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终了,叶之洋勉强赢了涂清澈五子,乐得在旁手舞足蹈。涂清澈举着一枚岫玉雕成的棋子不平道:“若是换成寻常棋子,赢你十子不在话下。”叶之洋亦是好棋之人,听见此话不肯服气:“若是换成寻常棋子,我定能赢你更多。”二人怒目相对,涂清澈将棋一拨道:“再来!”
又过了几招,涂清澈见叶之洋久不出手,抬头看他,正看见他怔怔地瞧着自己出神。他不解道:“要认输吗?”
叶之洋答非所问道:“我知道乾家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稀奇珍宝,我看你资质不错,不如这样,你认我当师父,我带着你去寻宝。”
涂清澈一笑:“没兴趣。你这些棋子都够买一座城池了,你还缺宝贝吗?”
“你可不要后悔”叶之洋道,“看招!”
涂清澈大惊:“好卑鄙的手段!”
叶之洋抚掌大笑:“又是我赢!”他见涂清澈闭目调息,以为他又不服气,便安慰道:“输了就输了嘛,不是你棋艺不精,而是我太厉害了!”
涂清澈微微一笑:“再来!”
叶之洋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摆手笑道:“不下了,不下了!”
涂清澈笑道:“怎么?第一局赢我五子,这一局赢我三子,怕再下一局我就赢你十子了吧?”
棋过两局,两人终于确信彼此都未尽全力。见涂清澈如此认真,叶之洋也不好再多隐瞒,于是应道:“再来便再来!”
涂清澈闭目凝思,不等叶之洋分好棋子,便朗朗而道:“起东五南九置一子。”
叶之洋心中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涂清澈是想要与自己下盲棋!棋盘之上来往百余子,子子相连纵横延伸变幻繁复,莫说不看棋盘,就是一直盯着看,稍有疏忽,也会记忆混乱。历来只有神话故事里编出来的人物,才会下这盲棋。
叶之洋看着面前的涂清澈,含笑阖起双目,回道:“东五南十二置一子。”
涂清澈思道:“起西八南十置一子。”
叶之洋回道:“西九南十置一子。”
☆、夜
端木闻玖摇摇晃晃地走回屋去,一股不平之气亘在心胸。那股不平之气使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他喝干了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全身燥热得很,慕容霜正在此时走进房来。
屋里漆黑一片,慕容霜将点上灯,便被端木闻玖打灭。慕容霜在明灭火光中看见端木闻玖煞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凌乱的衣衫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慕容霜在黑暗中静静道:“决明的事,我并非有意瞒你,我与他……”端木闻玖低声道:“我不想知道。”慕容霜见他依旧梗着性子油盐不进,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端木闻玖怒意未平,低声道:“明明是我站在这里,你休要再说他的事。”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慕容霜觉得难受想要挣开,却被他死死缠住动弹不得。怀中人渐渐放弃了反抗,端木闻玖缓缓松开手臂,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酒意消散了往日里的紧张羞涩,他贪婪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仔细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和鲜红的唇。
淡淡的酒气,自端木闻玖的唇舌之间流入慕容霜的口中。端木闻玖轻轻咬着慕容霜温软的双唇,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滴在慕容霜的面上,顺着脖颈一路滑到了腰腹,慕容霜心底猛得一颤。
羞愧和理智,委屈和不甘都被眼前的温存驱散,端木闻玖轻轻咬着吮吸着,一步步地刺探内心的不确定。他将自己的心事和心底的爱恋凝聚在口唇之间,会集在十指之端,散布在每一寸的肌肤之上,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深藏在心底的情意。怀中人的双手动了动,缓缓攀上了自己的后背脖颈,药草清香渐渐取代了口中酒气,端木闻玖动作一滞,又重新拿回了主动权。
入秋的夜带着丝丝寒凉,棉被下的人儿却热得流汗。
决明子屁股一阵疼痛,惊觉原来自己坐在炉边已经有整一个时辰里。他回头看了一眼禾儿,禾儿竟倚着墙睡着了。
叶之洋抬头看了一眼,涂清澈端坐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显然已是在睡梦之中。他忍着笑翻出纸笔,先将方才棋步一一记了,又脱去了涂清澈的鞋袜伺候他安寝。
