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封此时正在正朔宫中的校武场上,秋日里寒风凌厉,将那高悬的龙旗吹得猎猎作响,台下有数个小将,严阵以待。
沐清封站在高台上,她的手捧一个托盘,盘中有几个铁球。而在她的身后不远处的龙椅上,谢君撷也正颇有兴致的看着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铁球,岑婉商垂首恭顺在其身后。秋静庭与秋明旭俱在,都端坐在谢君撷的两边,面容严正,默不作声。再次位,文武大员按序而立,为首的则是老太常,他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自己的学生,默然不语,但眼中闪动的骄傲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沐清封垂目正立,肃容严正,话音平整的说道:“此物为太学院新做。其壳为生铁造,内有火药,混有铁屑。上有小孔,以引线贯入穴中。战时可抛可投,铁壳尽裂,可伤数人,声震如霹雳,故名震天雷。”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将眼光移向了那个小小的铁球上,皆是一片好奇之色。
“那便试试吧。”谢君撷一罢手,说道。
沐清封领命称是,又朝身旁的校尉微一点头,那校尉抱拳行礼,举起了怀中军旗。军旗一出,台下小将们立刻取出火折子,点燃铁球的火引,用力抛出后,双手抱头,就地伏倒。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作为目标的草人已被炸成一半,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众人先是被这炸声惊了一惊,接着又被这威力惊了一惊。要知道在这个世界,军士所用的不过是刀剑弓弩,威力大到把人哄成碎屑的也不是没有,但那些都是大型的攻城器械,比如投石车之类的,需要多人协力运作。因此,当这震天雷的威力一出,坐在下方的老将立刻就坐不住了,他唰的站起身来,朝谢君撷告罪行礼后,立刻冲了下去,将那些作为目标的草人细细看过,又挨着去看残存痕迹,再上台来时,已经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走过沐清封的身边,看了眼这个波澜不兴的女人一眼,又朝老太常抱拳感慨一声:“当真是个好徒儿啊。”
老太常哈哈一乐,抚须自得非常。老将行到谢君撷面前,行礼说道:“陛下,天佑大翰啊!”
谢君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又打量了手中的铁球,站起身来,说道:“婉商,拟旨。”岑婉商应了声是,垂首等待。
“自今日起,废甲弩坊,设军器监,沐清封献震天雷有功,升为军器监监长,余下诸官,便在今年的士子里选取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在心中拨起了小算盘。以往监造兵甲的甲弩坊并属工部,向来都是钱财汇聚的中心之地,又因为和军部息息相关,连最不讲道理的军部都不敢惹。因此一向都是各方势力打点交好,拼命塞人的地方。现在将甲弩坊一去,设了这劳什子的军器监,又不属工部,相当于连升了三级。而这沐清封此前也没有任过官职,清清白白,却并不是毫无势力之人,在座的都是消息灵通之辈,知道沐清封身后站着的不止老太常,她和秋静庭也关联甚深。那也就是说,此前的甲弩坊势力算是散了。
想到这里,许多人都颇为幸灾乐祸的看着一旁坐着的谢景明。谢氏因了谢君撷的缘故,在朝中一向独大,将旧日的秋氏宗亲压制没落,又将其余各派打压得极惨。而旧日里的甲弩坊更是谢氏族人汇聚之地,此刻里,倾然间,就此灰飞烟灭了,也难怪这么多人乐得看这一出笑话。
当然,若只是这样简单的人事变动也不至于让一干老狐狸兴奋如此。只是再一联想到夏日时,那暗自惊动帝都的谢长安谋反事件,只怕皇上这是要拿刀向谢氏了。许多人心下暗自盘算,自己又可以从中取得多少好处。
老太常带着沐清封谢了恩,谢君撷混不在意的点点头,迈开步子,就要打算离开。此刻,沐清封那平静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
“皇上,臣想破格讨一人任职。”
最先回转头的是秋静庭,她陪同重枫在文渊阁上,无数次的听两人讨论火器弓弩,讨论兵种演变。此刻听到沐清封的话,尤为敏感,当即回转头来,打量着沐清封。谢君撷也回转过头来,她没有女儿那些心思,面上带了好奇之色,也有着对这个新任的军器监主管的宽容之颜,和颜悦色的问道:“何人?”
