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隐

隐_分节阅读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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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夕是楚国重要的日子,下学之后胥槐揣着书册匆匆地赶回院子。被扔在身后的凌缚似是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开口,难得露出呆愣表情,望着走远的胥槐,半响才放下向前伸出的手,就听到一声轻笑。恰有风吹过堂塾,紫衣的楚随先生眉目含笑望着堂外的凌缚,并没有说话。凌缚回望了一会,像是辨别那笑容。

    日落之后胥槐背着个包袱翻进了凌缚的院落,刚落地就看见凌缚站在不远处莫测地望着他。胥槐没看出凌缚不同寻常的表情,他兴奋地将人拉进屋子里,不甚明亮的烛火下,胥槐打开包袱抖出两件素衣,欣喜道:“师兄想不想看一看楚都的月夕,听说热闹得紧!”一边将一件衣服送到凌缚怀中,凌缚稍微抬了手,不松不紧没至于让衣服掉落。胥槐示意:“师兄快换上这个。”一边自己已经脱了外罩里衣,烛火微光打下薄薄的影子,凌缚沉下脸:“你今日早早赶回去就是为了这个?”胥槐道:“是啊。”

    “怎么不先同我说?”

    胥槐停了穿衣动作,偏头想了会:“为了不让师兄能拒绝。我将衣服都准备好了,师兄肯定会同我一起去的。”又小声道:“师兄虽然不爱热闹,楚都的月夕可是很美,能看一看才好。”

    一声不漏传进凌缚耳中,凌缚闭眼,好一会才睁开:“换衣服的时候要避着旁人。”一句话让胥槐没摸着方向:“这里只有师兄,有什么可避讳的。”

    凌缚没说话,面无表情地脱衣服,胥槐这么望着,忽然红了脸,转身支吾道:“师兄说的对,是该避着。”又喃喃念了两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夜有小风,圆月一轮,星子几点。

    楚都临水的十里长街缀满花灯,从南至北,如绚丽的海。胥槐同凌缚一身素衣穿行于灯海,凌缚抿着唇,一向冷淡的脸上流露出薄薄笑意,胥槐扯着他的袖子,指点着千姿百态的花灯,明亮的双目映着点点灯火。

    远处有人放着天灯,一朵朵浮上夜空,飘到了遥不可及的星子那边。胥槐跑过去买了两只天灯,递给凌缚一只。借了旁人的火折子点了,在放手之前犹豫了一下,凑过来问道:“师兄可有什么心愿?”凌缚盯着浅黄的灯,默了好一会,胥槐顿悟状道:“心愿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松手将灯托上夜空,天灯带着柔和的光摇摇晃晃升了上去,胥槐闭眼合掌,默念:“愿爹娘健康平安。”在他许愿的时候,凌缚抬眼望过来,然后默默将灯放了,什么也没有说。再往前走的时候,那些变成星星点点的天灯挂在阑珊的背景之上,很是遥远。

    楚都的月夕日最热闹在焰火,环着流水一周,从漆黑的地上冒出,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还有流连在女子孩童指间的竹尖火,细细的银束,跳动在人群中,引着视线去追。胥槐从前没见过这个,此时盯着人家姑娘盯得可仔细。姑娘将这热切的视线误会,扭身羞红了脸,焰火被挡着,胥槐又去瞧别的,姑娘过了会扭捏着转回来,眉清目秀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身影。

    胥槐后来一直记得凌缚拉着他在人群中飞奔的感觉,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比他的要大些,紧紧包裹着他的,有烫人的暖意。所有的灯火喧嚣在身后远去,风呼啸过耳边却似乎没有声音,只有一点喘息声可闻。

    到了无人之处凌缚才放开手,指着天上圆月道:“还是这月亮好看些。”胥槐不明所以,却觉得月色下一反常态的师兄很是活泼可爱,又想到这个形容同师兄实在不相符,顿时笑出声来。

    无酒无琴的赏月空寂得很,不说凌缚,单胥槐的性子便很耐不住,望着那月亮不一会已经瞌睡起来。

    胥槐是被凌缚背回来的,这个事他没什么记忆,倒是下学之后瞥见了楚随先生对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他问凌缚:“楚先生看起来好像很得意?”凌缚顿了顿:“那是阴险,要小心他。”

