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姐姐先给母亲回话去罢,告诉她我们立时过去。”竹远谢了芙蓉,转身轻敲了门板几下。
路瑶泪眼朦胧里为路氏换好了衣服,她凝视着娘亲面容的最后定格,却是平静安详,连往日总是轻蹙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娘亲,你平日总是说与其每时每刻都被病痛折磨着,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如今你已登极乐了么,我们下一世还能见面么?
竹远进房以后,路瑶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是眼睛肿了老高,红红一片。她愈隐忍的表情,愈让人看着心疼。她在内屋换好了衣服,出来看见竹远正在往腰间笨拙的系麻绳,她极安静的走过来推开他的手,很迅速的帮他系好。并不抬头的说道,“夫君,我们去找婆婆商议丧事罢。”
竹远心中难受,忍不住紧紧的抱了她一下,放开之后又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才说,“凌儿,我在呢,别怕。”说完便拉着她一起出了门。
雪地在夜色里透出奇异的莹白,两人也不打灯笼,紧紧依靠在一起,像完成仪式一般朝正厅走去。
丧礼诸事繁杂也不必细说,逝者入棺停放完毕,路瑶和竹远在灵堂守了一夜,这一夜她却在踌躇一个重要问题——娘亲要葬在何处。
娘亲说要回老家,这老家到底在何方,她还不清楚。是曾经的娘家还是夫家,她也不敢妄加揣测,于是直到天色大亮,她依旧双目炯炯有神的思索着。
“少爷,少奶奶,梅家有人来。”芙蓉悄无声息的进来说了一声,倒把漫无边际神游的路瑶唤了回来。
路瑶心道,梅家,难道梅婶他们已经得知了,也许梅婶知道老家的事情,路瑶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没想到一阵头晕眼花,差点摔倒在竹远身上。
“凌儿,小心”,竹远疼惜的看着她,顾不上自己也是一夜奔波,“这是他们送来的清粥,喝一碗好不好?”
路瑶正想到紧要的事情,哪管自己身体怎样,一味的就要出门迎梅婶。竹远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她的腹部,无奈诱哄道,“孩子也饿了。”
芙蓉正欲退出的身形顿了一顿,头俯的更低了。路瑶看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反应,骤然惊醒,单手轻轻按了按尚未有任何凸显的肚子,才小声道,“对不起,宝宝,妈妈忘记你了,该打该打。”说完接过竹远递来的粥碗,一鼓作气的喝光了。
梅婶带着灵草已经到了门前,还未等路瑶迎过去,梅婶便踉跄着扑到了棺前面,哀哀的哭嚎起来。灵草在后面赶上来拉住路瑶的手,未开口泪先流,她在路家娘俩面前素来是个滑稽人,总是一副调笑的表情,此刻毫无遮掩的哀痛神情令路瑶更是无语凝咽。三人都对逝者有亲厚的感情,从前又是相依相靠,此刻心头萦绕的俱是无尽伤痛,恨不得一起去了才不负往日情分。
这一哭就是不可收拾,芙蓉在身边劝了又劝,也不见停息。她无奈只好轻拉着灵草悄声说出路瑶有孕的事情,才让灵草顿时醒悟,急劝住了婆婆,三人才慢慢的止了。
竹远一直守在门外,听着里面滔滔江水一般的哭声,心中着实急躁,差点就冲进去安抚路瑶。终于里面恢复了正常说话的声音,他才收了一颗心—他的凌儿为何偏偏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如今身子尚弱,这一番下去,他不敢想再想。
路瑶想起正事,拉着梅婶问起来老家的事情。梅婶手舀帕子擦着满面泪痕,神情凄凉的叹道,“我和你娘亲相识十七年了,原听她说家在山东沛县,因那年饥荒逃难出来,你父亲在路上染疾过世,剩了你娘俩流落到咱们村里来。”
“山东沛县”,路瑶对这个地名还算熟识,她在前世便知道这是汉高祖刘邦的发家之地,“距这里有多远,娘亲可说过家里还有什么人?”
“你娘那时或许是丧夫哀伤,不愿多提这些家事,我也没敢多问,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她就是老想着旧事,才郁积在心里,整日里病痛不断……”梅婶声音哽咽,说着泪又流了出来,扯了帕子猛擦一番,“好孩子,你娘也是从未向你说起这些事么?”
