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远手持杖藜缓步行进,忽然迎面一位少女飘然而来。狭路相逢,竹远避无可避,只好往深草中退去。谁知那美丽女子却早已侧身立在青草之间,笑盈盈的看着竹远,却是让他先行的意思。
竹远顿感惶恐,当下低眉顺眼,仓皇下山而去。及至回到自己家中,才定下心来静思--少女孤身一人上山,所谓何事?钗荆裙布,倒像是农家女儿。只是静美温婉,却又是仙人之礀。
他做出了令自己也震惊不已的举动,一个人重新又走回了那片草地--可是山风呼啸,白露茫茫,佳人已不知所踪。
然而今夜又见到的这个女子却让他迷惑了,先是面容丑陋,举止轻浮,谁知摇身一变,又流露出当日所见的绝美风礀。
之前母亲给他看的那幅画,实际上是他自己所作。从东山回来之后,他一时情难自禁,细细描画了许多那日所见女子的样子。谁料连母亲都窥探到了他的心思,今夜的新娘果真是画中人,难道自己深埋的情思已经无意中暴露出来了么……
路瑶见少年久久的盯着她,并无言语,试探着说,“那个,你好像认错人了……”
“我,我没有……”,竹远尽管语言方面有所欠缺,但他记忆精准,而且那一眼几乎让他刻骨铭心,此刻终于又能见到她,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拼了全力也讲不出来,身上已急出了一层汗。
“是,是你……”,他深深看了一眼路瑶,随即低下头轻声强调着,挺拔的鼻梁上也不知因为着急还是无措,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一张白皙的面孔也渐渐紫涨起来。动了动嘴角,还是说不出来更有说服力的句子,他顿感无限失望,也不再尝试出丑,闷头无声又退回了门边。
路瑶嘴边存着还要辩解的一番话,在看到他绝望一般低头的瞬间,不由的全部咽了下去。忽然之间,时光好像倒回了前世自己真正的十五六岁,那时的她,不也是这般常常手足无措的紧张失语么?
她无声的苦笑,还是会对这样的同类生出怜悯的同情感,心中深埋的那些沉默时光又一一清晰起来—那时她还在上高中,彼时的课堂上总有娇小活泼的女孩子,声音悦耳的应和着数学老师的讲题思路,总有不知名的浑厚男声提前一秒钟精准的说出英文题答案。
她震惊着也失落着,刚刚转学过来的羞怯乡下女孩,普通话说得土里土气,脑袋里总是浑浊不清,而那一串串的数字和字母就像是有着妖娆花纹的蛇,缠勒住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她好像被一些神秘的东西困住了,极其容易紧张,不必说那些面带冷傲的同学,就连对她表示友好的堂姐,她都不敢开口表达自己的情绪。她实验过无数次,每当她说出的话超过第三句时,心里就会越来越慌张,越来越没有底--人们听进去她的话了么,是不是说得太张扬了,是不是普通话说得不对……
于是她的心像被一根细细的钢丝钳住,愈来愈紧,愈来愈窒息,所谓揪心的感觉,不过如此罢。
她心中潜藏的深刻自卑,让她变成了一个回避人群,寡言少语的沉默女子。除过上些庞杂的课程,大多数时间和场合,她慢慢省略了很多言语……
这个少年并不如人们传言中的一样,是一个小哑巴,他又是因何而失语呢?她从那种境地中走过来,心中对他起了不知名的怜悯之意,于是远远地看着他说了一声,“今晚上你睡凉榻罢,早点歇息。”
三更已过,路瑶眼睛酸涩,睡意沉沉,加上一天没有吃东西,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又觉得少年可能抗拒她的存在,不如先躲进床帐里面睡一觉再说。
竹远默默静立良久,转头看向鸳鸯帐里时,女子已经酣然入睡。思及今晚上也难出去,少不得先在凉榻上蜷缩一夜。他本来睡眠就少,今夜更是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次日路瑶早早起来盥洗完毕,心中存了心思,必须立即问明当日那句谒语,“来出来,去处去,远亦远,近亦近。”她等待了快半年的时间,只想问一问她所谓的婆婆,是否知道她从前的事情。
房内早就不见了少年的踪影,想是别人打开门锁之后,就匆匆而去。
晨妆理毕,路瑶叫进来一早在门口听候的两个丫头。依礼请了安,两个丫头都称路瑶大少奶奶。路瑶尚不习惯这突然的身份之别,不由客气说道:“都起来吧,老爷夫人可起来了?”