叶之洋在他身上摸了个遍,除了那个防身的连弩,一盒药膏,一枚青玉玉佩外,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玩着那机弩,打开了那个药盒看了看又凑近闻了一闻,这个味道……好像是祛疤止疼的,他又去看床上熟睡之人,果然在他的后颈发现了一条疤痕。他轻手将他衣衫扯开,忽然皱紧了眉。只见他瘦弱蜡白的身躯之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剑痕刀痕和瘀伤。他难道是只会轻功不会其他吗?!或许是某一处的伤痕在作怪,涂清澈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他长睫抖了几下滑下一滴泪来,直砸进叶之洋的心里。
叶之洋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起那玫青玉玉佩看了起来。那玉上的花纹繁复细密,看不清是个什么图案,他凑近灯光看了看,发现那上面刻着的竟是一行行小字。他自方才的棋子中找出一枚透明凸面的水晶石来,对着那玉佩一瞧,顿时惊得哑口无言。那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的竟然是西南王玄方的那首《青天赋》!微雕并不罕见,但罕见的是那雕工细小精致到没有半分瑕疵,更难得的是,那玉上的字符笔画间与西南王的真迹竟有□□分像!叶之洋看了看涂清澈,又看了看这枚玉佩,心中暗道,这涂清澈一定是极爱西南王的笔墨,否则不可能如此用心雕出这样精巧的玉佩。西南王一生坎坷,细细想来与涂清澈有些微相似,也难怪他会对他如此偏爱。他犹豫了一下,把玉佩又放回他的身边。
一觉醒来,甚觉清爽。涂清澈在叶之洋房中醒来,却没找到房间的主人。他穿好衣衫走出几步,看见叶之洋正倚在二楼栏杆上凝眸出神,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正看见几个武当弟子和峨眉弟子在早起晨练。
那个在一旁练剑的白衣少年看上去有些眼熟,应竹修心道,对了,就是那个先前把自己误认成乾坤的那个孩子,昨日大堂门内,乾坤说他是叫“善信”来着,哈哈,他穿的那身白道服比昨日又脏了些,那上蹿下跳的样子可真像是个猴子。
善信听到笑声,几步跳到应竹修面前,指手画脚地叫道:“你笑什么!噢,你一定是想偷学我的武当神功!哇呀,我刚才练的绝世神功岂不是都让你看去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拽应竹修的胳膊。
应竹修被善信晃得前仰后合,口中大笑不止:“那才不是你们武当的功夫!”
善信将应竹修往后一推,怒道:“你说什么?!”
竹修运足内力,往后急急退了一步才勉强站住,他心中吃了一惊,这孩子的蛮力可真是不小!他一个反手将善信的剑拿在手中,向善信道:“但凡使剑的,都是这么练的。”
亦柔且亦刚,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应竹修的身姿优美却剑气迫人,虽是最简单不过的几招,但举手投足随处可见苦练十数年的基本功。涂清澈脱口赞道:“好俊功夫!”
“呼~!”背后一股凉风嗖然而至,应竹修急转开身闪到一旁,未等看得分明,利剑又至。闪躲之间瞧见,这个挥剑直刺的人,也是与那猴子同行的武当弟子,名字大概是叫做善渊,面目极冷,少言寡语。应竹修见他招式留情,明白这个善渊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自己放下手中这把剑,只是他的剑势太快,自己要想弃剑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善信在一旁哇哇叫道:“烂竹子,三碗半,不准再打了!”
应竹修心道,这“烂竹子”自然是说的我,这“三碗半”肯定就是说的这个面前这个人了,“三碗半”难不成是每顿饭吃三碗半,这样想着,又眉开眼笑起来,善渊将那笑看在眼里,手中长剑逼得更紧。
善信见二人非但不停手,反倒更认真比起武起来,心中大为不甘,抱着脑袋原地转了两圈,搬起身边一块大石雕就往两人身上猛砸。这块大石雕实在是砸得来势汹汹,任谁也能看得出这是个贵重东西,二人心中暗骂善信的不分轻重,忙收住脚步去接那石雕。奈何方才斗剑斗得急,一时间挽救不迭。石雕恰好飞到一个大块头身前,大块头将它接了,立在一旁,一脸愤怒地瞪着善信。善信吓得一个箭步藏到了应竹修身后。
威猛大块头左边一个小个子笑道:“这猴子又闯祸了,哈哈!”右面那个隽拔少年也是乐得捧腹大笑。又有一个纤弱少年走到大块头身边笑着劝道:“善治,看在善信早起练功的份上,莫要再跟他计较了。”
大块头把善信揪出来,朝他后脑一个巴掌就打下去。又向应竹修道:“失礼!”
应竹修连连摆手,将剑还给善信,笑道:“哪里哪里,是我不该挑起事端,请莫要怪责他!”
