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
多少个日夜,他也曾幻想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她在耳边絮语。看到身边的孩子有母亲关心有母亲责骂,他不知多少次心疼到无以复加。虽然,韶宣帝对他是万般宠爱,却也给不了母亲独有的温暖。人言常道,拥有过失去了更加痛苦,其实未曾拥有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二十多年来,他都只能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描摹出母亲的形象,有时候,哪怕一词也足以让他开心一个月。
情难自抑,他终于失声喊道:“娘——”但厅堂里响起的不是深情的呼唤,而是响亮的啼哭。
听到这啼哭,景眳朔终于冷静了下来,疑惑慢慢涌上心头:这景象,究竟是梦,还是魂穿?说是魂穿,这躯体又好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因为不管再怎么激动,景眳朔都笃定自己不会哭得这般失态。
静阳哄了他一会儿,见他停止了啼哭,松了口气似地笑了起来。景眳朔看到自己的手自动地举起,发现并不是婴儿的手,看这大小,该是有五六岁了。他想,这一定是梦,母亲在生下自己之后就死了的,现在这个自己已有五六岁了,怎么还能见到母亲?
小景眳朔张开嘴,寄居在这身体里的大王爷旋即听到自己用无比稚嫩的声音说:“娘亲,我们待会就去清水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景眳朔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凉了。这是梦?梦不会如此真实。难道说,这是记忆?一段被遗忘了二十年的过往?
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雨水哗哗地打在了屋檐上,然后又顺着叠瓦流下,在庭院边形成一道道水幕。
“好好好,等你爹爹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出去。”静阳伸出手抱住景眳朔,“但是啊,朔儿可不能太过贪玩哦。七尺男儿,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切不可因为感情影响了大业。以后啊,你一定会是国之栋梁、君之右膀,能成大事者,须放下一己私欲、儿女情长。”
小景眳朔看向静阳,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在他身体里的人却是懂了。一直渴求着母亲的教诲,在这梦里实现了,听着这语重心长的慈祥的声音,景眳朔想伸手紧紧抱住这纤弱又强大的女子,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碰——
房门忽然被推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将温馨的场面打破。景眳朔直觉大事不好,想叫母亲快逃,可发出的声音依旧是一声啼哭。
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他猛地反应过来,随着身体主人的视线看向门口,便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倒在地上。然而他很快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费力提起剑。深红色的血迹沾湿了锦衣,黑色的长发飞扬着,他只短短地回过头,望了母子二人,便又转了回去,凝视前方。
“逃——”那人拼死命地吼了出来,“带着朔儿逃——”
这一刻,男孩儿,和他身体里的那人一起,看向母亲。只见静阳紧紧抿住下唇,薄唇渗出血来。她纤长的睫毛止不住的颤抖,眼眶里满是泪花。
这不是恐惧,景眳朔知道,这是悲伤,是浓浓的、厚重甚于生命的悲伤与相思。好似,她知道他一定会死。而且,她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却无法抑制自己情绪的奔涌。
这番场景,让景眳朔瞬间明白了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先代瑾渊王。
静阳是个奇女子,奇不只奇在她的花容月貌,而更在她超越了平常女子的勇敢与智谋。她心下一横,转头不再看遍体鳞伤的夫君,抱着景眳朔向门外奔去。男子主外女主内,她未出阁前是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成了亲后又总是靠轿子出行。这么一个娇弱的女子能逃得多快?
景眳朔心中充满了恐惧,只觉得整个人像浸在了千年寒冰里似的。他多年未感到这般彻骨的恐惧了,哪怕是在战场上,在敌方利刃快要划破自己喉咙时也没有这样害怕过。他不知这是梦还是回忆,但他深知,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不会丧命于此。可心底总有一股力量,在阻挡着他往前,阻挡着他继续看下去。
恍惚间,景眳朔感到整个身体一震,也不知静阳把他带到了哪个房间,他只看到一个大箱子把自己的身体围住。
“朔儿,你听着,”静阳脸上仍是先前那般温柔的微笑,脸色却有些苍白,“爹娘不会有事,你乖乖在这里,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答应娘。”
“娘亲,不和朔儿一起吗?”
