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子摇头笑道:“你话说得忒也难听。我的皇帝弟弟兴许是见不得我伤心,所以才马不停蹄地送来了许多伤药来。”
涂清澈啧啧道:“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又何苦说出来。你这般重情重义儿女情长,怪不得做不了皇帝,小心被他捉住了短处,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送。”
决明子捉摸着心事,试探地问道:“你觉得,我们如今这位皇帝如何?你可满意他治下的天下?”
涂清澈不明其意,认真思索道:“他继位不久,国家内忧外患,能有如今这般太平日子,已算难得。”
决明子又问道:“若有一日你可以取代他的地位,你可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
涂清澈见他神色严肃,心中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只好如实答道:“若我生在帝王家,自小跟着夫子大臣学习治国之术,我未必不如他。只可惜如今就算我胸中有沟壑却无实干才能,他便是将江山拱手相让,我也是不敢接的。”涂清澈见他神色陡然轻松,蹙眉问道:“若是你呢?你自小生长在帝王家,可有心争一争那龙椅,若有机会执掌天下,你可愿意取而代之。如今你的身份极为尴尬,就算你对皇帝真心实意他也不能不防着你,稍有不慎你所珍爱之人之物都会被他当作挟持你的把柄。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大权握入自己手中。”
决明子心神一荡,想到了死去的小宛,想到了重伤的慕容霜,他心中跌宕起伏,越来越觉得前方无限光明,然而出口立着一个人影,那个人正是幼年时他疼爱的弟弟,他望着那双眼睛终于醒过神来,对涂清澈沉声喝道:“你可知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涂清澈怔了一怔,他这般神色慌张游移不定,显然是认真想过这件事,他心中计较不定,脑中想起旧日往事,疑问道:“你十年前被敌寇活捉那件事,可是提前设计好的一招‘金蝉脱壳’?你真的那么想远离朝政?你难道没有一分一毫争夺之心?”
决明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身边的人真的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小少年。他思绪悠远开口叹道:“当日之事是我与他共同谋划,我因此得以逃脱朝野,朝廷借此大做文章接连夺取城池,他母舅占得先机挣得军功,怎么看都是一件划算的事。”
涂清澈点头道:“确实划算,这件事看似与你的皇帝弟弟无关,他却因此除掉了一个竞争皇位的有力对手,在朝中扶持了自己的势力,还为将来继位后赢得一块肥美的宝地。他可真是深藏不露。”
“他与我不同,我自小迷醉在山水间,他却立志在朝堂上。”决明子认真看着涂清澈,无比诚挚道,“自开辟天地至今,我没有见过谁比他更合适当一代君王。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开创一个空前繁荣的盛世朝代。”
涂清澈叹气道:“哪怕他为了有些事不择手段,甚至将你算计在内。”
决明子淡淡一笑:“我相信他对我的情意,不会待我如此绝情。”
涂清澈摇头道:“你这般轻信他人,迟早会把自己害死。”
决明子不再说话,举头看着天边落日。涂清澈轻轻叹道:“昔日曾将你当作高洁清傲的天心明月,不想你竟是个滥情心软的蠢蛋。”决明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涂清澈,重复道:“滥情心软的蠢蛋?”涂清澈点头道:“滥情心软的蠢蛋!”自从那晚诉衷肠后,决明子就觉得自己在涂清澈心中的地位渐渐从神的位置跌落成了凡人,尤其这次重遇慕容霜后,自己的位置已大不如从前,虽然先前的崇敬之情有些不切实际,但他心虚的同时也受用得很,如今这般如同朋友倒让他心里不知为何微微觉得失落,不过这般平起平坐倒一下子拉近了关系,尽管他并不十分想与他过分亲近。决明子歪头看着涂清澈,突然觉醒到他初次见慕容霜时,慕容霜大概就是如此年纪。他心中暗暗想到,这样年幼,能懂什么爱恨情仇,不过是个小鬼头罢了。他起了玩笑的心思,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揉了揉那头顺滑的毛发。涂清澈猛然被他带近怀里,全身上下沾满了他身上的气息,直到挣脱开时,身子都是微微颤抖的,他满面红云头发蓬乱,拼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急急转身奔下了山。决明子眯着眼睛看着他慌张的背影,竟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神位上。
涂清澈近得屋前面上仍余红晕,在昏暗的暮色中,他看见一名黑衣人身影一晃出现在慕容霜的门前,那黑衣人的脚步走得极匆忙,正从屋内走出的青衣小童险些撞在了他身上,涂清澈心中猛得一惊,忽听青衣小童欣喜道:“恩人大哥,你来了!”小童抬头间看见涂清澈和决明子归来,连连招手笑道:“你们看,就是这位恩人为慕容大哥送的信,还帮我们找到了这么好的藏身之处!”
