓不归跳向第二根石柱时,立即跟了上去。
两人身法都是一流,很快穿过蛇窟朝对岸而去。底下毒蛇虽然蠢蠢欲动,但都被药香所慑,纷纷避让。只有一两条不怕死的想要凑近,也被杨意斩落剑下。
得益于慕风的奇药,卓不归一路迅速踏向蛇窟对岸。杨意紧随其后,两人动作轻盈,若非此时都是无衣之身,应该也是有几分曼妙的。二人的动静惊动了毒蛇,虽大多数惧于两人满身药味不敢靠近,也总有零星几条想要以身相试。杨意在剑上也抹了药,被剑尖挑断的毒蛇落下时姿态扭曲,更加证明了药膏的药性。大约毒蛇也是会畏惧的,在四五条同伴被杨意挑了之后,蛇窟的躁动明显平静了许多。
在这般看似安全却又极度惧怕的气氛下,卓不归终于踏上蛇窟对岸的石板。刚一落脚,卓不归察觉有异,忙呼出一声:“小心!”已是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女娲庙
卓不归脚尖一沾地,感觉石板微微下沉,而后有机括转动之声,几道寒锋逼迫而来。忙仰身勉强躲过迎面射来的羽箭,又猛然惊觉杨意还在身后,当即复侧身弹起,无物可借,只得用手生生抓住势头最强的两支羽箭。
变故突生,杨意听到卓不归提醒立即挽起一圈剑花,叮叮叮几声响,小箭纷纷被击飞,有的射下蛇窟,余下嵌入石壁当中。小箭劲力颇大,杨意被逼得退后落回倒数第二根石柱。但见卓不归硬抓了两支箭矢被带得后退,险险要脚下落空,当即又跨步上前,往卓不归背上推了一把。卓不归借力站稳,松开手中箭矢,反手抓着杨意手臂把他也带上自己站的石砖。
两人一时贴得极近,杨意转头要确认卓不归安危,一侧脸下巴险些撞上卓不归的鼻子。杨意连忙缩了缩脖子,卓不归还抓着他的手,两人面对面身贴身站在同一块石砖上,□□相对,贴着的皮肤源源不绝感觉到彼此的热汗。大眼瞪小眼,两个一向衣冠严谨的江湖翘楚一时尴尬得要死。
最终卓不归率先冷静,另一只手拿过杨意的软剑往一旁地砖试了试,然后放开杨意,自己站了过去。
方才千钧一发之机,两人配合默契方能化险为夷,若是平时,足以讲出一段联袂闯关的好故事,然卓不归瞄了眼不着寸缕的杨意,又看看□□的自己,只觉得万万不可回想,迅速将背上衣物取下穿好。
杨意见卓不归站开了去,也连忙将衣物穿上。两人整理好衣裳,这才正面相对。
卓不归用剑试探周围,没有发现其他机关。只有一道门,将通路再度锁住。卓杨二人分别查看,发现一个圆形石槽,中间凸起一块,杨意按下去,石门轰隆隆打开,同时身后也传来轰隆声。
卓杨二人回身一看,随着石门打开,蛇窟两侧原本光滑如镜的石壁竟然伸出大约有两块砖厚的石墙,对着延伸,最后合在一起,盖在蛇窟上,不见一丝缝隙,宛如天成。两人小心地查看合拢的地面,只见清一色的青灰色石砖,仿佛原本就是一块平地,看不出丝毫拼接的痕迹。
杨意不禁感慨:“这些机关如此精妙,称得上鬼斧神工,不知当年清衣教花了多少心血才建成。此处当是清衣教最后的屏障,若非九月亲自开启,便是你我,也休想闯得进来。”
卓不归没有应和,却也道:“当年清衣教与中原武林对峙数百年,虽无力平分秋色,但统辖苗疆不在话下。纵观武林,哪个名门大派不是根基深厚,盖因各有法宝神通,才能屹立江湖,清衣教亦不例外。”
杨意道:“这倒不假。如六阳宫或平原庄,若无压箱底的宝贝镇着,又岂能够在江湖上长青不败。”
二人又将目光投向石门之内。石门后也有一段不长的甬道,隐隐传来光亮。
谨慎穿过甬道,发现此处竟是别有洞天!
那光亮不是灯火,也非珠宝的辉光,而是真正的阳光。谁也料想不到,穿越复杂的地宫之后,是一片宽阔的森林,比清衣教驻地更加隐秘,堪称真正的世外桃源。
入眼一片浅水,一根根笔直粗大的石柱矗立在两旁,石柱上缠绕着巨蛇,巨蛇的身子之间,还雕刻了图画。中间铺着圆圆的石墩,刚好露出水面,形如荷叶,很是可爱。
走近一些,杨意看清了石柱上的图画。图画并不美,但十分精致,如远古时的壁画,寥寥几笔勾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不过卓杨二人无心欣赏解读柱子上的图画,顺着石墩走过浅水,又见一大片花田。花田四周被与之前所见如出一辙的石柱环绕,其间开着许多寻常花朵。有牡丹有芍药有兰草,可能有一些品种珍贵,但于大家出身的卓杨二人来说,只能说不寻常,还算不得奇花异草。满满一方妍丽,都是能说得出大体名目的,并不见九月所说的五情花。
花田中五颜六色的花朵争芳斗艳,众芳环绕中,可见前方一尊高高矗立的石像。
石像塑的是名女子,长发披散,一手向前斜斜伸出,一手端在胸前,仿佛护着什么。细看之下,她面目十分柔和,闭着双眼,好一副悲天悯人之态。而最引人注意的,是石像人首蛇身,衣袍下刻画出鳞甲片片,随蛇尾一起延伸,消失在花丛之下。
杨意望着石像不禁感慨:“原来这就是女娲庙。虽贵为神,却无香火,连个遮风挡雨的屋顶也没有,如此与世同苦,只为守护一方土地,这才是女娲娘娘真正的慈悲之心吧?”
卓不归也看了看塑像,然后道:“既为神,却要经受风吹雨打,连自己都顾不得,又如何能护住其他。清衣教中人非是善男信女,想要传承的亦不是女娲慈悲。清衣教休养生息多年,如今九月不甘偏安一隅,一心想要染指中原,可见其野心。她为此谋划良多,不惜冒着触怒中原两大砥柱的风险将你我二人引至此处,不说其他,胆量确实可嘉,倒是学了两分女娲补天气势的皮毛。”
经卓不归这一番评论,杨意刻意抒怀的缅怀气氛被扫得荡然无存。分明良辰美景,有人却一点都不识趣。杨意看着卓不归勉强可与花比娇的冰脸,终是无奈道:“卓兄真知灼见令人佩服,要是说得更合时宜些就好了。”
卓不归道:“杨盟主嫌我说话不中听?这一路真是辛苦了。那愿我早些寻得五情花,你我二人便可分道扬镳,杨盟主便不用再受折磨。”说着朝石像后走去。
越过石像,终于看到掩藏在女娲背后的东西。是一方巨大的坑,坑中整整齐齐放着九具棺木。棺木里没有尸体,而是开满了花。有花无叶,开得恣意张扬,每朵有碗口大,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白绿蓝赤黑间差着,无比艳丽,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恰是九月所说的五情花。
☆、五情花
杨意望着满满九棺的花朵,释然又有些疲惫地叹道:“原以为五情花与七色梅一般,一株七色,或又如春兰秋菊,品种不同所以会颜色各异。没想到世间真有五色花朵,恰如这江湖,三教九流,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