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岛
萧忆接过长剑,道:“我定会禀报孟谷主。需要我们做什么,梅兄但说无妨。”江离道:“只需贵军在下次交战时派一支队伍,潜进叛军后方。”
萧忆略一思索,笑道:“若是如此简单,我们早已去做了。”江离轻笑道:“你且听我细说。”他只听叶可桢讲以焰火为号,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从叶可桢与融金公主的关系上适当发挥,合理地胡诌了一套行动方案。最后说道:“我们以焰火为号,你们若看到拜日族王城方向有焰火,便是一切顺利,可以出兵了。”
“如此还算可行。”萧忆道,“梅兄放心,我定会将此事禀告孟谷主。”
因为没有见到孟隐枫,虽劝服了萧忆,江离并不十分放心。但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丝解救人质的机会,他赴汤蹈火也会去做。只要说服了他,此行就不怕无人接应。这人便是——易琮。
因为杜璎珞就在人质之中。
自杜璎珞被俘以来,易琮还从未睡过好觉。有时他也不禁埋怨自己,杜璎珞有什么好?她娇蛮任性,有些势利,还有些浅薄。可就算把全天下的不足都加在她身上,好像也构不成缺点。
易琮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行军床单薄,背上传来些凉意,他也不想翻个身。
账内传来了轻轻的走路声,易琮一下坐了起来,喝道:“谁?”
江离吹开一个火折子,扔进堆满干柴的火盆中,火苗轻轻的烧了起来。他烤着火,道:“这半夜过来,着实有些冷。”易琮沉静地说道:“你是谁,有何来意,就直说吧。”江离在摇曳的火光中摘下面具,道:“你不想救杜璎珞啦?”易琮见了他,也不惊讶,问道:“你有了救人之策?”江离笑道:“还差一个投名状。”
叶可桢买够了粮食,便与融金公主一道返回王城复命。他自诈降之后,一直不得自由,更遑论查探同门消息了。于是他打出了光大拜日族文化的口号,借融金公主的势召集了许多拜日族文人,成天用拜日语写诗写戏,全部用来拍拜日王的马屁。他原本就心思细腻,现在拿出逗姑娘的劲头来伺候拜日王,居然蔚有成效。
他跟着侍卫进入殿内,一进门就看到拜日王身侧还站了个年轻人。那人虽带着张银白面具,但叶可桢光看那头发丝儿就知道是江离。
叶可桢不知这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索性装作没看见,大声道:“拜见君上,属下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任务。”
拜日王高坐殿上,看得出身量并不高大。他脸颊深陷,眼底青黑,然而眼睛里似燃着两团烈火,亮幽幽甚是渗人。他听罢“嗯”了一声,问道:“你买了多少粮?”叶可桢说了个数,拜日王嘴角平平地一扯,也不知是不是在笑,道:“枉我给了你那么多金子,竟不如江先生带来的粮食多。你是怎么办差的?”叶可桢一脸疑惑惶恐,拜日王平整了一下心绪,道:“罢了,也算是完成了指标。”他指了指江离,道,“这位就是江先生。”
江离便摘下面罩,问道:“师兄,还认得我吗?”叶可桢见他有相认之意,便假装惊讶道:“是你?你怎么在此?”江离冷笑一声:“人族无我容身之地,只好前来投奔君上了。”
拜日王说道:“江先生这等人才,竟被你们人族逼得走投无路,难怪神告诉我说,反击人族的时机到了。”他说到此处,眼中两团火焰仿佛更加浓烈,然而语气还算冷静,“几千年来,你们人族售卖给我们的粮食要价极为高昂,还不许我们向其他族群买粮。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最后不过少少地送我们一些粮食,便趾高气扬地闯入我国境采摘清明果。有些人还不讲卫生,采完果子还要留下一地垃圾!你知道我们每年光清理垃圾就要花多少钱?我们族人终日劳作所得,最后都流入了你们人族的口袋!实在是欺人太甚!”