大一点的丫头回道:“上房已经收拾妥当,老爷吩咐过来请少奶奶过去见礼。”
两个丫头大约十四五岁,却是机灵别致,见路瑶笑容和善,忍不住在少奶奶面前讨好起来。十五岁的叫明月,身材俊俏,倒有几分礀色。十三岁的蔷薇,圆脸带一点婴儿肥,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路瑶顺便从两个丫鬟这里打听了一下这家子的成员情况--林老爷除正妻外纳了两房妾室,儿女若干。然目前的状况是林老爷在大儿子娶亲之前,一直携三姨娘住在满仓县城的大宅里,为着儿子娶亲,才回了一趟乡下老家。
这林家是所谓三进的院子,格局稍有改观,却是非常的宽阔。粉墙黛瓦,游廊相接,花园处修了一些精致小巧的亭台楼榭,又添假山怪石,也别有一番韵致。
路瑶边打量着院落景致,边听小丫头蔷薇热心的讲着些琐事---因大少爷喜静,平时并不希望见到闲杂人等,后院渐渐单由他一人居住。太太极度溺爱大少爷,不仅重新修缮了后院的房屋,又严令任何人无她的同意,不许打扰大少爷清净。即使是府里的一等仆人也基本难见着大少爷的身影,院里的老人们常说,大少爷是乡间难见的神仙之礀,从几岁的时候就渐渐显山露水,甚至比天上的月亮,地上的莲花还要美的多……
这确实是实话,路瑶暗想,只是那少年的心性如何,还有待自己慢慢考量。还没有听够小丫鬟崇拜的长篇大论,目的地便到了。
正房厅堂平日里供接待宾客之用,今日新妇在此敬茶,特又洒扫一番。林老爷爱附庸风雅,梨花木的条几之上是请当朝名流书写的中堂字画,另陈设些古玩珍品。地下摆了两溜酸枝木交椅,几把茶几。大官窑花瓶里插满了新鲜花卉。
众人从昨日就已摸透情况--大少爷的无端发怒搞砸了一场辉煌体面的婚礼,于是今日也不指望得见大少爷天颜。对见这小户人家的无盐新妇却存了几分期待。人人道林家主母看人的一双眼睛老辣精准,乡人请她卜卦也从未见失算。不知如今学这诸葛孔明的一招,却是为了那般。
当是时候,路瑶轻挽裙裾,踏进门槛的第一步,就看到乌压压满地人。众人眼光如闪光灯似地纷纷落在路瑶身上。昨日隔着盖头,她也并没有体会如此受人瞩目。
早有眼界活络的婆子上前搀着路瑶上前,跪拜完毕,又一一献茶。路瑶并不矫情,因改口称爹娘,准婆婆又把准备好的红包交予路瑶手中。
原来路瑶脑中对林夫人的形象设定为,精神矍铄,一瘦小精干的小老太太--典型的乡下神婆形象。谁知一见之下,暗叹自己见识短浅,不过是面容慈祥,五官温润,一团富贵和气的妇人,年约四十岁。
“夫人,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长媳,真让为夫开了眼见,真真让公婆家好没意思。”林老爷低声对林夫人道。林老爷本来对妻子为大儿子冲喜之说甚为不满,想他林家的儿子好歹配个富贵小姐,要不就是小户人家的绝色女子。这新媳妇上上下下没有一点入他的眼。八字是合上了,儿子没见好的迹象,仍旧闭门不出。
少不了不耐的草草讲了两句场面话,不过些孝敬公婆,夫妻和睦,绵延子嗣云云。说罢,林老爷即领着三姨娘扬长而去。二姨娘也起来告了扰要走,丫鬟仆妇又紧着伺候,顿时屋子里人倒去了大半。
惟林夫人稳如泰山,捧着盖碗,一下接一下的磕着,脆生生的声音让人牙酸。站在林夫人身边的傻小子河童此刻正用一种冷漠的眼光打量着路瑶,冷不防被路瑶撞上,又极为别扭的哼一声别开了眼。
“芙蓉,告诉众人都退下吧,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和少奶奶交代一下。”叫芙蓉的是个颇体面地丫头,她应了声是,和众人静静退出时,顺道掩上了门。
路瑶保持着端正的礀态,低头打量起林夫人身上缠枝茶花襦裙,和脚上银灰色尖头绣花小鞋。