黑衣人转过身来,揭开黑色面纱,露出一张分外憔悴胡子拉碴的脸,他努力扯出一分笑容,嘶哑着嗓音道:“决明,涂兄弟,别来无恙!”
决明子笑而不应,向小童道:“给你引见一下,这一位恩人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端木闻玖。”
青衣小童手中所捧之物掉落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衣人道:“这怎么可能!”
端木闻玖此刻的心思全不在此,他冲二人微一点头打起帘子进了屋内。他踉跄着脚步奔到慕容霜的面前,看着他清瘦的面庞伴着两行热泪张了数次的口才语出成句道:“晚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慕容霜沉睡中被人声吵醒,睁眼便看见了端木闻玖,他此刻脑中昏昏沉沉,却被他这一句话击中肺腑,他本是爽利之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他面前,然而这一句话也正是他生死一线时全部的所思所想,他此刻心中所有的城墙因这一句话轰然倒塌,掩面痛哭起来。
☆、争执
一直以来,慕容霜都是倨傲倔强的,即便是刮骨缝针,也不曾见他流过半滴眼泪,涂清澈见他此时哭得如此动人肝肠,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决明子,决明子手扶着门框静静看着二人,他面上有些苍白,唇角却撑住笑意淡淡道:“盟主,霜儿现在经不住伤心,还请你快快出来不要打扰他养病。”
端木闻玖目光流连在慕容霜身上,头也不回道:“决明,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决明子拂袖而去,声音冷清道:“那便快些。”涂清澈看了看房中二人,轻轻将房门掩了,也走了开去。
端木闻玖想为慕容霜擦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他心中越来越急,禁不住低声呜咽起来。慕容霜人在病中,感官和情绪都异常脆弱,他并不想作这番儿女之态,然而却止不住奔腾涌出的眼泪。大概是见到了想见之人,心中的牵挂没了,所以眼泪才失去了堤防。两人相对无言唯以泪垂。过了一会儿,慕容霜吃了地抬起手来,摸了摸端木闻玖满脸胡茬憔悴的脸,他的手腕伤痕遍布瘦弱如柴,那副雕花血玉环几乎滑到了他的手肘,那鲜红的玉镯看得端木闻玖心中刀剜一般疼痛。昔时自己曾亲手将这只玉镯戴在他手上,那时他肌肤白皙丰盈柔嫩与那玉镯相互辉映,如今这玉镯却像镣铐压得他的手腕不堪重荷。他伤心道:“霜儿你受苦了。”
慕容霜轻轻道:“简直如脱胎换骨……”
端木闻玖的心猛得被这话击得粉碎,短短几日前,他是那样亲昵地躺在他的臂弯,对他说着刻骨铭心,如今却性命垂危冲着自己说脱胎换骨。难道往日刻骨铭心的情分都随着这一次的伤痛被剜掉丢弃了吗?难道他这是在说自己重获新生,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牵扯了吗?端木闻玖一时慌了神,转念又想到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他如今这般境地都是拜自己所赐,他是该恨自己的。幸好,他性命尚存,自己还有偿还的机会。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好起来,无论他是恨自己还是要与自己一刀两断都可以,只要他好起来……
慕容霜吃力道:“我打死了你那么多手下,你要怎样处罚我?”
端木闻玖缓缓摇头:“他们与我并无多少交情且并不情愿做我的手下,他们竟敢如此对你,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晚霜,那晚我被人拖住晚来一步,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借机谋害你。我心里后悔得很,若不是我伤了你的臂膀在先,若不是我急于约你相会,你也不会受如此重伤。我知道你受伤担心得很,他们却一口咬定是你暗算了他们,还嚷着要寻你报仇,我为了安抚他们不敢来看你,直到今日才得以脱身。”
慕容霜摇头道:“莫再说从前之事。玖少爷,你身边的人恐怕对你有所图谋,你还是早日离开那种是非之地吧。”
端木闻玖咬牙道:“我定要查出此事因何而起,为你报仇!”
慕容霜笑道:“我的仇我自己来报,更何况当日伤我之人已无活口,已经够了……”
端木闻玖略一沉思,开口问道:“晚霜,巫蛊教中可还有你心腹之人?”