叶可桢忙道:“欺人太甚!属下已不耻做一个人族!您看我的脸!我的头发!是不是都跟拜日族一模一样啦?”拜日王看了眼他涂白的脸和染淡的头发,嗯了一声,勉强平息了一下怒火,道:“好在江先生不但带来了许多粮食,还献出了杀敌之策。”叶可桢心中疑惑“江离哪来的粮食?”,问道:“不知是何良策?”江离冷冷一笑,道:“君上一统天下是大势,然而过程难免曲折。前不久咱们稍有小败,加上缺粮的流言,军队士气略有低落。眼前的要务当为振作士气,筹集粮食。”
拜日王道:“如今我们已有足够的粮食,且神告诉我更多的粮食还在路上!我们不会缺粮的!”殿上一位耿直的老臣说道:“如今虽解了一时危机,但终不是长久之计。人族只要封锁住登岛之路,我们便真的只能饿死了。”拜日王道:“神会给我们送来粮食的!我们定能打出寒冰岛,占领越州!越州富饶,我们以此为后方,不出三五年,我们骁勇的战士便能占领人族全境。”那老臣叹道:“神已不理世事许久了。”拜日王大怒,道:“我分明接到了神谕!”那老臣怆然道:“神已不在人间了,君上您醒一醒吧。”拜日王眼中烈火大盛,道:“来人,把这满口胡言的老东西给砍了。”
这老臣求仁得仁,顺从地被推出殿外砍了。
拜日王杀了一个人,心中舒爽了些,向江离道:“先生继续。”
江离想了想,才想到自己刚刚讲到哪儿了,便接着道:“既然君上已接到了神谕,那么粮食问题便不值一提了。若我所料不差,人族定会在祭日大典时突袭我军。君上聪明盖世,对此事早有预料,早已做好准备了。只是太阳神身份尊贵,不能亲自屈尊来激励士气。但咱们狱里还关押着许多仙门弟子,这些人往日里作威作福,若能在阵前杀了,我军必然士气大振!”
殿中一阵哗然,有人质疑道:“阵前杀俘虏,定会激怒对方,恐怕更加不好对付。”拜日王冷冷道:“难道我们会怕激怒人族?”众人便不敢再议。
叶可桢只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一言不发。
拜日王一锤定音道:“此事就这样定了。”他说完回到内殿,觉得精神兴奋得飘到了空中,便又开始处理公事。融金公主见了,道:“哥哥,你已经五日没有合眼了,你先睡一睡吧?”拜日王眼中神采奕奕,道:“我不困。”融金公主道:“这样下去你身体怎么受得了?”拜日王怒道:“说了我不困。”
他发起怒来双目圆睁,眼中带着血丝。融金公主被吓得退了一步,她想起往日温和善良的哥哥,心里一阵伤心。
拜日王原本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他初初发起战乱时,族人以为拜日王只是突然变得强硬了,还大感欣慰。他激情满满,意志坚定,竟激励了一大批原本就对人族心存不满的拜日族人浴血奋战。是以战争初期拜日族士气如虹,人族几万大军只能裹足不前。
融金公主与哥哥终日相伴,知道这个哥哥其实是有些疯了。他思维还算清晰,但时不时就会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只是一句突兀的:“快告诉我。”融金问他:“告诉你什么?”他便不说了,又走了。然后过一会儿又会问同样的问题,好像这之间他们一直在交流一样。他既会为了一件小事杀人,也会为了一件小事哭泣,谁也理解不了他的逻辑。
叶可桢与江离一同走出殿外,一心想问问他怎么来了。但四周都是拜日族人,不好与他交谈,只好回到自己的府邸之中,心中倒像有只猫在挠一样。没想到江离却亲自上门拜访了。叶可桢见到他,低声道:“你这样大摇大摆地来这里,就不怕惹人怀疑?”江离笑道:“你我原本就是同门,我来看看你又怎么了?”他说罢指了指脑袋,悄声道,“我看拜日王这儿出了些问题。”叶可桢道:“不只你看出来了,我看大部分人都知道了。拜日王刚发动战争时,殿上还有许多主战派,为他欢呼呢。现在倒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我看所有人都在等着拜日王投降,殿上没人信他了。”叶可桢为拜日王叹息了一会儿,就问道,“你怎么来了?”江离道:“当然是来救人。”叶可桢瞪了他一眼,叹道:“罢了,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了。”两人一同低声商讨策略,叶可桢道:“融金公主在军中素有威名,她的令牌应该会有用处。到时候就由我负责放焰火,你趁机去救其他人。”江离说了声“好”,又玩笑道:“此事可没十分的把握,你要不愿意,还能继续做驸马爷呢。我看融金公主漂亮得紧。”叶可桢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袋,道:“若事事等到把握十足,恐怕什么都做不成了。”
☆、寒冰岛
拜日王处理完公事,觉得精神高涨,仿佛直冲上了云霄。他既想放声大笑,又想大发雷霆。玄冰雕琢的寝殿装饰了精美的挂毯,宁神的熏香在香炉里无声的燃烧。拜日王在殿内踱了几圈,一脚把那香炉踢翻了,大笑着出了门。融金公主连忙跟上去,叫道:“哥哥,你该休息了。”拜日王却置若未闻,他通过城池间的通道在地下城池间穿梭,速度极快。融金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只好紧紧的跟在他身后。拜日王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厉声问道:“你要做什么?”融金脖子被锁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用一双哀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拜日王仍继续问道:“你要做什么?”融金已喘不过气了,她感觉自己要死了,竟觉得有些轻松。
拜日王将手一松,转身急匆匆走了。
他就要胜利了!他迫不及待要像人族宣告他的胜利!