“太学院学生重枫。”沐清封答道。
谢君撷扬了下眉梢,唇边的笑意拉得更开,看得出她的心情颇为愉悦,那是一种出乎自己意料的喜悦之情。她细细的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那狭长的眉眼缓缓的眯了起来。
“此人可堪用?”谢君撷问。
“此人可堪大用。” 沐清封叩首答,她顿了顿,又答“落北飞天翼,如今的震天雷,都是出自她的主意。”
“任她为副职罢”谢君撷混不在意的罢了罢手,侧过脸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微笑“这孩子当真是有趣至极。”
秋静庭勉强一笑,谢君撷这句话不轻不重,但她说话时,谁敢应声,因此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引来众人的猜疑。秋静庭看了一眼垂首而立的沐清封,轻轻的咬了下唇,低声道:“母亲莫要忘了,当日你曾答应过她的。如今将她调往军器监,她那蛮子性起,怕觉着是母亲的错了。”
谢君撷哈哈一乐,负手而行,说道:“她若真有沐清封说的那本事,那便不是她愿意或是不愿意的事情了。”
秋静庭还想再说什么,一抬头,却见秋明旭正对着她缓缓的摇了下头。她的眼中划过一丝迷茫,终是暗自叹息了一声,不再开口了。只是心底下,却对沐清封有些恼怒。
岑婉商一直跟在众人身后,将诸人的眼色神情都看在了眼底,她虽有些奇怪秋静庭的态度,却也只是一笑而过,转头悄声吩咐了几句。
夜幕降至,重枫等不来秋静庭与沐清封,只得一个人萧索的回了家,才到小巷口,就见整个小巷被各种马车堵塞的过也过不去。重枫看着眼前的景象,挤了过去,小心翼翼的说道:“麻烦让一让。”
“你这小娘子,着急什么,没见到这是我家大人的车么?”车夫回头瞪了重枫一眼,上下的打量着重枫那身标准的学子装,露出了一脸的不屑“我家大人还在排队,你这穷酸学生便闪一边去吧。”
“排队?排什么队?”重枫一头雾水的问道,再往前去,就是她的院子了,她怎么不知道这附近出了什么大人物。
“新任的军器监少监,重枫重大人。”车夫扬声说,看着重枫身子一歪,差点没摔倒的样子,鄙夷道“瞧瞧你这娃,看书都看呆了吧,连站都站不稳当。”
重枫苦笑一声,决定不理会车夫,继续往前挤,但她很快就会后面那些谩骂她插队的人给推了出来。气得重枫一咬牙,一跺脚,将书袋往肩上一摔,借马车几个踏步,纵身而上,就在众人的:“卑鄙!用轻功插队!”的叫喊声中,踩着马车顶往小院而走。
小院自是早围满了人,重枫使出轻身功夫,一个旋身回折,轻轻巧巧的落到院中。普一落地,就听得几声清脆的鼓掌声响了起来。重枫回身一看,院中落座的是秋静庭,她正喝着茶看她,站着的是易三以及一干官员正呆呆的看着她自天而降,重枫也就不在意了,反正里面她也就认识沐清封与岑婉商。而鼓掌的,正是岑婉商。
“一别数日,你还是这样好的身手。”岑婉商盈盈笑道。本来诸人并不知晓来的是重枫,听得岑婉商这么说,也猜到了几分,于是也就急忙鼓掌喝彩起来。
重枫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天街上赚了个满盘吆喝的杂耍,就差拿个破落的锣鼓去挨个讨赏钱了。她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眼巴巴的看着秋静庭,盼着情人能解释几句。哪知秋静庭只是瞪了她一眼,就自顾自的喝茶,也不管她。
最后是岑婉商打了圆场,她将那明黄色的卷轴一展,笑眯眯的看向了重枫,说道:“既然来了,那便接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重子可算是要当官了
☆、第十二章 行路难