路瑶不便说明,或许娘亲从前提过也说不定,可那时的事情她并不知晓,最后只好支支吾吾的说着,“我娘一直把我当孩子,那些苦难都不和我说。”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你娘想葬在哪里?”梅婶也想及了这个问题。
“我娘想回老家。”路瑶已定了念头,决意带着娘亲棺淳回山东沛县。她甚至想过,若是自己死了,魂魄也是愿意回到前世之地,那才是故乡,虽然可能永远回不去。
“也不知你父亲葬在何处,你娘这辈子真是苦,去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梅婶看着棺的方向,已然陷入了回忆之中。路瑶也不说话,默默的跪在一边。
“凌儿,沈夫人来了”竹远也顾不得众人在场,忽然进得门来说道。
他刚刚在外面迎了沈默平,没想到墨平下了马车之后告知他,自己娘亲就在车上,要告诉他们一件天大的喜事。然看到里里外外的一片素色,沈默平才讶异的问他是谁过世了。
竹远闷声说着是岳母大人,沈默平听后眼睛顿时瞪大,整个人僵住,随后却一阵风似的奔向了马车。
第五十章
马车里沈夫人此时正舀着一对银镯子悲喜不定,她按住一路上怦怦直跳的心,忍不住轻轻念着,“蓝田日暖,巴山夜雨……”
“娘亲,你听我说,姨母,姨母不好了……”沈默平飞身扑向马车,撩起车帘,结结巴巴的向沈氏说道,他晓得此时瞒着娘亲也没有什么益处。
昨日近傍晚时沈默平到家,他顾不得扑掉落满身的雪花,匆匆便往母亲屋子走去。沈氏因冬日冷寒又犯了旧症,正歪在炕上养神。沈默平舀了主意,兴冲冲的把一个系起来的手帕递给她,啥话不说却是瞅准着她点头示意。
沈氏无精打采的接过来,以为他又捣的什么鬼,神神秘秘的整日价。待揭开来看到一只旧镯子时,无端端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她的眼前闪现出做姑娘时的情景—那个春日午后,她和天真无邪的妹妹在庙里还愿,年迈的姑子赠给她们姊妹俩一对打制粗糙的旧银镯子。这对于自小见惯珠宝金玉的官家小姐来说并不是什么可心的玩意,只是姑子后来说的话镇住了她—这镯子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你们姐妹命途多舛,此物可做暮年相认之信,你们好自为之。
她当时懵懵懂懂的收下了镯子,直至后来她和妹妹分别之时,才戴到了手腕上,谁料这一戴便是一十七年。
路雨烟握着和妹妹路秋池相见之信物,神思飘渺起来,直到胸口传来一阵钝痛才蓦然惊醒。她想给儿子说些什么,然那痛处却一下一下的更剧烈凌厉,就像有人生生的从心里抽离了什么骨血出去。
沈默平看着娘亲情形渐渐不对劲,赶紧扶住她肩膀,谁知沈氏却面上煞白,眼睛紧闭晕了过去。
这一时辰正是路秋池魂灭之际,老人们常说最亲近的人之间,冥冥之中总有一些看不见的维系。就像一根无形的线,无论距离相隔多远,特殊的时刻总会有些感知。
沈默平并不会意料到这些,以为自己耍花样刺激到了娘亲,暗暗后悔,连忙嘶吼着让人到医馆请人赶过来。未及来人看诊,沈氏却醒转过来,她看起来神思清明,急急的问起儿子关于这镯子的来历。
沈默平再不敢有所隐瞒,忙把在路瑶手上瞧见此物,发现和她曾吩咐他留意的镯子一模一样,据说这是路瑶母亲的珍惜之物等等详尽了说了一番。
沈氏不禁笑了,怪道那孩子与自己这样投缘,第一次相见时自己还想着何等眼熟到如此,却不曾想到命运弄人,瑶儿还会叫自己姨母。
“墨平,这次娘亲谢谢你了,不过你也为自己找到了姨母和妹妹”,沈氏叹道,“她娘亲如今还好?你可曾见过?”
“本来是要拜访的,听说姨母也是旧疾复发,还有这不是我先回家跟你证实一番么,省的你又说我莽撞。”沈默平高大的个子,在娘亲面前也像个小孩子一样撅起了嘴。
“这回你做的甚好,还有,事不宜迟,我和你姨母失散多年,明日一早我们便去认亲”,沈氏好似已忘了自己身体孱弱,把镯子收好,又要起身去准备送给妹妹和外甥女以及外孙的礼物。沈默平这下子劝也劝不住,只好多派了几个丫鬟婆子好生照应着。
沈氏几乎一夜无眠,五更时分便把沈默平揪了起来。他们仅仅带了一个丫鬟和车夫,便套上马车往陈家庄而来。因大雪封路耽搁了些时辰,沈氏在车上已有些坐立不安,心中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终于到了地方,却没料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墨平,快,快扶我进去,”沈氏在儿子双手支撑下勉强下了车,脚踩到厚实的雪地上却一下子跌倒,“我这腿怎么不听使唤了?”
沈氏靠着儿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抬头看见门楣上缠绕的白布,院里隐现的素衣人们,心中顿时凉了。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开了儿子的手,一步一步的朝着大门走去,那步子竟是越走却快。
竹远赶过想要行礼,沈氏已是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孩子,你快告诉我,瑶儿呢,你岳母呢?”