慕容霜明白他的话意,他摇了摇头,闭目说道:“若你要灭巫蛊教,可否帮我一个忙,将我藏在教中的噬月琴替我取出来。”
端木闻玖点了点头。他见慕容霜已经疲累至极,替他盖好了被角,轻轻道:“晚霜,你且睡吧,我处理完手中的事情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端木闻玖出得门来,背身理了理形容,向屋前负手而立的决明子走了过去,他绕到他的面前,撩起衣袖要给他行叩谢大礼。决明子搀着他的手肘拦住了他,他唇角的笑遮不住心中的怒意,低低喝道:“盟主,你这是做什么?”端木闻玖讶异道:“你救了晚霜的性命,我对你感激不尽……”决明子打断道:“我救霜儿与你何干,要谢也是他来谢我,你与他是何关系,你又以何身份来谢我?”端木闻玖被他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他心中似挨了一记闷锤,口中像塞了一把黄连,直把一张脸憋得通红,然而他毫不退让,牢牢盯住决明子,将肺腑之言字字吐露:“我视晚霜如手足似夫妻,我与他情意相通性命相连,你救了他便是救了我,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决明子笑道:“好一个如手足似夫妻,你且等霜儿好起来亲自问问他,他是否也待你如手足似夫妻!”
端木闻玖咬牙道:“你是在说我一厢情愿?”
决明子回首望了一眼窗户上的人影,他目光悲悯,转了语调轻缓道:“霜儿此番受伤累及筋骨深及脏腑,四肢的伤口尤其深,今后恐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他如今伤痕遍布,再不是从前的明艳美人了,我请你放过他,莫再纠缠下去。你如今贵为武林盟主,一举一动万人瞩目,霜儿在你身边危若累卵随时有可能丧命,不如让他远离是非安心养病,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绝不会再让他再受伤害。”
端木闻玖双目煞红,瞪大了眼睛高声道:“他便是瘸了瞎了又如何,不管他伤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弃他不顾!你与他又是何关系,凭什么妄自轻贱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你又以何身份置喙晚霜的后半生?!”
端木闻玖和决明子都是涂清澈心生敬仰的人,他们此刻因慕容霜争执得面红耳赤,他心中着实尴尬得很,他不想参与进去但也不想让他们继续,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两位……慕容霜那样的脾气心性恐怕不能由着你们决定他以后的生活,但凡他有一丝气力都不会任人摆布,你们两个眼下的淤青都快到下巴了,这几日着实辛苦,不如早些去休息吧。”
端木闻玖收了目光,向涂清澈和声道:“涂兄弟,我还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辛苦你照顾晚霜。”
涂清澈点了点头,端木闻玖不死心地看了决明子一眼,恢复了谦谦语调:“有劳决明兄,告辞!”决明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今日又是满月,涂清澈觉得那月亮像是吃了一肚子气,身后决明子冷清清地开口问道:“你站在哪一边?”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他微微仰头看着决明子,弯着晶晶亮亮的眼眸轻轻笑道:“我不知道。但若你尚有机会重新赢回慕容霜,那便是现在。”决明子看着他,愣愣地若有所思。
端木闻玖隔三差五深夜探病,他零零碎碎地带来一些罕见药材,决明子嘴上说用不着,私下却细细研磨用在了慕容霜的身上。端木闻玖每次前来,都要输几段真气给慕容霜运功疗伤,几次下来,曲则全输给他的内力近一半都传到了慕容霜的身上,他来时意气风发去时步履蹒跚,一次比一次消瘦,涂清澈拦住他盘问,才知他为了不暴露行踪常常夜不能寐,涂清澈劝了几次毫无效用也只得作罢由着他去,决明子也对此装作不见。