监狱的守卫见到自己的主君站在门外,连忙为他开了门。拜日王走进那座玄冰砌成的牢房——这里的牢房跟世界上所有监狱一样阴沉。监牢里关押着他抓捕来的仙门弟子,这个监狱从未这么满过。拜日王环视一圈,感到了一股甜蜜的满足感。
拜日王站在大厅发表了一通演讲,那些挖煤挖得浑身黑乎乎的仙门弟子个个只余一双眼睛是干净的,此刻正用那一双双眼睛冷漠地看着他。拜日王看了他们的眼神,飘飘然地感觉这些人都被自己征服了,他们都在向自己表示臣服!巨大的喜悦让他毫无睡意,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他们就近沐浴神的光辉。
监狱守卫早已对他的流程烂熟于心,等到他结束了演讲,便上前问道:“君上,您要选哪一间?”拜日王看着这么多满员的监狱,里面所有人都一样黑乎乎的,很难看出区别,也辨认不出自己上次教导的究竟是哪些人了。他不禁轻叹一声,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哀伤。
他哀叹道:“就算被神选中,也没有改变我的选择恐惧症啊。”
悲伤如洪流,滚滚地向他涌来,飘扬到天上的情绪一下跌到了九幽。此刻他只想睡觉,然而耳边还有一个声音在一刻不停地催促他,要他尽快实现神的旨意。他只好逼迫自己坚持下去。
“世界既然是神创造的,我们又怎么能做出选择呢?”他心绪低沉地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签筒,开始摇啊摇,摇啊摇,便从那小盒子里摇出了一张黄金小叶子。他捡起那张小叶子,见背面写了个五字,便道:“带五号房。”
守卫朝五号房走去,忽听狱中一个声音冷冷道:“拜日王,你刚刚摇了几下?”拜日王循声望去,见所有人都一副黑乎乎的样子,倒认不出是谁在说话。拜日王道:“我摇了三下。”那声音便道:“你为什么只摇三下,不摇五下?”拜日王愣了,便听那人继续问道:“你到底要摇三下还是五下?”
其余人也跟着问:
“为什么是摇三下,不能是摇四下?”
“为什么不能摇五六七八下?”
“你为什么要抽签,而不是点兵点将?”
“你的签为什么要用黄金,而不是用白银?”
拜日王一想,有道理啊。他都快要哭了。
那声音便继续道:“你若是摇四下,也许便抽不到五号。你要是摇五六七八下,也许抽到的数都是不一样的。你根本不能做出选择。”
拜日王哭着摇了四下,从签筒里又蹦出了一张黄金小叶子。拜日王捡了起来,喜道:“还是五号!这是神的旨意!你们都闭嘴!”