重枫听到岑婉商的话,急忙跪下,她小心的一瞅眼,只有易三随在她身后坐下,而一干官员则呼啦啦全站到了岑婉商身后,做出一副洗耳恭听聆听圣恩的架势来。
敢情他们都是来看戏的么?想到这里,重枫满脑子黑线。但她毕竟在这个世界浸染已久,于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匍伏在地。只见岑婉商将手中的黄卷一展,口音清脆流畅,温婉中又带了庄重严肃,看来是没少念圣旨。重枫胡思乱想的,直到圣旨念完,岑婉商带笑扶起了重枫,一群大臣跟吆喝似的恭喜,也没有回过神来。
“接圣旨吧。”岑婉商将圣旨放到了重枫手里,重枫接过来,又调头交给了易三。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烫手山芋,但易三当年是她老爹的亲信,应该没少处理这些东西。果然,易三双手接过了圣旨,看着重枫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屋内走去。
“恭喜了,此后便要叫你做重大人了。”岑婉商朝重枫一点头,便顺势站到一旁。而众官员虽然有心亲近,但秋静庭就坐在一旁,她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处,无形间竟把这喜气冲淡了不少。让众人心中揣测,莫不是这两人之间起了什么嫌忌?
重枫不是傻子,更是感受深刻。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众人面前满脸笑容的做了个揖,道:“同喜同喜,今日也有些晚了,不如…”若是以前,她大概还会流着眼泪捂着钱袋去找一家好馆子吃上一顿,可是现在她既已淡了寻仇的心思,所以也就不打算做那些官腔,就要把这些人往外赶。
可她那句“那便请回吧。”还没说完,秋静庭老神在在的将茶盏一放。而此时,易三也就慢慢的移了出来,拱手道:“诸位大人,我家小姐已在德月楼备了酒席,还请诸位大人移步。”这样的场景原本不该让易三发话,但他挺直了身子,抱拳一鞠的模样,军人的铁血肃杀之气就自然的流了出来,一时之间,在座的文武官员竟没有一人敢轻视。
诸官互相看了一眼,又统一的望向了地位最高的秋静庭。此刻重枫也算是回过味来了,趋上前去,朝秋静庭一躬身。秋静庭瞅了重枫一眼,倒是拉出了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容,手搭在了重枫的手臂上,站起身来,笑道:“既然重少监设了宴席,那便走吧。”
她笑语嫣嫣,重枫却心有戚戚,她自然是看出来秋静庭不高兴,可是,重枫也觉得委屈,她还没想明白这事呢。一群人人模人样的开了门,各自上马车。重枫在选择上车上又犯了愁,她自己当然是没有马车的,想上秋静庭的车吧,担心影响不好,而剩下沐清封和岑婉商的车又很犹豫。
“重少监,这里。”布帘被拉开,岑婉商朝重枫招了招手。重枫愣了下,易三轻轻的拉了重枫的衣摆,重枫侧了下头,见易三朝她点点头。于是重枫一撩衣摆,就上了岑婉商的马车。
一上车,就见岑婉商瞅着自己上下看。重枫不自在的整了下衣裳,端坐在她对面。
“实在是想不到,你对火器还有研究,震天雷声势威力惊人,日前我已看过了。你的脑袋瓜里,到底还会有多少新奇的东西呢?”岑婉商叹道,她的话音里含着一丝惊讶的味道,其实在她的位置来看,已经很少有什么人和事撼动她的心神。可是当她以这样惊叹的口吻说话时,却并不会使人感觉到刻意与做作,反倒让人有种小小的得意和亲近。
“在定威城时,接触的刀剑多,对这些也算是有点心得。”重枫带着笑容回答,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绞着手指“能帮个忙吗?”