静阳眼中满是泪花:“不了,娘要……娘要去把你爹带回来。你,好好在这儿等着我们。”
“娘亲,记住了。”小景眳朔颤抖着,声音却无比坚定地道,“朔儿会乖乖听话,在这里等爹爹和娘亲。”
静阳闻言一怔,泪水就要溢出来,她咬牙忍住,急急忙忙地从衣袖里翻出一个装有药粉的小瓶。“还好今天带着呢。”言罢,将小瓶交给了景眳朔,“朔儿,待会我一合上这盖子,你就把它全吃下去。不论有多难吃都得吃完,而且不能发出声音。行吗?”
景眳朔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将药瓶包在手心里。
静阳的眼中盈满了泪花,她俯下身在景眳朔额头亲了一口,伸手将箱子盖上,又找了个什么重物压在箱顶,末了,俯在箱边轻轻说:“朔儿,娘永远爱你。你在这等着娘。”
景眳朔眼前一黑,不见五指,听到这话,心里又是暖又是凉。他急于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也认清了事实,只要小景眳朔不动,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定下心来,专注于外面的动静。有武学天赋之人,对外界的感知到达了极致,虽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也比普通人看得清、听得远。远处厢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景眳朔调动所有感官和聪明才智,倒也在脑海里整理出了连续的画面。
他听到静阳在哭,一声一声,好似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心血。
他又听到有几个粗重的脚步声在接近静阳,步法一致,好像有些熟悉。
随即,是衣衫摩擦的声音,他知道这是静阳站了起来。她的话语里没有害怕,只有嘲弄:“果然是你们。”
“王妃,叨扰了。”一个男人走向前,景眳朔看不到他的动作,只是猜想这人应是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礼,“怎么没见小王爷和您一起?”
静阳“哼”了一声,不屑道:“朔儿今日进宫陪皇上去了。朔儿年纪轻轻便得皇上宠爱,可不像,你家主子倾尽一切还得不到皇上的一瞥。”
话音刚落,景眳朔还来不及细想这“主子”是谁,便听到一人迅速向前,出手打了静阳一掌。手掌破风,景眳朔只觉得耳朵被掌风震得生疼,心也疼。静阳连退几步,“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那人的声音闷闷的,景眳朔分辨得不真切,怕是那人故意用纱巾把嘴掩了个结实,“仗着几分皇帝的宠爱便颐指气使。今日便收拾了你。”
“好啊,那便来吧。”虽不在眼前,景眳朔却想象出了静阳脸上淡然的微笑。那女子惨白的脸上唯有挂血的薄唇显现出了些颜色,嘴角微微上勾,眼瞳之中只见决然,“‘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我与瑾渊王十年夫妻,已是无憾,可惜我俩缘不长,不能白头偕老,却也是相守至死。还请你高抬贵手,让我们携手入坟塚。但愿你死的时候,不会是孑然一身,无人收白骨啊。”
这话明显触动了敌人的弱点,景眳朔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人飞快地举起长刀,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末了,还像是在发泄愤怒一般,多捅了几刀。
刀起,刀落,满地梅。
小景眳朔抖得更厉害了,他的呼吸不断加重。听着数个忽近忽远的脚步声,他摊开手心,费力打开了瓶塞。
轰——
巨雷响起,景眳朔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落入眼中的不是那个简陋的木箱,而是雕花的紫檀木床和随风飘起的床帐。
深深地舒了口气,景眳朔伸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看向窗外。
明明还是半夜,天空却亮得好像白昼。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时不时响起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真是许久未见的大雨了。
“娘……”景眳朔默念着,把手放到眼前。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静阳让自己吃下的药又是什么?
☆、第4章 异变
不得不说,公主微服出行,实在是一劳民伤财的大工程。
此次清灵公主出行,原计划是由姚枂岚全程陪同,景眳朔带人暗中紧跟在后。但实际上,真正到场的似乎并不是姚枂岚本人。
“你不是姚枂岚。”不带任何疑问语气的,景眳朔对着眼前黑着脸、有怒不敢发的人道。
“啊。”眉毛一下子舒展开,那人饶有兴致地道,“瑾渊王可是见过那个披着君子外皮的小人?”
