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浮世书(上册)

浮世书(上册)_分节阅读_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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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离道:“你唱吧。”阿月便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用筷子敲着杯盘打拍子,唱了首《阳关三叠》。她说话声音清脆,唱起歌来却有些低哑,仿佛历经了无数沧桑。风六听罢连连鼓掌,道:“月儿唱得真好,唱得人想哭。”

    江离亦道:“唱得好,你再唱一首,我给你舞剑。”

    “好啊。”阿月想了想,打着拍子开始唱《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离提着剑穿过中庭,开了大门,道:“此处有歌有酒,你们还躲躲藏藏做什么?”

    藏身暗处的诸人见早已被发现,都现出行迹来。原来是驻守在天机镇附近城池的罗浮门弟子,他们发现了江离的踪迹,连夜来拿人的。

    庭院中长剑映着月色,兵刃相交声伴着歌声。风六岿然不动,阿月垂着眸仍在歌唱: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有痛呼声,喝骂声,倒地声,江离与罗浮门人在洒满月光与血迹的庭院中交战,翩然若回风流水。他抽空喝了口酒,大笑道:“唱得好,我这剑舞如何?”

    风六拍手叫道:“好!”

    阿月坐在花阴中,她抬眼看了一眼,许多人倒在地上,也不知死没死透。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继续唱道: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墙边传来衣裳穿过流风的猎猎响声,阿月往那边轻瞥一眼,见月下凭空立着一个白发人,脸色莫名地看着庭院中一片惨状。江离显然也看到了这人,他颇为挑衅地将自己的酒葫芦扔了过去,然而身姿飘逸,杀人的速度没有减缓半分。恨生漆黑的剑身染了血迹,好似特意染制的缎带。

    阿月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继续浅唱低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捣衣砧上拂还来。”

    那白发人凌空走到江离身侧,刀光剑影不沾衣。他握住江离的手腕,质问道:“你怎么杀了这么多人?”江离笑道:“你收了我的酒,还管这么多?”

    “跟我走吧。”那人并没有征求江离的同意,他拉着江离穿过银白的夜色,往远方飞去。江离与他过了几招,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江离见不是此人对手,索性大笑着随他而去。

    来伏击的罗浮门人已所剩无几。风六可不想与罗浮门有什么过节,他见江离逃了,也拉着阿月追了上去。阿月一曲还没唱完,被他一拉乱了气息,生出许多抱怨。风六连连安慰她:“下次再唱,下次我给你舞剑。”阿月嗔道:“谁要你舞剑?”

    那些罗浮门人自知不是对手,倒没追了。江离被白发人拉着一直走,直到一处小溪边才停了下来。溪水潺潺,溪边长了一陇湘妃竹,地上全是竹叶映出的月影。

    他仍抓着江离的手腕。江离拍了拍他的手,戏谑地说道:“该放手啦,庭深。”

    柳庭深松开手,江离揉了揉手腕,去溪边洗剑。洗完剑觉得有点渴,就地捧了一口水喝。溪水里映出柳庭深满头白发的影子。

    江离道:“你转过身去。”

    “干嘛?”

    江离开始解裤带:“老子要撒尿。”

    柳庭深连忙转过身去,江离撒完尿,转到柳庭深面前,道:“害羞啦?”

    “都是男人,撒泡尿你害什么羞?”江离道,“把酒给我。”他还记挂着柳庭深手里的酒葫芦。柳庭深没有还给他的意思,他便劈手去夺。柳庭深躲了两下,扬手扔进溪里去了。

    “……我待会再和你算账!”江离气恼地要去追那只酒葫芦,手腕却被柳庭深拉住了。眼看那只葫芦被水越冲越远,江离气急败坏道:“你知道那酒有多难得?别处买不到的!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酒?”

    柳庭深沉声道:“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江离扭头看了看他的眼睛,嗤笑道:“你暗中跟了我这么久,会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柳庭深确实跟了他一路,他不理会江离话语中的讽刺,接着说道:“我不许你再这样过了,你做不来杀人如麻的人。你每杀一个人,何尝不是在自己的心上划上一剑?这些伤痕会终身伴随着你,再没有解脱的机会。”

    “你又很懂我吗?”江离冷笑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学着心狠手辣,就只能等着被生吞活剥。世人都是如此,我又有什么不同?”

    柳庭深叹道:“不是这样的,你还不懂背负着罪孽的痛苦。一个人只要还有良心,做坏事并不比做好事容易。”他静立不动,白衣上落满了雪一样的月光和竹叶的影子,显得有些消沉。

    ☆、浮世书

    江离见那酒葫芦实在飘得远了,便懒得追了,脱下上衣开始清洗身上的伤口。柳庭深见到他身上的伤痕,心中一痛,很想问他疼不疼,很想抱抱他安慰他,很想帮他治伤。但此刻他都没有这个权利。他往前走了一步,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背在身后,最终轻声道:“你不去找你的心上人啦?”江离粗鲁地清洗自己的伤口,并不回答他。柳庭深道:“他要是知道你过成这个样子,会难过的。”

    江离心想,若他知道就好了,若他知道,就会回来找我。他扭过头对柳庭深道:“这个不用你管。”柳庭深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道:“你也要为你师父想一想,若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江离站起来,满不在意地打断他。他把衣服胡乱披在身上,看着柳庭深的眼睛,嗤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虽然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货色都喜欢。”

    柳庭深被他道破心事,竟苦笑了一下,道:“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如今你说穿了,倒免得我日夜纠结。”他说着要去查看江离的伤口,江离躲了一下,被他制住了。柳庭深轻轻帮他上药,尾指触碰到他胸膛的肌肤,勾起了日夜彻骨的思念。

    他垂着眸替江离穿好衣服,轻声道:“只要你照顾好自己,我会离你远远的。”

    早就决定放弃了,不是吗?