沈默平在后面无声示意,竹远不解何意,只好轻声说,“沈夫人,我带您进去。”
沈氏跌跌撞撞的迈进了灵堂,她顿住脚,只见满目素白,棺淳安放,路瑶一身白衣的迎了上来。
“瑶儿,你娘呢?快点带我去见她”沈氏已然泪流满面,神思恍惚。
“夫人,我娘她,过世了”路瑶还是第一回开口说出这个事实,那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正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纷滚落下来。
“我不信,我要见她。瑶儿,我是你姨母,你娘是我亲妹子啊……”沈氏从怀里掏出包好的帕子,抖擞着打来开,正是那一对银镯?p> ?p>
路瑶已被这个消息震撼住,她茫然的看看一模一样的两只镯子,又看看沈夫人面善的容貌,顿时像发了疯般,冲到了棺淳面前,用手奋力的去推棺盖。
娘亲,你看,这就是可笑的命运,为什么你就不能等一等,等你最后的亲人来看你一眼,你快醒醒,你并不是孤苦一人,你最亲的人来了呀……
沈氏默默挪动到路瑶身后,看她奋力动手,忽然也上前帮着一起推起来,可是木头实在沉重,两人也没有移动分毫。竹远和沈默平也不管满屋的女子,连忙上前来阻止两人的疯狂举动。
“凌儿,不可……”
“娘亲,不可……”
林夫人听芙蓉禀报了这边纷乱的情况,正急匆匆赶来,进门便看到竹远抱着路瑶,沈默平扶着沈氏,各自劝解。
沈氏一看是老姐妹来了,多年不见,却没料到是在这种场合下重逢,心里又是一酸。她挣开墨平的手,急急走向林夫人,也不行礼,直接抱着老姐姐的手便嚎啕大哭起来。
第五十一章
光阴若可倒回去,一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年路雨烟尚不到十七岁,青葱玉人泪别父母姊妹远嫁京城沈家。自小温婉善良的她,幸好遇见知冷知热的夫君,心中也渐渐踏实安逸下来。一年后,她生了第一个孩子,母亲和妹妹路秋池便千里迢迢的自山东老家到京城来看她。
路秋池十五岁,容貌清丽,无暇秀美。她和姐姐的脾性完全不同,冷漠倔强,自有一股清高之气。母亲私下里和雨烟说起来秋池的婚事,在家里给她挑了不少好人家,她只都看不上眼。
路雨烟为了给母亲分忧,便提出留秋池在京中多住些时日,她也好给张罗张罗,好赖她在京中富贵圈子里还能占一席之地。
两三个月下来,路雨烟也带着妹妹奔赴了不少名流宴席,参加了不少贵妇们的聚会。只是秋池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对别人的示好,根本不屑一顾。路雨烟甚感此路不通,心中不由暗暗着急。
忽然有一天路雨烟发现了妹妹的变化,她不再整日里与诗书花鸟为伴,常常会带着丫鬟出门去。京中风气开放,春夏时节,多有出门游览的习俗。特意找了秋池的丫鬟询问了一番,小丫头只说小姐多去茶馆品茗,寺庙进香,并无和人有约,皆是独自一人。
路雨烟仍旧不放心,这一日便借故出门,实则去跟踪自己的妹妹,她怎么也没想到倒是自己促成了一段荒唐姻缘。
路雨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典型闺秀,到了京城之后也甚少上街。起先远远看秋池在前面走着,她也佯装散步状。后来小丫鬟忽然惊喜的发现秋池的身影,雨烟怕小丫鬟引起自己的暴露,便支开了小丫鬟,独自一人跟踪追击。
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她眼见着妹妹在前面走,忽的就隐没在人群中。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不辨方向,这一日阴云天气,怎么也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怔怔的随着人流向前走,忽的眼睛一亮,妹妹鹅黄色的衣衫又显现出来,她奋力分开人群,谁料暗地里被人一推,身子不由自主的撞到了街边的摊子上。
一大摊子杏子滚了个七零八落,路雨烟好歹还知道银子能使鬼推磨的道理,立即从随身荷包里挑了一块碎银子搁在了摊上。摊主本欲破口大骂的嘴巴,顿时合上,摇了摇头舀过银子一副自认倒霉样,实则内心窃喜不已,这傻婆娘,这银子都够我卖一季杏子的钱了。
话说人不可有贪念,摊主见这女子孤身一身,又出手大方,贼溜溜的眼睛一转,立马佯装不依道,“你这婆娘,这点银子你打发要饭的呢?再舀一块出来了事。”
路雨烟本来看到周围有看热闹的聚拢来,已经有些不紧张自在,这一下子摊主撒泼,她更是手足无措,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没有银子了,不然帮你捡起杏子来便是……”
“谁要给他捡,姊姊,你也太好说话了”路秋池本来在街上闲逛,忽然发现后面众人吵嚷,无意一瞥之下居然发现是自己那柔弱的姐姐遭人围观。她心中暗道糟糕,赶紧跑了过来。
“秋池,你看他,我都给银子了”,路雨烟也顾不上跟踪的事,呐呐的向妹妹诉着委屈。
“姊姊,你给了多少?”路秋池问道,她知道雨烟不通这市面上的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