善信一脸委屈,低声怨道:“假心假意的烂竹子!”
“啪~!”又一个巴掌。大块头怒道:“你再给武当丢脸试试!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收你这个徒弟!”右面那个隽拔少年低声笑道:“善时师弟,我跟你说,大师兄刚入武当时,简直和那只猴子一样笨!哈哈哈!”左边那个小个子笑道:“真的?真的么善能师兄?啊哈哈哈!”大块头一脸怒容地朝这两人走来,一旁那个纤弱少年赶忙上前拉住,大块头怒道:“善仁,你别拦着我!”这边善时又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应竹修背转了身也忍不住偷笑。一直冷面站在一旁观看的善渊摊手叹道:“一群呆子!”霎时间,几个人又闹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叶之洋看了涂清澈一眼,笑道:“看吧,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
涂清澈看着底下庭院里这几个不知忧愁肆意玩耍的纯净少年,又瞧了瞧面前心事重重的叶之洋,微微笑道:“你不是也跟我差不多年纪吗?”
叶之洋笑道:“昨日的棋还未下完。”涂清澈点头作别,笑道:“改日再下吧!”他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左手手腕上的图腾随着衣袖摆动忽隐忽现,叶之洋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它变得模糊消失不见。
☆、小蛮
禾儿一觉醒来头疼得厉害,她觉得自己睡了三天三夜这么长,然而她的师兄罕见地面无笑容甚至叹了口气对她说:“师妹,你只睡了一刻钟就醒了。师父说得不错,你的病开始加重了。”
禾儿脑袋有些发懵,这还是两师兄妹见面来第一次说起师父,她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走之后,师父是不是舒心很多,不那么爱发脾气了。”决明子一笑:“是不怎么爱发脾气了,舒不舒心我却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在哪里。”
禾儿惊奇道:“你有很久没见过师父了吗?”决明子道:“是有一段时间了。禾儿,师父最近几年身体不太好,他每日里四处奔波就是为了收集药草医好你的病,你……就不要再和他老人家闹别扭了吧。”禾儿低头应了一声,见他依旧守在那个药炉旁,岔开话道:“这药熬了一夜也该熬好了吧。”
决明子点一点头,将药端下来细细滤着残渣道:“一会儿你去端给他,不要告诉他这药是我熬的,免得他又使性子。”禾儿笑道:“师兄,你倒是很关心他。”决明子的手顿了一顿,微微笑道:“我可不是为了他。”禾儿问道:“师兄与他可是有什么过节?我总觉得涂大哥对你……对你非同寻常。”决明子将药罐放回去,垂头道:“他大概是恼我没有医好他的母亲……”
禾儿见决明子神情郁郁,故意哄他高兴,她蘸了蘸药汁抹在嘴里,夸张道:“师兄,你真不愧是神医!你这几味药用得真真神了,火候也掌控得这样好!”决明连连摆手:“师妹,你可不要为了那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跟我道谢。就是天天这样调理,你意中人的伤也要一两年才好得全。”禾儿点头道:“他旧疾太多伤得太重,就是三五年能好,也是第一等幸事了。”
决明子几步走到禾儿身后,拉起她的手在她耳后轻笑道:“你师兄的本事可不止是这样呢。”他从木箱中取出一支长柄薄刃的小刀,一小段布条,捏住她的指腹迅速地划了一刀,挤出几滴鲜血滴在药碗里,又捏了一撮三七粉用布条将它裹了起来。他故作神秘地耳语道:“师妹,你的血可是天下最好的药引。”
“涂公子!涂公子!!”涂清澈将要推门进药房,便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他转身一看,见来人是昨日跑堂的那个店小二四儿。四儿将一个包裹递给涂清澈,喘着粗气道:“可算找着您了!涂公子,这是裁缝店的伙计托我交给您的。说是有人在那里给您做了一件袍子。那人还让带个话给您,说这天儿凉了,一早一晚都得注意身子!”
涂清澈蹙眉问道:“是谁与我买的?”四儿笑道:“哟!这我可不知道。我也问那裁缝店那伙计是谁,他就是死活不肯说,说人家付了银子特意交代了不让说。裁缝店老板也捎了话来,说是让我替他好好谢谢涂公子您,有这一件衣裳的赏钱,裁缝店三年关门不做生意都能过得舒坦!涂公子您没什么吩咐的话,小的先告退了。”
涂清澈一点头,那四儿一溜烟跑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见里面包着的竟是一件异常华贵的乳灰色猞猁裘。涂清澈思道,这会是谁给我买的呢?慕容霜?端木闻玖?乾坤?禾儿?不然……是叶之洋?