不知是决明子出神入化的医术见了成效,还是端木闻玖深厚的内力起了作用,慕容霜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不足半月,竟然能扶着桌子站立片刻。涂清澈闲暇时做了一副拐杖,慕容霜每天竟也能靠着它走上两步。他的恢复力实在惊人,决明子的笑意也一天天明朗起来。
这一日天气炎热,慕容霜拄上拐杖没走几步路倒出了一身的汗。他身上的薄衫被汗水湿透黏黏地腻在背上,凸出的疤痕在半透明的衣衫下隐隐作现。决明子抿着唇在一旁看着,只见有一颗汗珠自慕容霜发间滴落额头滑过鼻梁转了个弯聚在唇角,停了一停滚过下颌流进脖颈又顺着锁骨蜿蜒向下没入衣间,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口渴,转头望了眼水井,涂清澈和青衣小童正在那里刷一只大大的洗澡桶,他望着那只大木桶笑意盈盈计上心来。
趁着日头未尽,决明子命涂清澈和青衣小童烧了许多热水,装了满满一大澡桶,自己则准备了满满一篮子的药草。他向二人道:“我这里有一记药浴良方,能帮助霜儿的伤病快速痊愈,只是这法子忌讳吃惊受寒,辛苦你们去守好院门,莫教他人进来。”
青衣小童最不喜守门之事,他转着眼珠问道:“要守多久?”决明子微微笑着挑了挑眉:“约莫一个时辰。”涂清澈面上神情甚是古怪,他自然知道决明子的话意,更知道这一个时辰并不是药浴这么简单,他努力了许久没有找到正确的表情,只好板着冷若冰霜的脸用无比热心的声音道:“祝你成功!”话音未落,自己也觉得尴尬,转身便走开了。
☆、药浴
室内热气袅袅,决明子将药草一一浸在木桶热水中,不断用手试着水温。慕容霜坐在床边看着他撩起水花又落下,各种药草浮在水面上起起伏伏随波晃动,映着他的双眸也温温热热,他哀伤道:“从前我爹常将我浸在药汤之中,儿时只当是惩罚,如今才知晓其中深情。”决明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慕容前辈医术高明,我师父常常提起他,这药浴之法亦是效仿而来。”
决明子准备就绪,一步步走近床来。他的目光纠缠在慕容霜的一发一肤间,似有温度和力量的双手,温柔地描摹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他将双手覆在他的衣带上,谎作无意划过他的腰腹,腰侧肋下三寸,这里的皮肉突然猛烈的收缩了一下,连带着小腹一阵轻颤,决明子心中暗爽,这几日的紧密相处与从前的亲近生活让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具身体,上天垂怜,这一块美味的鲜肉,终于是到了嘴边,终于有机会纠正从前的错误,弥补昔日的遗憾了。
他轻轻解开他的衣带,将他抱下床来,双手自他胸前撩起衣襟往后掀起,他的动作笨拙缓慢,像是第一次给别人脱衣服一般,两个人的身体都贴到了一起,也还是没有脱下来,他懊恼地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温热绵长带着如晨露滑过荷叶般清润的嗓音,不偏不倚地吹在慕容霜的耳垂脖颈,慕容霜抬手搔了搔耳际,雪白如霜的肌肤上很快现出三道鲜红的爪痕。决明子忍住笑松开手中衣带,那衣衫随即利落地垂落下来,他捉住慕容霜的双手看了看他微长的指甲,微笑道:“明日该给你剪剪指甲。”他的目光自慕容霜手上移开,很快移到了别处,他眼中笑意渐渐变得清冷。□□的慕容霜立在夕阳的余晖中瑟瑟发抖,他全身上下布满了凹凸不平粗细不一的疤痕和纵横的针脚,那疤痕如蛇似滕包裹着病中的雪白肌肤,原本光滑紧致的皮肤此刻丑陋不堪,他静静看着自己的躯体,慢慢地垂下脑袋,长长的白发散落下来掩住面目垂在腰际,像极了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幼童,他垂着头低声问道:“我像不像一个妖怪?”