五号牢房里的人被带了出来,在审讯厅被绑成一排。拜日王开始强打精神宣读太阳神的恩泽和光辉事迹。那些人仍旧冷冷地看着他,此刻他却觉得那些目光中全是鄙夷与嘲讽。
拜日王指着一个人,道:“好,你,你说太阳何时会短暂地离开?”被他指着的那个人依旧是满面污黑,但能看出是个女子,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当是个极漂亮的姑娘。这女子冷笑道:“太阳就在那里,一直没离开过。”这女子的同伴立马轻声提醒道:“璎珞,顺着他说话。”
那女子竟是杜璎珞。
杜璎珞冷笑道:“我可不怕他,大不了就是一死。”拜日王被人指责,真觉得伤心欲绝了,他哀伤的说道:“太阳马上就要离开了,你没看见吗?”杜璎珞冷冷道:“那是在寒冰岛,在我们云州,太阳一直在那儿。”拜日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我一定会拿下云州!”杜璎珞轻蔑地说道:“你这疯子在妄想。”
拜日王又开始焦躁了,他快速地走来走去,道:“我一定会改变你的想法!下次我一定专门给你讲道!”他说罢大声道,“把她的脸擦干净,我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守卫应了声“是”,拿毛巾把杜璎珞的脸擦干净了。杜璎珞依旧冷冷的看着他,拜日王已不惧怕这样的眼光了。他纵声长笑,道:“你长得很漂亮,我要在祭日大典上把你献给太阳神。”
自黑夜开始淹没寒冰岛的更南部的大部分土地,寒冰岛各地便陆续开始举行送日仪式。有的虔诚的家庭甚至会日日祭拜。然而祭日大典只有一次,在永夜开始之前,在太阳短暂的离开前夕,由王室亲自主持的最后盛大告别。
这一天不远了。
宫廷中已开始筹备祭日大典。
祭礼当天,杜璎珞被带出监狱,被宫廷侍女盛装打扮,被送上了祭台。
祭台下宫廷乐手奏着古老的乐章,祭司高颂着这个顽强的种族对神明虔诚的赞歌。
太阳还未升起,杜璎珞在严寒中凝视远方,看见拜日族士兵已排列整齐,铠甲映着天际的寒光,正在等待着心知肚明的交战。
不过一死而已,杜璎珞昂着头,心想,我一点都不害怕。就算是死,也不能改变她对这些人的不屑;就算是死,她也不会向敌人屈服。若是死得其所,她愿意为任何高尚的理由放弃自己年轻的生命。
她年轻得毫不害怕死亡。
☆、寒冰岛
融金公主也在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个时刻,她与杜璎珞一样沉静。
她的侍女进殿来服侍她换上戎装,融金张开双臂,让侍女为自己套上黄金铠甲,问道:“桢哥哥做了什么?”那侍女低头轻手轻脚地为她整理衣物,轻道:“叶大人常在府邸中接见江大人,两人在商议救人之事。”融金嗯了一声,问道:“还有呢?”那侍女说道:“他昨日潜入了公主府中,拿了……”
正此时,叶可桢进来了。融金一见他就挥挥手,让自己的侍女下去。那侍女轻声道:“他昨日……”融金叹道:“我已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叶可桢从未见过她穿戎装的模样,不由一阵恍惚,道:“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融金笑道:“又是你的旧爱吗?”叶可桢便拉住她的手,道:“我这辈子遇到过许多人,但自见到你,倒不曾再想起了。”融金笑道:“你总算能好好和我说话啦。”
往日叶可桢厌恶她拜日族公主的身份,又看出她不会拿自己怎样,说话从不正经,常借机嘲讽她。今日叶可桢却无心讨那些口头便宜,他拉着融金的手跑出殿外,道:“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融金顺从地跟着他,问道:“你带我去看什么?”叶可桢笑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王城外人迹稀少处,黎明仍在天际徘徊。叶可桢从未见过如此艰难的破晓,或许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他双手蒙住了融金公主的眼睛——这一招他早已熟稔于心,经过反复锻炼,早已得心应手。融金问道:“你要给我看什么呀?”耳边传来引线点燃的声音,第一管焰火在空中炸裂时,叶可桢放开了双手。
焰火在分外空旷的天空接二连三的绽放又凋零,融金看着天空,一双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这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够说再见。
叶可桢看着明灭焰火中融金白皙的面容,闭上眼睛向她吻了上去。她的唇清凉柔软,脸颊沾满了泪水,头发与耳朵都染上了寒气。叶可桢只想抚一抚她的头发,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悸动,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