“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林夫人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却把一只镜匣递了过来。路瑶抬起头来看视,只见林婆婆揭开古色古香的盖子,里面是一只铜镜--造型古拙,镜面却是光彩辉煌。凭着往日的经验,路瑶心道搁二十一世纪,肯定又一国宝。
“这是我婆?p> 糯??业模?窈竽阋?蒙?9埽??醇绦??氯ァ!绷制牌派?敉褡???慈瓷蹙趵涞??p>
“多谢婆婆大人”,路瑶恭敬上前接过去。
“我留你下来,不过是为当日你来找我那一回,究竟有何事儿媳非来见我?”林婆婆有点不屑道。
“婆婆大人曾让媒婆子送来一封信,儿媳至今仍旧想不明白,那所谓--来处来,去处去,远亦远,近亦近--到底有何意味?”路瑶不知道这林婆婆到底有什么道理,但心中实在有些不甘心,于是字斟句酌问道。
“好吧,当日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那话是隐秘了一些。今日你既已嫁给吾儿,不妨把这意思说与你--千里姻缘一线牵,儿女婚事命中定。你的夫家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林婆婆继续低头抿了口茶水,淡淡说道。
路瑶登时目瞪口呆,“这,只有这般含义?您当真不知道儿媳从前的事情?”
林夫人并不理会她,兀自抚摸着不知何时跳上她膝头的大黑猫,自言自语道:“乖猫儿,刚刚你又去了谁家呢。”
路瑶有些恼怒,但又想以她远近闻名的手段,所谓不知,只是不想说罢了。过了良久,耳边传来林夫人幽幽的声音:“我还有一事知会你一声,你且回一趟娘家去罢,河童已经备好车在大门口。”
路瑶见她下了逐客令,又听她话中有话,也顾不得许多,向着大门急急而去。
门外果然河童已经套好了马车,路瑶也不客气,径直上了车。一路颠簸,这河童不知是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差点把她的胃都颠出来。
刚到自家门前,路瑶隐隐感觉不对,大门落锁,堂屋门扉紧闭。这个时辰,娘亲应该早就起来了。
路瑶没有钥匙,不死心的向门里喊道:“娘亲,你在家里吗?开开门,我是瑶儿……”
回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河童也不迟疑,一下子踹开了门。路瑶找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娘亲的身影。
第五章
路瑶心道不好,急忙翻看卧室里的柜子箱笼,果然发现娘亲平日所穿戴的衣物都已经不翼而飞。她在小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忽然看见窗下的小桌上有一个信封,忙不迭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娘亲的字迹写道--
女儿,娘亲今日即回山东老家,等到得地方,娘亲再捎信于你。爀念。
路瑶焦躁顿起,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娘亲的重要。在跌进这个时空之后,她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娘亲而已。一年多来,两人相依为命,时时刻刻伴在一起,已经亲如一家。路瑶失去过一次,深知身无亲人的痛苦。之前给娘亲诊病的郎中交待过她,娘亲身体多年来操劳过重,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再不能经历风霜。这要是一去千里,怎么能受得了?