    江离被他抓住手腕,直挺挺地站着动不了,一双眼睛却冷冷清清瞥着他,嘴角含着嘲讽的笑意,仿佛他听到了世上最不值一笑的笑话。柳庭深看到江离的眼神,难免有些心酸。转念又想,他不爱我更好,我已身在地狱,何必拉他一起受苦。

    风六和秦日昇等人不多时就赶到了,风六见到这场景,啧啧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柳庭深这才放开他的手。江离带着风六和阿月往前走,柳庭深也跟了上去。江离嘲讽道:“你要走哪条路?你先走。”柳庭深道:“你走吧,我不跟着你啦。”

    江离第二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妙言住在云越交界处的鹧鸪山。他想找妙言问一问卦,便一直往东而去。只是听说他常神龙见尾不见首,也不知此去能不能找到人。

    此时正是梨花盛开时节,暖和的春风一吹,扬起落花如飘雪。柳庭深从漫天雪白飞花中向他走来,肩头和发梢都落了些花瓣,微笑道:“知道你要从这边走,刻意在前方等你。”

    江离打也打不过他,赶也赶不走,索性不理他。然而偶尔瞥柳庭深一眼,眼睛里全是厌恶。阿月笑道:“你这人可真是死皮赖脸。”空樱冷冷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阿月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转而又笑了,垂下手脆生生道:“这里又有你说话的地方了?”

    小白见着她,便轻轻拉了拉柳庭深的衣袖,道:“公子,我去投拜帖的时候,就是她把拜帖扔了出来。”阿月见她说了出来,瞪圆了眼,生怕江离责怪她。江离却抚了抚她的头发,淡淡道:“月儿,你做得很好。”阿月听罢得意地瞥了小白一眼,小白一双圆乎乎的眼睛看看江离,又看看柳庭深,不明白才几月不见,这位江公子怎么就变了这么多。

    阿月笑着趁势就抱住江离的腰,撒娇道:“我走不动了。”

    江离停住脚步,道:“那我们歇一歇。”阿月把头埋在他怀里,道:“不要,我要你抱。”柳庭深抿了抿唇,仍不动声色。倒是秦日昇乐呵呵道:“姑娘若不嫌弃,老夫倒可以代劳。”阿月肆无忌惮地横了他一眼,见柳庭深也没生气,倒觉得没意思。

    她更不喜欢的还是小白,这小姑娘看起来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一双眼睛里全是风和日丽,和她是两个极端。

    小白也不喜欢阿月,第一眼就不喜欢,主要还是她漂亮得咄咄逼人。女人并非不喜欢长得漂亮的同性,但大多数时候不喜欢漂亮得让自己自卑的姑娘。更何况阿月对她还不好。两个小姑娘一路都在吵架,小白天真烂漫,又沉不住气,常常被阿月气得跳脚。

    鹧鸪山下知秋镇,鹧鸪山头苦竹岭。

    妙言就住在苦竹岭中。

    江离径直就往山上去。沿途山路上都种满了银杏树,树上长满了巴掌大的叶子。绿莹莹跟碧玉一般,风一吹就掀起一阵跳跃的春光。

    苦竹岭头果然种了苦竹,江离怕妙言不给算卦,半分不敢逾矩,只乖乖等在竹林外等待传唤。不多时出来一个小童,说道:“我家先生昨日喝多了酒,现在还未醒来,还请几位下午再来。”这小童说完,揖了一礼,也不招呼几人,折身回去了。竹林里弥漫着薄雾,青竹桥横跨在一条清澈的小溪上。那小童跨过竹桥,就逐渐不见了身影。

    江离半刻钟也不想多等。然而他此时有求于人,并不敢硬闯,只好耐着性子等在竹林外。小白和阿月又在吵闹,江离听了更烦躁,不耐烦地说道:“闭嘴!”

    他如今性子不同往日,他一开口,她俩果然不敢再吵。

    柳庭深见他唇都干了,说道:“不如我们到山下茶寮里去喝杯茶吧,等下午再上山。”江离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固执地不肯走。柳庭深叹息一声,只好吩咐空樱去给他买茶。

    上午的阳光从竹林里投下来,投在满地的春花春草上,显得分外温馨。阿月去采了一根狗尾草,把草芯摘了出去,只留了两片叶子和一个竹枝大小的小草管,采了两朵野花插在那小管子里面,就做成了一个小花束。有花有草的,甚是别致可爱,拿在她手里就更加可爱。

    她对小白一笑,把花送给了她,道:“喜不喜欢?”