决明子没有说话,只是躬身捧起他的脸,温柔看着他湿润的眼瞳,深情地落下了一个吻,这吻悠长温暖,诉相思诉心肠诉心中无限爱恋,慕容霜感受着他的气息与温暖,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过去与现在,他心中对这气息残存的执念被慢慢地调动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是那样渴望得到这样一个亲吻,他曾以为早就放下的往事重新翻腾膨胀起来,几日前将死之时听见的那些情话又一句句回荡在耳边,年少时的自己与年少时的所爱之人如今又重新被唤醒,他颤抖着努力地回应着。两道气息自然地吸引交合,两人心中甜蜜又哀伤,从前那个未完成的亲吻终于在此刻有了完满的结局,从前那段情感终于在经年后得到了彼此的认同。
决明子怀抱着浑身□□的慕容霜,怀中人儿的身子有些发凉,他轻轻地将他抱起,放在了药桶里,三两下除尽了自己的衣衫,一同浸在药汤之中。两人赤身裸体包裹在温暖的药汤之中,溅起的水花映着夕阳的余晖带着暧昧的绯红,袅袅的热气缠绕在两人的面目之上,温热得令人窒息。这个缠绵悱恻的吻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决明子拥着慕容霜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直到他已稳不住自己的心跳,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慕容霜双目迷离两颊泛红,他微微笑着似嗔如怨道:“我昏迷时你跟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些话……你是见我死了,才舍得说出来吗?”决明子看着面前人儿,他仰着脸在向自己求证心中情愫,他明艳动人又惹人怜爱,眸间有残存的旧情,有小心翼翼的邀请,有示好的温柔,有想要确认自己魅力未减的试探……他眼眸间许许多多纷杂莫名的情绪,可是,可是……唯独少了一些什么……决明子微微蹙眉,心中迷惑不解。
慕容霜望着迟疑的决明子,目光一飘,看见决明子背后的一块木板上有一块小小的缺口,那缺口的形状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心神一荡,忽然想起昔日与端木闻玖也曾赤身共浴,那只木桶也有一个这样形状的缺口。他不着痕迹地移回目光,双手抚上决明子的面颊,声音动听道:“决明,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你要怎样我都情愿。”他口上说着情愿,然而他的双手却在发抖。决明子茫然地看着他,脑中忽然浮起多年前的那个小霜儿,当年的小霜儿曾将自己逼在墙角,恨恨地问可曾动过真情,那时他并不像如今善解风情,然而……然而他满眼都是对自己的痴迷与热情。他念头一转,当年小霜儿的眼神忽然换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竟然变成涂清澈,决明子心中一惊!
决明子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慕容霜。黄昏暮色暧昧惹人,面前人儿美味可口,似乎一切都在成就这场鱼水之欢。然而……然而慕容霜的目光中已经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痴迷和满心向往,他对自己一切的情感都结束在方才那一个悠长的亲吻之中了。或许远在当年,自己不告而别时,他对自己的情意就已经随风而逝了。若有深情,也是对当年的那个决明子,绝非如今的自己。当年他为自己不顾一切,仿佛一簇疯狂燃烧的火苗,而今火苗复燃却也只是星火之光,那样热切的火焰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原来这一切终究是错过了,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决明子心中无限哀伤,他双手扶住慕容霜的肩头,缓缓说道:“霜儿,你不必勉强,我可以等。”
事实上,决明子对大多数情人都大度包容,唯独对慕容霜挑剔得几乎苛刻,他不在乎其他人的心中是否还有其他人,不在乎其他人是否有不情愿,只在乎那一时刻彼此交付的鱼水之欢,唯独慕容霜不可以,他挑剔他的心并不完全属于自己,挑剔他的爱不够深不够强烈,挑剔他爱着的是往日幻影中的自己。这一切,只因慕容霜不是交欢的对象而是倾心所爱之人。他对慕容霜有太多的痴心深情,不肯存一丝一毫的将就和委屈。他不愿委屈他,更不愿委屈自己。他是他心中的明月,不肯教他沾染一丝一毫的凡尘,他亦怕自己心思混沌,羞于靠近那抹淡淡清辉。所以这一次,他又一次地选择了逃脱。慕容霜心思百转千回,最终瞪了决明子一眼,扑过来咬住了他的脖子。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日头快要没入山下。夕阳余晖下有一身影骑着骏马翩然而至,那人身上带着飒爽的清风凉意,面上疲惫却目光炯炯。涂清澈看清来人心中慌张不定,他一把拦住来人的臂膀,拖住他的脚步高声道:“端木兄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小兄弟,还不快快去屋里泡壶好茶?”青衣小童早已守得不耐烦,得了招呼一溜烟跑进屋里。涂清澈心中暗骂屋内二人,为何每次都要自己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他强压心火,拦着去路继续问道:“端木兄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何变故?”端木闻玖一心想要去见慕容霜,他并未发觉他的怪异举动,绕过他边走边道:“我去巫蛊教中为晚霜拿回了些东西,今日恰好有些闲空便送了过来,晚霜这几日恢复得如何?”
涂清澈见那青衣小童已进了屋内,也不再拖延,放心笑道:“恢复神速,恐怕再有几日又能如从前一般欺负我们了。”端木闻玖点头笑而不语,一把推开了房门。
端木闻玖站在门边顿住了脚,涂清澈偷眼一看心中暗道大事不好。房中二人衣衫单薄,决明子只着中裤,慕容霜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决明子若有所思,决明子神情暧昧贴着他的后背为他梳理长发,两人举止亲昵画面露骨,怎么看都像是共赴云雨后的旖旎春情。而且,决明子的锁骨上有一排分外显眼的鲜红齿痕,那位置那形状怎么看怎么引人遐思。
决明子佯作不知有来人,将慕容霜抱起放在床榻上,又自床内揪出衣衫披在身上,他衣衫不整慢腾腾地转过身,故意露出脖颈齿痕,系着衣带故作惊讶向门口道:“呀,盟主今日怎地来得这样早,快快快请进,霜儿,你劳动许久需卧床静养切记不可再起身,你们好好说说话吧,涂清澈,你愣着干什么,快快跟我出来。”
端木闻玖将门掩上,面上阴晴不定。他行至榻前,皱眉看着仍留在床内的决明子的外衣外衫,迟迟不肯坐下。他杵在床边许久,终忍不住问道:“你们做了什么?”