听到这个称呼,景眳朔心里明白了几分。“未曾。只是交手这么多次,我虽未曾识得他全貌,但他的品性何如,我也是有底的。你这样,可不像深居浅出的姚枂岚,倒像是时常流连花丛的侠士。”
“正是。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王爷,佩服佩服。”侠士抱剑作了个揖,“在下楚荆卿,乃是厉王北千翎的一名门客。幸会幸会。”
景眳朔目光一凝,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滞地拔剑出鞘,快得看不清动作。眼见雪白的剑身向自己刺来,楚荆卿“哦哟”一声,有些吃力地用尚在鞘中的剑挡住了攻击。
“无痕剑。今日终于亲眼见到了。”明明看起来没怎么用力,但楚荆卿这厢却被压得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那双瑞凤眼中发出的凌厉目光带着杀气袭来,楚荆卿脸上留下一股冷汗。姚枂岚啊姚枂岚,楚荆卿在心里苦笑,这回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一笔啊。
两人僵持了许久,景眳朔才收回剑。“虽说你的智谋学识不可能比得上姚枂岚,不过看在你这身手的份上,你去也未尝不可。”
厉王座下的侠士楚荆卿,他先前也略有耳闻。此人剑法高明,有勇有谋,时常为北千翎打探消息、完成各种高难的任务,在厉王府中可以算得上是地位不低于姚枂岚的谋士。派这样的人来,也未尝不可。
但景眳朔就是感到了愤怒。没想到棋逢对手,对方却是如此胆小怕事。虽然自己的计划不能说是完美无缺,但景眳朔以为,姚枂岚会如自己所想,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真正的高手,能够从彼此之间的过招中读懂对方的心思。景眳朔自认很了解姚枂岚,但他到底叫他失望了。
另一边,楚荆卿是大大松了口气。尽管他的剑法为天下人赞誉,但要比起景眳朔,还是差了太多。景眳朔的佩剑,即是那日从私塾中取下的无名剑。不知材料为何、由谁打造,这剑通身雪白,流传了百年而锋利不减。景眳朔将其命名为“无痕”,即是杀人无痕。因着剑法的快速,此剑斩杀过后,不沾滴血;所指之处,一物不留。更有传言道,但凡接过无痕的,全都成为了骸骨。
这话许是有些夸张了,但楚荆卿想起方才的一幕,还是感到后怕。
“眳朔哥哥。”北千晗从皇宫的侧门走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件普通富人家的裙子,很是兴奋,“久等啦。”
景眳朔皱了皱眉,像是在责备北千晗迟了太久。待她周边的侍女都退去了,景眳朔才接嘴道:“晗儿,这是今天要陪着你的楚荆卿。”
楚荆卿勾了勾嘴角,单膝跪在地上:“美丽的公主,楚荆卿今日一定护你周全。”
楚荆卿的风流不羁乃是全城皆知。这么轻佻地一笑,身上更是痞子气十足。北千晗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男子,脸上不由得一热。
“这是姚枂岚?”北千晗皱了皱眉,似乎打心底不喜欢楚荆卿。
楚荆卿也不恼,笑嘻嘻地站起来道:“不,在下名为楚荆卿,是厉王的随从。今日有幸来陪公主走一程。”
北千晗十分的好心情被恶心掉了五分,她不屑道:“在外不要叫我公主。”
“是的,”楚荆卿抬起脉脉含情的双眸,“我的大小姐。”
景眳朔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千晗,你们现在就出发吧。我会带人在后面跟着你们。放心吧。”
“嗯。”北千晗的心倏地收紧了。虽说是自己提出的出游,但这么多年来,眼界一直被局限在狭小的皇宫,真要走出去……
“没关系的。”楚荆卿柔声说,方才的嬉笑全然不见,“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剑士从不违背自己的誓言。更何况,瑾渊王还在我们身后呢。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总不会不相信他吧?”
“说的也是。”北千晗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这也是个温柔的人嘛。她轻轻一笑,道:“谢谢你。”
景眳朔在他们的后方看着,直到他们快要从视野中消失,才下令:“跟上他们。”
十位黑衣人得令,如离弦的箭一般,同时飞出,或是沿着屋檐跑,或是没入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