    胥槐没怎么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他没有这么多未雨绸缪的思量,即使现在也是如此,楚随之于他,只是值得尊敬的先生罢了。

    依照惯例天子每年都会驾临别庄检验质子们的学业,实际上这几年下来天子从没来过,胥槐只听说天子荒唐,不务朝政,因而天子真正来到的时候他委实惊了一跳。

    那也是别庄十年天子唯一驾临的一次,是个风清日和的好天气。堂塾外的柳宴亭,天子懒懒靠着美人靠,石案上一壶桃花醉,十分的风流姿态,不似天子,却似纨绔。风流天子没什么精神地望着底下恭谨行礼的质子们,对着随侍的人道:“这些就是卿说的国之良才?哪个?给寡人瞧瞧。”

    楚随走到凌缚身边,凌缚会意,上前一步。天子声音很清淡,有种不见天日的颓废,却是笑道:“同卿从前倒是挺像的。”是对着楚随说的,端正的楚先生默然以应。天子也不在意,看着凌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臣凌缚,淮王次子。”

    天子锁眉,遗憾道:“同寡人的名讳一般,不是个好寓意。”立刻又展颜笑道:“寡人向来觉得君臣之道并不是说出来的,可臣子们总劝寡人来这里听一听。”天子换了个正姿,托着下巴,洗耳恭听的神情:“你今日就同寡人讲一讲,何为君臣之道?”

    凌缚回道:“陛下所言极是,所谓君臣之道,不过忠礼二字,说不得,做得。”天子闻言几乎开怀大笑,对着一旁静立的楚随道:“卿可听到?”楚随颔首,天子道:“将这桃花醉赏了,这样好的天气都留在这亭子里有什么乐趣,散了罢。”

    胥槐揣着一颗怦怦的心一直走到自己的院子前才大出一口气,回头看到不紧不慢的凌缚拎着一壶桃花醉,感叹道:“陛下如此随和,哪里像荒唐的陛下了?”凌缚想了想,天子不过二十又五的年纪,面容虽年轻,却没掩住眼眉间的青黑之色,纵情过度之相,那些传言看起来并不是假的,而年轻的天子言笑朗朗,却也没把谁看进眼里。

    胥槐盯着桃花醉,凌缚寻了把铲子,几下挖了坑将酒填了进去,道:“你还没到喝酒的年纪。”

    桃花树下桃花醉,胥槐惦记了很久才慢慢将它忘了。

    ☆、月缺

    作者有话要说:  看粗来俺是个快刀斩乱麻滴作者么有?这个故事原本预计是个中篇,可惜人生的时间赶不上,短啊短,短成了小短篇,省去了不少情节,俺也是有些遗憾滴。

    后来的几年相安无事,待到那壶桃花醉重见天日时,已是质子们将归藩郡之期。

    胥槐初次沾酒,很快醉醺醺不省人事。浓郁月色下,庭院中桃花早已落尽,而桃花也不适合离别。凌缚对着月色将一壶酒灌了个彻底,一点也不似平日尔雅。明明是缺月,却仿佛能照尽万物尘埃,照在谁的脸上隐忍难言。不知不觉昔日少年已经成人,已经将要离开这里。

    夜半时分胥槐忽然醒过来,望着眼前人朦胧道:“师兄?”他醉得厉害,醒过来也是晕的,晕乎中听到有人温柔道:“小槐,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也能陪着你。你愿不愿意?”胥槐挣扎着想看清,根本没去思索这个问题,头却痛得很,挣了半晌还没爬起来,心里想到大约是个梦,也不再动作。再次入睡之际又感觉到有温软的物事碰了他的唇和脸,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果然是梦。

    早课已经停了,胥槐睡到了自然醒,晃出院子的时候才听到外面的吵吵嚷嚷。那些平日不亲不近的质子们凑在一起,也不知在闹什么。拐进凌缚住的院子,庭中一树枝叶无声地摇着,昨夜才在树下饮了那桃花醉,的确醉人,胥槐忽然想起那个迷蒙的梦。心跳一点点加快,攥紧手心,没能仔细去想那梦话的含义,只是此时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终于注意到这窒息的寂静,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所有的物件都整整齐齐,好像还会有谁坐在那里静静执笔泼墨。胥槐冲出院子,那些吵闹的质子已经散去,平日并不冷清的别庄此刻仿佛空无一人,找不到人来问,宿醉的晕眩又袭上来,胥槐撑着额头靠着回廊,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也没能抬头。楚随从他身旁走过,淡声道:“方才淮王车辇来接,那车辇看起来很不错,想必已经出了都城。”