“但说无妨。”岑婉商点了点头。
“那个…我囊中羞涩…能否…”德月楼是帝都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重枫直到出了房门这才回忆起来。她到帝都这么久,有时跟着沙吾提蹭饭,却也只在酒桌上听人谈过,过着小家小户日子的少女是绝对不会耗费金钱去尝试的。所以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易三叔说了一个多么昂贵的地方时,不禁暗自掩钱袋而泣,可找秋静庭借钱她开不了口,沐清封是个科研人员的性子,想来也就像她的名字那样两袖清风,思来想去,重枫也只得来求岑婉商这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了。
这话一出口,岑婉商笑盈盈的不作回答,倒是一旁的易三悄声道:“小姐,是岑大人先前安排好了的。”重枫闻言大窘,心下感激,拱手诚恳道:“原来如此,我又欠你次情。”
岑婉商闻言,罢了罢手“区区小事何足道”言罢,她带着微笑看着面色微窘的少女,又道“你我既同朝为官,便不要轻易说出欠人情的话来。千金易偿,人情难还。”
最后几句话说得意味深长,重枫心中一凛,终于认识到两人现在的身份也许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没有顾虑,而这些殷殷提醒,只怕也是岑婉商对她最后的关照。想到此处,重枫心底也生出了些许的感慨哀叹。岑婉商见重枫的模样,也只是一笑,没有再开口。
两人沉默了一路,终于下了车,席间无非是吃吃喝喝,你捧我吹,无甚新意。重枫虽然没见过什么官场做派,却也在落北见识过比这规格更高的鸿门宴,所以表现得落落大方,倒让一干官员惊讶。在秋静庭与岑婉商的刻意引导下,重枫发现这些无非是两派,一派是兵部,军器监监管督造军器兵甲,和兵部息息相关,自然是最为上心。一派是谢氏,重枫虽然不解,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拉拢之意。
一顿饭吃得身心疲惫,重枫夹了两筷子菜,饮了无数酒,结账时,眼见着真金白银哗哗的往外淌,心底都在抽血。临行道别,岑婉商先行告退,重枫站在酒楼前一一送别,沐清封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漫步而行,走得极是潇洒,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她的行步欲飞,重枫站在背后考虑了许久,还是低声吩咐了易三几句,让易三去照看这个飘飘欲仙走夜路的大近视了。
最后重枫一回首,秋静庭抱手而立,虽然她的脸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但身子也已经立得十分的挺直。重枫借着酒楼悬挂的灯笼打量着这个女人,然后朝她靠近过去。为了避嫌,自从那日后,两人也一直没有私下里独处过,此刻的风寒酒暖,人心中那一点热渐渐的涌上来,重枫于那刹那间,竟有些情动。
“还站在那做什么?”秋静庭朝重枫招了招手,重枫便笑着迎了上去,但迎接她的,却是秋静庭拧着她耳朵的疼。被牵扯着上了马车,秋静庭尤不解恨,又抓着重枫的手臂咬了一口,这才恨恨的道“叫你别与沐清封那呆子混在一处,偏生不听,现下倒好,在这摊浑水里越搅越深了。”
重枫嘿嘿一笑,又装作疼痛的怪叫了一声,这才摸着自己的手臂,说道:“既然这样了,那也没有办法不是,不如明天我就去辞官吧。”
“若是想辞就辞,我又何必这样烦劳。”秋静庭看了重枫一眼,言语中忧心忡忡,她见重枫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忍不住说道“军器监独立于六部以外,不受尚书节制,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重枫偏着头想了想,这才道:“莫非是归属皇上直接管辖?”
“虽不中,亦不远也。”秋静庭手指敲打着身下的座椅,沉声说道“若是其他的还好,但军器监关系到整个大臻的军人,也就是关系到大臻的国运。试问,谁不想在这其中插上一脚呢?”
重枫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处在了风口浪尖上。她一阵恍惚,白日里,她还是一个身有小功名的太学生,得了公主殿下和皇上宠臣的另眼相待,却也仅仅代表着她是个有点潜力的小人物,别人一翻手,她就只能像小船那样覆灭了。可是到了晚上,她就突然的变作了官员,一大群的人来讨好拉拢她,可是她自己却也是危机四伏。
想到此节,重枫皱着眉头,不过她本就从危机四伏的地方活着并且长大,自然也不惧危难,所以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