药房的门忽然开了,决明子带着笑意打着哈欠擦着涂清澈的肩膀走了出去,涂清澈看着他虚浮的脚步和东摇西摆的身形暗暗生厌。屋内禾儿连声招呼:“涂大哥,我正要去给你送药!快进来!”
涂清澈一口气喝干了那一大碗,细心地瞧着她的手指问:“你的手怎么了?”禾儿面上一红,搪塞道:“不小心割了一下。”
涂清澈见桌上有一摞纸,便凑近看了一看,那纸上的字亦庄亦谐自在洒脱如龙如凤自在腾飞,好似在哪里见过,他愣了一下轻声问道:“这是……”禾儿见他神色不常,疑问道:“这是师兄整理的药方,怎么?”涂清澈一下回想起来青城山上“药堂”那两个字,忽然明白了青葛布衣口中的“小混蛋”就是决明子,原来,决明子与慕容霜早已相识,原来……
他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欣喜,直到账房先生踏进门来。账房先生笑道:“恰巧两位都在这里,省了老朽再跑一趟。禾儿姑娘,劳烦您给我们小姐瞧一瞧病。涂公子,我们主人请您去书房喝杯热茶。”
涂清澈当然明白乾坤并不是真的要请自己喝杯热茶这么简单,他并不知晓乾坤找自己做什么,但他想,或许这杯热茶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诸多疑惑。
禾儿被领到乾坤的表妹齐薇儿房中,一进门就听见一叠咳嗽声,应门的是个眼熟的调皮丫头,她眼圈黑黑的额上还冒了一颗痘痘,床上躺着的人儿容貌温婉称不上是绝色但别有一番动人情致,此刻正挣扎着起身见礼。禾儿赶忙按下她:“小姐不必多礼,你且好好躺着吧。”
齐薇儿露出半截手腕,边咳边道:“料也没什么大病,想来是染了风寒。都怪表哥多事,还要劳烦姑娘。”
禾儿心中道,你这可不像怪罪你表哥的样子,她摸了一会儿脉细,问道:“这咳嗽是打何时起犯的?”
一旁的小丫头急急道:“小姐这咳嗽得有七日了,先前还能勉强忍住,近来这两日愈来愈重,尤其后半夜里咳得厉害,总也睡不好。接连换了好几种药,都不见好。”禾儿跟小丫头要了前先抓药的方子,床上女子咳了几声,小丫头又赶忙上去照应,端茶送水地一顿安抚。禾儿见那小丫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不住脚地忙前忙后,额上一层细汗,不时手捂肚腹,心中顿生怜悯,拉住她的手腕也听了听她的脉息。
禾儿自小红木箱内取出一瓶丸药,向小丫头吩咐道:“这里共有十枚药丸,每日睡前让你们小姐服一粒,要含在口里,不能吞咽下去”小丫头忙点头应了。
禾儿又开了两副方子,先递给小丫头一张,笑道:“这药是白日里熬来喝的,我把要注意的都写在这上头了。”小丫头大略看了看,仔细收了。禾儿又拿出一副方子递给小丫头,笑道:“这副是给你的。吃这药调上三四个月,就不痛了。要赶在那个来之前的头三四天里熬来喝,喏,要仔细的我都写上了。熬药的时候要好好看看方子。”小丫头脸一红,吐了吐舌头,道了声谢,将方子小心折好掖藏起来。
禾儿一迟疑,向床上女子笑道:“病中切勿多思虑。凡事都要想开些,好些事也都是身子好了才有可能。”
齐薇儿不知是在想什么,喃喃道:“想不想得开,不都是一样由不得你。”
禾儿笑道:“既然都是由不得自己,那又何必想不开呢?”
都说病中的人最脆弱最易失去防备,果然如此,齐薇儿心道,我竟然对着一个陌生女娃娃儿说出这样的话,她收敛形容,摸着袖口轻轻笑道:“禾儿姑娘说得不错,多谢你。”
禾儿奇道:“小姐怎知我是叫禾儿?”
小丫头插嘴笑道:“前两日,我家小姐和我家少爷去寻你师父了,没找到你师父,倒是把你师兄找回来了,还是在万花楼找到的!来的路上,你师兄常常提起你呢。昨日大堂上还是我给你们送的茶水呢,你记不记得?那茶便是我家小姐亲自煮的。”
禾儿大笑:“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