    胥槐猛地后退一步,双眼茫然不知该望向何处,夜降得似乎格外早,漆黑的世界中忽然亮起一抹白色,有少年对雪,挑起剑尖,雪空落,人似仙。他忽然来到他的世界,缓缓陪伴他许多年,然后忽然离去。一片漆黑中,有雪落声,也有水落声。

    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到。

    后来胥槐几乎没有听过关于凌缚的消息,日子过得很是恍惚,也不知道在忍着什么,好像若是想清楚就会忽然死去一样,不知是痛还是悲。大约请命上战场,是终于想要想清楚,也是想要见一见记忆中的那个人。

    可真的见到的时候,他不知怎地就有些怨恨,想到那些听到的关于他的不好的消息,看到眼前这个人明明还是当初模样却磨掉了所有熟悉的气息,仿佛另一个人。

    “凌师兄。”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亲切的称呼,一个“凌”字正是他们分别的证明。

    回襄郡三年,爹娘也给胥槐说过亲事,他心不在焉,能拒的全拒了。被锁着的时候胥槐等得烦躁,无法忍受的烦躁。利用了那寡言的黑衣姑娘,凌缚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丢下那样一句话,胥槐才明白过来,当年那个人走得原来这么彻底。他又恍恍惚惚过了些日子,才想起来要逃离这个地方。

    “所以你才半死不活摔在雪地里?”少年疑惑道。

    胥槐颓然点头。少年作了一个十分嫌弃的表情:“你不痛快就赶紧爬起来给他一刀,现在这样赖活着有意思?”胥槐还是颓着不说话,从凌缚不告而别以后他自己都能察觉自己的变化,像是一副色彩艳丽的画落到阴影中,没了欢笑的力气。

    给他一刀?那个阴狠的、背叛了天子还曾对他下杀手的男人,的确是该死。他背叛的不止是君,还有他们相伴的十年。但是就像他所反问的,他以什么立场问他?

    这才是他难堪的地方。胥槐又爬起来,瘸着腿走出屋子,屋前的雪路渐渐浅薄,露出褐色的泥土来,冬日是即将过去了。

    “你听见山那边的战鼓声没?已经打到这里来了,你觉得你还有别的路能走吗?”少年淡淡问道。

    “如果师兄能成为一个贤明天子,不是也挺好的麽?”

    少年起身,慢慢走到胥槐身边,指着靠着屋子的一处绝壁道:“你怎地不想想那人为何变成这样?他一个藩郡王次子,这么大的浪是说掀就掀的麽?”

    这是胥槐有意逃避的问题。他在楚都十余年,即使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他也明白这一切只是权权相争的结果。既是质子,那便是被当做威胁的筹码,侥幸的是那位一面之缘的随和天子并不是个狠戾的人,基本上对他们置之不理。而早已流逝过的历史中,质子无端夭折并不在少数。他既懂得这些,凌缚自然也懂得。这反叛除了谋权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

    胥槐唯一剩下的,只是自己的不甘心罢了。谋权对他与凌缚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简直理所应当,只不过方式有所不同。襄郡胥氏是延续百年的武将世家,忠君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他原本以为能够这样走过一世,但是那个他想同他一起走的人,最后背道而驰。

    “自是有淮王撑着他,淮王长子去年病故,只剩这一个儿子。待淮王百年后,一切都是他应得的。”胥槐道。

    少年眯了好看的眸子,漾起嘲讽的笑容:“淮王凌虚?过了这么多年他倒是有心了麽?”

    胥槐侧首:“你认识淮王?”

