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要把自己磕死了,端木闻玖竟觉得慕容舒的样子有些可怜。
然而慕容舒凭借仅存的清明用双掌拍向双耳,他竟然一掌把自己拍聋了!慕容舒面上耳间全是鲜血,却不再向先前那样心神恍惚,耳已聋心却明,一切罪责还是等到来日黄土下再担吧,这残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心中信念坚定,那信念驱使着他拼劲全力扑向慕容霜和噬月琴。
端木闻玖展开双臂护住慕容霜,然而慕容舒的双掌却迟迟不下。
慕容舒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自己胸前,半截碧玉箫将自己的心胸贯穿,他缓缓回首,看到了涂清澈充满怨恨的双眼和仍保持着刺入姿势的手臂。
慕容舒死了,死不瞑目。
三人在湖边为慕容舒起了一座土坟,入土前,端木闻玖几番覆上他的双眼,希望他能入土为安,但是那铁青面上的双眼瞪大凸出,怎么也合不上。
三人在涂家休息了几天,这几天三人沉默寡言,各怀心事。这一日黄昏,慕容霜挠着头要洗澡,涂清澈将二人领入一条小径,小径迂回曲折,直通后山。后山山涧飞流直下,水中间或漂着些瓜叶菊的花瓣。山涧下面是一个水池,山水滚入池中涓涓向西,四周高矮树丛相互掩映,向上望去只觉得那天空才有一间屋大。此中雾气腾腾,虽值隆冬却温暖如春。时有清风徐徐而来,陶冶心身,还未沐浴就洗净了一身疲惫。端木闻玖将手深入池中,惊奇道:“这水竟然是温的。”涂清澈微微笑道:“这地下有许多热泉眼,我便造了这座水池。”端木闻玖更加讶异:“这池子与山水宛如一体,竟没有半分人为痕迹。”涂清澈淡淡点一点头道:“你二人自便,我少时拿些衣物与你们洗换。”说着便自行去了。
端木闻玖迟迟没有下水,他望着天不敢看慕容霜,心里莫名地紧张,这是时隔许久两个人的独处时光。
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再回首,慕容霜已经光溜溜地泡进池里。池水温暖流动,像是许多无形手掌按捏着自己的肌肤,慕容霜舒服得闷哼一声。端木闻玖听见这喘息声浑身一个激灵。他背对慕容霜心中计较许久,像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握了握拳脱光衣物下到池里,离着慕容霜有十个慕容霜的距离。
长久的沉默。
端木闻玖的脸颊被泉水蒸红,腮边挂着两朵小红花看向慕容霜。慕容霜的双臂攀在池边,将头仰在池畔的细石上专注地望向天空,他的脖颈纤细白皙,他的双眼潮湿晶莹。端木闻玖也望向天空,此时正是黄昏日落,天空云霞瑰丽风光旖旎,他望了一会儿天又忍不住去看慕容霜,慕容霜的姿势没有变,只是双眸更加湿润。端木闻玖看得呆住,他这是在哭?!
端木闻玖慢慢游到他身边,顾左右而言他:“晚霜,你的手指要不要紧?”
慕容霜徐徐道:“你可记得涂清澈腕间的疤痕?”
端木闻玖不解道:“记得,涂兄弟说是幼年烫的。”
慕容霜道:“他腕间的那道疤痕其实是燕国皇室的标识,我老爹的腕间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拥有这样标记的孩子,他的父母都是鲜卑族人,而他则是王族选中的继承人。燕国覆灭许久,想不到如今竟还有继承人在。”
端木闻玖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涂兄弟的父亲并不是鲜卑族人啊!”
慕容霜道:“那管碧玉箫的底端刻着的是鲜卑族的文字,翻译成汉文便是“慕容舍”,慕容舒是因为见了那碧玉箫上的字才慌了神,所以我担心……”
端木闻玖惊骇不已,他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涂清澈其实是慕容舒的儿子,慕容舒是涂清澈的父亲?!”
慕容霜整个人没入水下,他的心乱极了。
“不能告诉涂兄弟”端木闻玖脱口而道,但很快又道,“涂兄弟应该知道这件事。”
慕容霜这几日被这个秘密压得透不过气来,除了端木闻玖他不知道还能向谁说。虽然这对端木闻玖很不公平,但是他实在不想一个人背负这罪恶的猜测了。
良久,端木闻玖沉声道:“这话不能向涂清澈说。慕容舒临死之前未曾言明,可见他也是不想让涂兄弟知道的。”
慕容霜心中一块大石渐渐放了下来,是的,慕容舒本有机会说出口的,可是他却选择了隐瞒。这件事说出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是万万说不得的。
☆、君如明月 心向往之
紫衣男子手持折扇,徐徐问道:“朱雀怎么说?”
“她说那日春风楼里的戏是慕容舒做的手脚。”
一只训练有素的白色信鸽停在窗外,鸟喙一下下啄着窗棂。紫衣男子单手解开信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怒火中烧。此时一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正走进屋来,紫衣男子有气无力地向他道:“慕容舒死了,白费了我这两年的心血。”
虎背熊腰道:“谁杀了他?”