慕容霜神情怔怔道:“我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对他旧情复燃想要以身相许,却被他一口回绝。”端木闻玖万没想到听见这样一句□□裸的回答,他脚步一虚跌坐在床上,心中突突突跳个不停,半晌才问道:“他竟没有趁虚而入?”慕容霜轻轻叹道:“他让我不要勉强自己。”端木闻玖似喜似悲,半晌才道:“那他真是爱极了你。你……你为何心有勉强?”慕容霜看了一眼端木闻玖,端木闻玖心虚地低下了头。
两人默了片刻,端木闻玖讷讷道:“我将你的琴带回来了。”慕容霜仍有些怔怔的,他点了点头道:“多谢。”端木闻玖又说道“我见你昔日的住处有几样东西放置得格外用心,想来是你珍爱之物,也一并带了回来。”慕容霜这时才恢复了精神,他欣喜道:“你将那碧玉萧和琴谱都带来啦?”端木闻玖点头笑道:“我将他们都交给涂兄弟了,你若想现在想要,我去取来。”慕容霜拉住他,没有再道谢,只是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慕容舒之死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若有朝一日涂清澈知道了真相,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曾许多次提起过那管断裂的碧玉箫,显然也是对此事放不下。前几日我偶然得了一块玉料,那颜色质地极像涂清澈昔日那把碧玉萧的母玉,于是我便买了下来,照着样子重新做了一管,希望能够替代断裂的那一支,消减他的些许怀念,让他远离当日之事,再不要纠缠深思。碧玉萧做成后我再没见过他,如今总算能够有机会交到他手里了。”
端木闻玖道:“真希望涂兄弟永远不知道此事,这罪责太大,恐怕会压垮他。不过说到买玉……最近人人都爱买玉,连你都出了手,怪不得我母亲的玉石生意这样红火。”
☆、琴瑟和鸣
决明子趴在慕容霜的房门上听了许久,听到买玉一节,觉得甚是没趣儿,便走开了,天色渐晚,夏日的黄昏煞是可爱,只可惜没有人携手相看,他出门转了一圈,青衣小童不知跑去了哪里,连涂清澈也不知所踪。他在屋内翻了半天,才找到了方才两人对话中所说的碧玉箫。那碧玉箫通体碧玉临风而歌,透亮的碧绿在黄昏的天色中仿佛一泓清泉波光流动,说不出的灵动清隽,决明子眯着眼睛看着它,心中想到这碧玉箫可真像一个人。
火红,绯红,绛红,青黛,苍绿,玄墨,天地之间许许多多的颜色默默装点着苍穹和远山,偶尔的风声翻动树叶,掀起一阵起伏的叶浪。决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那哀伤萦绕在心间许久不散,突然化成了袅袅琴音。那琴音似轻叹似低吟,仿佛心意相通般将自己的心事化为音律娓娓道来,它音色清婉,轻轻柔柔地穿越临海松涛流入心际,与内心的哀伤丝丝入扣百般契合。
这是一首相思琴曲,说的是一位姑娘对心上之人的爱慕之情,原曲欢快活泼俏皮可爱,而此刻弹奏之人似乎心有愁绪,曲调中充满了诉不尽的忧伤哀怨。决明子听了一会儿,琴声往来反复,似乎弹琴之人正渐渐迷失在无尽的哀愁之中,仿如耄耋鳏夫走不出丧偶的悲痛,陷入悲伤的泥沼拔足不能。
决明子将碧玉箫抵在唇下,合着琴音将方才反复之调重新奏起,箫声低沉和缓,似在安慰,似在回应,它仿佛在说,我知晓你的曲中之意,我心中亦有一个爱慕之人,我亦为他颠倒心神。琴音稍有停顿,箫声沉郁起伏,渐渐取代琴声成为主调,似乎在诉说吹箫人自己的故事,琴声渐渐转成附和,如问询如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