    少年不答,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躺回了卧倚中,闭目一会忽然道:“早些养好身体去做个了结罢。”

    胥槐没做好决定。柳絮给他用的毒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只是防着他逃跑,自打他跑掉,身体也就渐渐恢复了。在山谷养了些时日,摔断的骨头也长好了。少年没再赶他走,也不再同他说什么话。

    离这一处山谷不远的山巅之上,凌缚摩挲着腰间佩剑,崖下听得到风过的声音。君无疆就站在他身后,恍然发觉此间的男人身上的孤绝,不知何时只穿黑色衣衫,也不再有生动的神情,即使从前也没有,却并不像此时的死水无澜。这样临风背对世间的姿态,有种一去不返的决意。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君无疆不知道,只莫名觉得即使是伸出手也无法将这个人拉回来。淮军驻在此处已有些时日,原本平了安郡便回程的淮王接了凌缚的信件也已返回。这场反叛大戏中一直悠闲处之的淮王是他最大的疑惑。

    淮王过来的时候君无疆退了几步,看着那个始终从容的男人一步步走到崖边,浅浅望了眼,笑道:“是个好地方。”

    凌缚道:“的确是好,粉身碎骨。”转头平静道:“你这样孤身过来,是不怕死麽?”淮王蹙眉,状似不解:“我没什么可怕的。倒是你,确定杀得了我?”凌缚扬唇:“你非死不可。”

    恩怨什么的往后放,至少凌缚同凌虚在这种时候都没那么险恶,一个没有设埋伏,一个没有带援兵。凌缚不过是想自己了结,而淮王凌虚…剑指到胸口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在意的模样,端详了崖口好一会:“我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果然不是个令我失望的棋子。这个地方你也选得很好。”

    凌缚身上暴戾的气息又流转起来,眸子里也染了红色。凌虚忽然狐狸般笑道:“这个毒有趣得很,也没有解药,你下回杀谁的时候可留着意。”

    剑入骨的声音毫无防备的响起,君无疆捏紧了拳头,凌缚面色森寒,凌虚仍是那般笑着,而后后退一步,向着长天落入深崖。

    “你摆出这无聊的棋局,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又着急写完,结果就有一种赶着赴死的感觉.....

    “你摆出这无聊的棋局,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无人来回答。那个男人谋划了许多年,厉兵秣马,洞悉人心,设好棋子,一步步走到如今,却这样轻易死了。凌缚捂着胸口蹲下身,天阴沉下来,风猎猎作响。君无疆上前一步,看清那颤抖着的背,仿佛哭泣一般。

    停了良久,凌缚起身,没有脆弱的模样:“原来他一早就预料了今日。”轻笑一声:“应该是只为了今日。死得这么容易,是不给我回头的路。”

    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别人再怎么算计,也算计不了所有的人心。

    远穆山驻军两月,元郡递了降书。

    凌缚接了天子密诏前往楚都。君无疆表示此举不妥,形势虽一边倒,密见天子还是过于危险。凌缚策马直视前路:“到了都城你就会明白。”

    皇家的御花园在早春就已花开重叠,生机满目。凌缚同君无疆过来的时候天子正懒懒卧着闭目小憩,一干侍从皆已退下。天子着浅色常服,似是被梦魇住,眉紧锁着。君无疆心下有些震惊,他从未想过传言中荒淫昏庸的天子会是这样一个年青男子,温润清和的样貌,当是个明君才是。

    他没来得及揣摩太多,另一个男人走近亭子。深紫的外袍,金冠束发,面色深沉,难以捉摸之相。凌缚拱手行礼:“先生。”

    楚随踏入亭中后天子便睁了眼睛,望了望身前的人,目光落到凌缚身上:“你过来了。”一如三年前,精神有些不济,音色清淡,却是笑着的,像是问候如约而至的老友。“都备好了麽?”

    凌缚道:“是,陛下。六郡驻守的藩将皆是陛下亲信,原藩将皆已秘密伏诛。”

    天子微笑:“寡人还记得你当日所说君臣之道,说不得,做得。凌将军,若是寡人错了呢?你这君臣之道还做得麽?”

    凌缚垂首:“陛下,您没有错。兵权外分本就是祸患,那些为此而死的人,都是楚国忠良。有他们的尸骨,才有楚国未来的安定。”

    天子撑起身,缓慢走至亭边,亭外一丛虞美人,艳丽的色几乎刺目。日头落到了殿宇背后,目之所及的长天只余一片赤色云霞。天子对身后的人道:“将军珍重。”凌缚默然颔首。

    楚随从头至尾一言未发,低垂着目光不知望着什么。好一会儿天子才道:“卿所言良才的确不负所望。了结自己的父亲,想来是很痛苦的。”

    楚随低声:“他的父亲逼死了他的母亲,他心中有恨,不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