紫衣男子面上神情古怪,笑声滑稽,仿佛在说一个笑话:“他七叔和他儿子杀了他。”
虎背熊腰不再说话,反倒喝起了茶。紫衣男子在屋里来回踱步,走走停停,忽然也坐下来喝茶,他放下茶盏,徐徐笑道:“有些意思。”
日头落尽时,涂清澈踏夜归来,他一身白衫清瘦孑孓,蜡白的面容上一对眸子明亮漆黑,嘴唇薄得抿成了一条线。他意味不明地淡淡笑道:“我备了些宵夜,你们可洗完了?”端木闻玖面红耳赤地偷瞄慕容霜的脸色,然而却只看见一脸风轻云淡。
温泉池旁有一间暖阁,三人单衣散发卧于榻上。几案上摆放着几样干果小菜,端木闻玖咬了一口酥油泡螺,笑夸道:“涂兄弟好绝妙的手艺!”涂清澈连声谦让哪里哪里,取出三只青盈盈的夜光杯盏,倾壶倒出三杯血红酒浆来。
想起这几日的遭遇,涂清澈心中感慨不已,他举杯向二人敬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端木闻玖心胸了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慕容霜却迟迟不动杯盏。端木闻玖笑道:“涂兄弟,晚霜喝不得酒,不如我代他饮。”涂清澈朝慕容霜道:“这酒可是我亲自酿的,费了好大功夫,你就尝一小口罢!”自从知晓涂清澈与慕容舒的渊源,慕容霜就越发怜爱他,此时看着他略带期许的眼神,便擎杯抿了一小口。这酒喝进嘴里起初是樱桃的香甜鲜美,入喉后才将辛辣层层铺垫出来,及一入肠又有一股暖流散布全身,飘飘如仙般自在。然而就是这一抿,慕容霜就有些醉了。端木闻玖对着月色晃了晃杯盏,只见那夜光杯盏晶莹剔透宛若翡翠,通体熠熠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杯中酒浆似流动着星子一般粲然晶亮,忍不住由衷赞叹:“此酒只应天上有!”
三人少言忧伤,多诉欢乐,酒快喝完时,三人都已有了醉意。
慕容霜醉得最厉害,他嘻嘻笑道:“涂清澈,你今后有何打算?”
涂清澈摇了摇头道:“你们呢?你打算怎么处理噬月琴?”
慕容霜找回一丝清醒,正色道:“我想请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将这琴还到它本应该存在的地方去。”
涂清澈面有喜色道:“你是说把它送回琴痴前辈那里!我听父亲说琴痴前辈晚年所居住的红叶谷精妙无比,早就想一探究竟而不得,这下可……可……”话未说完便觉不妥,涂清澈满面涨红不再言语。
然后慕容霜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怒色,他郑重道:“此行凶险万分,你们可想仔细了。”
端木闻玖道:“此琴是我爹与涂伯伯贸然偷来,自然也该是我和涂兄弟一起将它送还回去。”
慕容霜见他二人都有了主意,心中大为宽慰。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
涂清澈忍不住好奇道:“把琴归还后,你们又想去什么地方呢?”
慕容霜目光迷离,唇角微翘,指月而道:“我记得七岁时,我曾对我的娘亲说过,我想游遍天下,将失佚的琴谱都收集起来。”
端木闻玖亦手指明月:“我要惩恶扬善,仗剑江湖!”
涂清澈被二人逗乐,也禁不住指月道:“我想成为“玄方”一样的人!”
慕容霜笑道:“玄方是何人?”
端木闻玖解释道:“‘玄方’是‘西南王’的名讳。西南王是先皇膝下第二子,也就是仪妃之子。传闻他天资卓绝,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十岁以一首《青天赋》冠绝天下,十五岁随军征战西北,两年间屡创奇功。十七岁时又随军南征,却被敌寇活捉以此要挟我朝金银封地,谁料他宁死不为质,跃下绝壁驾鹤西去。新帝与他感情甚笃,登基后追封他为‘西南王’。”
慕容霜取笑道:“如此看来,他与你一样也是个小小神童。只是传言不可信,我瞧你比他可厉害得多。”
涂清澈摆手道:“我怎么及得上他的一半。不过,他还没死。”
端木闻玖不解道:“何出此言?”
“帝宫的天禄阁里头,有一间藏书密室是我造的。”涂清澈滑稽地摆出傲慢的姿势道:“你们知道,要请动我们鲁门的人……”
端木闻玖佯作痛惜:“要请动你们鲁门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啊!”