    她这一笑,连春风也要逊色几分。小白心里被她笑得暖洋洋的,又以为她要道歉,高兴地把花接了过来,连声称赞。

    小白对那花束爱不释手,阿月笑盈盈看了她一会儿,才俯身在她耳边道:

    “你觉得你像这野花?还是这野草?”

    小白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在变着花样地羞辱自己。她一想明白就气冲脑门,再想不出好的法儿来扳回一城。江离又不许她们再吵,她只好把那花束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儿碾。

    她把那花儿都踩没形了,又愤愤地瞪了阿月一眼。却见阿月背着手站在一旁,眼睛里全是笑意。她见到小白那气鼓鼓的样子心情就分外舒爽。

    两个小孩之间的暗流泉涌被未被各怀心事的大人们察觉到。太阳一点点挪向西山,总算到下午了,竹林里还不见人影。江离往那竹桥上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直等到太阳将下山十分,先前那个小童才又出来,只请江离和柳庭深两人进去。

    竹林里全是清风,带着竹叶和泥土混合的香气。童子只顾带路,并不说话。江离跟着这童子进入一个竹轩,才见着一个正坐在几前煮茶的青衣人。这人身形瘦削,衣衫松松垮垮好似大了一号,面目只能算端正,但他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极为随意地坐在蒲团上,确实有些世外高人的风流。

    童子对他行了一礼,道:“先生,人带到了。”

    江离想,这人应该就是妙言了,连忙对他行了一礼,道:“小子江离,见过先生。”柳庭深却仍自自在在地站在一旁,江离生怕这位高人是个小肚鸡肠的,怪罪柳庭深无理反而不给自己算了,不住给柳庭深打眼色。柳庭深对他一笑,便走到他身边,手刚抬起来,就听妙言说道:“不用那么拘礼。”他说着向童子挥挥扇子,让他出去了,又用扇子指了指桌前的两个蒲团,笑道,“坐吧。”

    妙言仍在扇风,鬓角垂下的一缕长发给他扇得上下左右不得安宁。江离坐在他对面,系在腰间的恨生却少有地传出激动情绪。这剑自从到了苦竹林就有些闹腾,江离一直不想理会,此时这柄剑欣喜激动得好似要破鞘而出。这是名剑得遇旧主的激动,江离把手按在剑鞘上,试探着叫道:“陆风回?”

    妙言一愣,道:“你怎么知道的?”江离便对这人讲了他得到恨生剑和噬灭造化诀的过程,他把恨生剑解下来放在桌上,道:“先生佩剑,本就该物归原主。小子妄用了这些时日,如有冒犯之处,请先生尽管降下责罚。”陆风回摇着扇子,念叨道:“风回府风回府……倒是好熟悉的名字,哎呀,在哪里来着?”

    他当年在风回府中痛不欲生,两千年时光一过,他把那地名儿都给忘了。

    江离一愣,说道:“风回府在寒冰岛南端,前辈在冰天雪地秘境中设有故人灵冢的。您还在壁上提了一首词。”

    “我在很多地方都提了词啊,”陆风回一边说一边想,还没忘了摇羽毛扇。他活得太久,思绪回溯了很远,才总算想了起来,“你是说那个地方啊……”江离奇道:“我还以为前辈永远不会忘记,毕竟那里……”陆风回挥挥扇子打断他,道:“我也曾以为我不会忘记,当时我都打算死了,可我还是活了下来。”他把手放在桌上的恨生剑上,灵剑见了旧主发出一阵阵喜悦的嗡鸣,陆风回心中却难以再起波澜。他把剑推了回去,道:“这剑你拿去用吧,我现在倒是更喜欢这把扇子。”

    时光一去不回头,以前的那些东西,他都不想碰了。

    柳庭深笑道:“你现在不写诗,倒改行算命了。”陆风回无奈道:“我还写诗的,只是换了个马甲。人活久了,总要不断找些兴趣爱好。”他瞥了柳庭深一眼,道:“这感觉你或许能理解。”柳庭深喝了一杯茶,笑道:“我可不想懂。”

    江离耐着性子听他俩说话,好容易等到他们掐断了话头,就想说明来意。陆风回却道:“你们稍等一下。”他说着起身转回内室,他这一起身才看出身量非常高挑。未几就撩开帘子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本书,道:“送给你们。”

    江离接过一看,封面上写了三个字:

    浮世书。

    江离连忙推了回去,道:“听说这是前辈至宝,晚辈不敢夺爱。”陆风回又推了回来,摇着扇子说道:“这其实就是我写的,里面堆了半屋子。你要是还想找我算卦,就收下。”

    江离从未见过这样赠书的,连忙把书放进储物袋里。陆风回往前倾身,颇为神秘地说道:“这是一本好书,天下万事万物都在其中,你若是看懂了,这天下就没什么能难住你了。”江离被唬得一愣,柳庭深却笑道:“你别信他,这人见人就夸自己的书好,见人就想方设法赠书。他把自己的书吹嘘地天花乱坠,天下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叫他神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