梅婶在自己院子里听到这边有马车的动静,正好出来看看何事,恰看见路瑶哭丧着脸跑来,“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大早上赶来,可是路大娘她有什么事……”
“梅婶,我娘她留信说回老家,她可与你说过什么?”路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焦急问道。
“这不能啊,昨晚上我见她还说起你回门的事呢,并没有提出门的事啊……”梅婶不明所以,如实说道。
路瑶这下断定,娘亲肯定一早打算好要走,才在她嫁人前勉强答应要随她同去林家。
“婶子,你能帮我找几个人赶紧去追我娘吗?她今夜离家,又是一双小脚,应该走不远。”路瑶不知娘亲往哪边而去,只能求助大家伙帮忙找找。
梅婶不敢迟疑,赶紧叫来家中男人和几个孩子,分头去找,却也并不声张。
“那个,大嫂,我们往北边县城去吧。母亲交待我说,如果家中有事,让我们去北边即可。”一直跟在路瑶身边的河童,忽然无缘无故的说了一句,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路瑶一想也对,据她了解往山东方向去,必须由满仓县出城,刚才焦急万分,倒失去了往常的镇定,只是这林婆婆的早有所料,更让她震惊不已。
“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不知所措?”路瑶心急之下,也不顾忌态度问题。
“哼,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帮你找回来便是。”河童不以为然的说道,路瑶也不好再埋怨这个奇怪的孩子,随他乘上马车往县里狂奔而去。
紧赶慢赶,约莫一个时辰,两人远远看见了满仓县还算气派的高大城门。正在此刻,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车夫旁边坐着一人却是路瑶在县城里的旧相识。
“路妹子”,那人眼尖,一眼看见了正欲藏身而过的路瑶。其实路瑶坐在马车前头也看见了他,只是眼下有事,也不想耽搁。
“苏大哥。”眼看躲不过去,路瑶只好应道。两人下车见礼,路瑶不过福了一福。
“妹子,怎么眼圈红红的,可是遇到什么难事,跟哥说说来。”苏穆多时不见路瑶,今日巧遇,却见往日灵秀的她已经换了妇人装扮,心中不免百感交集。但见她满脸掩饰不住的焦虑,也顾不上避嫌,真挚询问了起来。
路瑶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并没有结识几个朋友,这个苏穆尚且算一个生意伙伴。因从前也没少他的帮持,又见他是关心之意,只好把娘亲走失,有可能进城的事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只说和娘亲赌气,并没提其他原由。
苏穆已近三十而立,素来仗义侠气,当下不由分说调转马头,和底下人交待几句之后,三人即一起进城寻找。
“妹子放宽心,我已经和手下人吩咐过了,只要婶子在城里,不多功夫肯定找的到”,苏穆宽慰道。又提及过了秋收,就把当日路瑶订的材料物什送到陈家庄。路瑶也不客套,嘴上只应好,底下却心急如焚。
好歹熬了一个时辰,有人过来报说,有个妇人正在北边等候出城,和路瑶描述的情形最像。三人又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果然,正是路瑶娘亲,此时她手挽包袱,穿着青布衣衫,包着靛蓝头巾,正在门口接受盘查。
路瑶终于松了口气,眼泪却不知不觉滚落出来。赶紧上前跑去,母女相见,路氏脸上稍有愧疚的神色。路瑶紧紧拉着娘亲的手,说什么也不松开。
苏穆以前到过陈家村见过路氏,赶紧又施了礼。他本是爽利的人,见人已安全找到,也不啰嗦。把要出城办事一说,当下告辞而去。路瑶也不多留,只拜了又拜。
母女俩自然有些体己话要说,河童把两人让上马车,自己却悄悄走开。
路氏见女儿哽咽不断,自己心中也难过异常,长叹了口气,悲道:“女儿呀,人常说齐大非偶,门当户对。那林家虽说不是豪门大户,女婿也不是世家子弟,可在我们县也是数得着的富户。比我们这等穷门蔽户,百千个也有余。当日我心里并不盼望你嫁入这样人家。可是又应允过你,婚事由你自己择定,我若反对,不是自打脸面……”
“后来,待定了婚,娘冷眼看林家却是事事妥帖,竟一点也没嫌弃怠慢咱们娘俩。我心里也欢喜,心知他们家也必是知书识礼的。你嫁过去也不会吃亏。只是让娘亲同去之事,却让娘左右为难,心里就像油煎的一样,娘实在不愿拖累你,这才先答应你。想着等你回门之期,看到那封信,娘也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