涂清澈一笑:“我们鲁门的人从不坑人钱财。向来都是主家看着给,我们看着动工,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过倒有一样规矩,是我独个儿新立的。就是我每到一处地儿,都要叫主人家带我去他们的书阁转转,任我瞧上那一卷书,都包好了送我。为了一卷好书,分文不取他们银两的事,也是有的。”
端木闻玖大笑:“你师父定然不喜欢你。”
涂清澈半真半假道:“可不是!我向来不怎么招人欢喜。”
慕容霜轻咳一声道:“这‘西南王’……”
涂清澈笑道:“寻常人家的书阁比之帝王家,那真可谓是丸石与高山,溪流与江海啊。在皇宫里的书阁尽头,有一隅暗角,陈列着几列素色古书,书杂而艰年代久远,虽是藏书之中稀贵之物但晦涩难懂,自古令人望而却步,但看蒙尘,似乎是有人常常翻看。我就在那之中发现了一卷素色无名的书,那书混在一排素色之中并不突出,但却斜出了一个角,我疑心它被人藏匿于此定是本奇书,便趁机袖在怀中。”
慕容霜打了个哈欠:“你在皇宫里偷了一本书出来。”
涂清澈讪道:“这也怪不得我。人家许你百倍薪酬,也不教带走一纸一字。我好容易得了机会,怎能不一饱眼福呢?我本想着看一眼就还回去呢,奈何那里规矩太多,我看不得看,还也不得还,只得带回来了。”
端木闻玖笑道:“不知是一本怎样的书?”
涂清澈一笑:“倒也算不得书,看书中文字,大略是玄方还是二皇子时在那书阁里头的日记随笔,有诗有文也有画。我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笔墨丹青。随后几年,民间又有他的笔迹出现,虽然不多但绝对是他的手笔,并且都是新作。所以我想,也许当初他死在敌营的事,也许是他自己安排好的一招‘金蝉脱壳’。若他尚在人世,今年该是二十五岁。”
端木闻玖也是爱字画之人,听说如此,便向涂清澈借书来看,涂清澈面露难色,半天才道,看是可以,只是我把那书藏起来了,要看也得等到天亮了再看。慕容霜又打了个哈欠,取笑他二人的交情还不如本书珍贵,晃晃悠悠爬上床睡了。端木闻玖笑说了句,君子不夺人所爱,也睡倒在一边。
涂清澈尚红着脸争辩,却发现二人都已睡着了。他关上屋门,披着月色来到了明月阁中,呼吸着满室的墨香味,研磨提笔,眼中含笑一字一字写道:“君如明月,心向往之。”
☆、红叶谷
三人在涂清澈的家中休养了一阵,说也奇怪,他三人明明是慕容霜的伤势最重,但他的身体却恢复得最快。慕容霜摸着腕上的血玉环半开玩笑道:“玖少爷,你这家传宝贝果然神奇。”涂清澈看见血玉环也想起自己的碧玉箫来,只可惜它断成了两截,已再不能用了。
涂清澈让慕容霜画了谷中大致的地形图,又准备了满满一包裹的物什。等到三人动身去红叶谷时已经立春,到达之时正值春分。端木闻玖原本有些遗憾,觉得看不见深秋里那漫山红叶的美景甚为可惜,枉顾了“红叶谷”这样别致的名字,但是到达之时,反倒觉得来得正是时候。
泉水蜿蜒叮咚,猿啼鸟鸣,远远望去只见谷中一层层的青色捧着一团团的赤红。
涂清澈微微笑道:“只道这红枫树在深秋时节才会火红一片,却不知它将萌发出的嫩叶也是红色的,如此看来,这一谷的生机盎然比秋时的萧索之意更为可观。”
前面领路的慕容霜一直闭口不言,到了谷口在一块大石旁站定,他认真看着二人道:“咱们这一路可不是来看风景的,再往前每走一步都凶险万分,说不定我们此行会命丧于此,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你们是否真的要跟我走这一遭。”
寒风乍起,兽嘶鸟鸣。涂清澈禁不住一身寒意,他同端木闻玖一样,敛了神色,郑重向慕容霜点一点头。慕容霜自背后取下噬月琴,但见那黝黑的琴身形如弯月,发着极淡的寒光,血红琴弦在风中不断跳跃,不断地发出呼啸。
三人极小心地行了大半个时辰,紧张得汗直往下落。涂清澈细细看着脚下石草,分辨着其中痕迹,纳罕道:“慕容霜,这里有过暗器,但是又被拆除了。”慕容霜话中略微有些哽咽:“这里原本设有八八六十四道暗器,我年幼之时记不住路被伤了一回,他便把那些暗器都拆掉了。”涂清澈急道:“不对!这还有一些痕迹是新添的!快站住!”
涂清澈几步抢到慕容霜前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前扔了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涂清澈不死心,又捡了一块更大的石块用力扔过去,依旧没有动静。慕容霜也捡起一块石头,运足气砸了过去。轰得一声响,前面炸出一道土坑,三人上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土坑中竖着一道道寒光闪闪足有三尺长的铁刺。
涂清澈蹙眉道:“这是双重机关。先在下面挖坑竖上满坑‘铁梳子’,然后在铁梳子上铺薄板,薄板上放霹雳火。人一踩上去就算不被炸死也被钉穿。”
慕容霜立刻说道:“我觉得这不是我爹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