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铭刻在重枫心底,像道疤一样,一撕开就会痛的话。她曾埋首在父亲的书箱里听到过这句话,那时候她很小,只能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来。箱子外滚着父亲的头颅,有人在头颅旁说出那句话。
重枫身子微微僵了僵,她还在大口的喘息,仿佛之前的劳累还未散去,又或者有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压得她动弹不得,只能像死鱼一样喘息着,去呼吸这扬酥湖畔带着水腥味的空气。那气味和那句似曾相识的话一起,似乎和某一天的夜里,某个宅子的血味慢慢重合起来,穿透了时空,刺激了重枫这个习惯干燥的鼻子,所以她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然后她猛的扭转头,看向了那个中年男人。由于用力太猛,甚至于她的脖子都感觉到了一阵疼痛。
“陈其瑞!”重枫喊了一声,前方的中年官员茫然的回过头来。重枫的眼睛没有对向那个疑惑的中年男人,她只是镇定的走向一旁的陌生人,拍了拍肩膀,微笑“你不认识我了?”
自然是不会有人认识她的。那中年官员没有什么疑惑,这里的人太多了,而且重枫刻意模糊了口音,听起来并不明确,所以那官员很快的就转过了头,甚至都没多看重枫一眼,微笑着转口继续和教司们聊天。
重枫随口的聊着,向陌生人道歉,然后平静的转身,埋入了滚滚的人流里,她突然想起了在不久以前的那天,在那片黄沙上,明艳动人的小公主对她说的关于星命的话题。
“这就是星命吗?”重枫细细的摩擦着自己的拇指,直视前方的双眼没有聚焦“如果这就是星命,那你的命运就是让我杀死你,杀死你们。”
重枫终究是个很稳妥很隐忍的人,她在某个玄妙的指引下听到了那句让她记忆深刻的话语,确定了这个叫陈其瑞的官员,但是她还不想动手,因为她当时还小,知道自己有仇人,但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仇人。说到底,重枫是个很记仇,又很执拗的孩子,她要报仇,就要确保自己所有的仇人,当年针对大将军府的所有人都全部死光,清洁溜溜。
所以对这个送上门来的仇人,重枫格外珍惜,她不希望这个人的性命那么容易消散在自己手中,而是期望他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惊喜,比如牵引出更多的人。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像多年前的将军府,她的父亲曾经摸着她的头说的那样,机会就像活命一样,只有抓住了才能活下来,当年的重枫想活命,所以抓住了活命的机会,现在她想要让当年让她一家子不痛快的对象都痛快的死掉,所以重枫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重枫选择了跟踪这种毫无新意,却异常有效的办法。她对于京城的熟悉程度,比大部分帝都人都更熟悉,她的记忆力很好,观察力很强,在帝都讨生活的这一个月里,她走遍了帝都大大小小的街巷,将它们画在自己的脑海里,成了一副规整清楚的图画,可以说,除了那条她避之不及的长街以外,她对帝都街道的熟悉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在这样的前提下,跟踪变得不再困难,她只是小心的,有些疑惑的去查探这个叫做陈其瑞的官员身后,有没有其他的跟踪者,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扳倒了她父亲的官员,在十年后的今天,依旧是一个只能穿着皂衣的下级官员。因为疑惑,更形小心。她发现这个中年男人的行踪固定的有些无趣,他在帝都不偏也不远的地方有处小院,院里是他的夫人和女儿,每天卯时上班,申时返回,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就是每隔三天,他会去东十四巷对着里面抛一次食。重枫查探过,他抛食时,无人跟踪,无人提醒。
所以重枫更加的疑惑,但她决定要采取行动。因为再过三天,就是太学府的考学日子,她想在此之前自己还是得做点什么,比如翻翻小墙,去看一看关在墙里的疯子。所以她在东十四巷口沉默了很久,皱着眉头吃了两个煎饼,蹲在小摊那又喝了碗带着辣味的酸辣汤,终于下了决定。
只是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做一些事情,她能感觉到,就在今天,她的身后多了几条尾巴。
她默默的等待着,果然,不多时,几个铁塔似的汉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态度恭敬的说道:“我家小姐正在等你。”
重枫点点头,在几个汉子的带领下,她慢慢的拖着脚步往长街方向前进,在做什么事情前,她总是乐意以最乐观的态度和最良好的心态去面对,所以当长街路旁的银杏树出现在重枫的眼中时,重枫赞叹那金色与阳光相得映彰。
而那黄衫的身影从长街的那头映入了重枫的眼中时,重枫的脸色僵了僵,然后长长的,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久不见。”黄衫的女子看着重枫,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微笑,似乎并不在意于重枫的避而不见,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
重枫叹息,然后执礼,恭顺的回答:“小姐辛苦了,这是在下的不是。”
黄衫女子挑眉看着重枫,只是点了点头,笑道:“你的画工确实与众不同,我找遍了全帝都,也没有发现第二个你这样画法的人,否则的话,我也不会找你。”黄衫女子的口气很足,很大,重枫相信她有这个底气,从她找自己如此快捷而迅速就可得知一二。
“在下之幸。”重枫低下头去,回答,只是她语气中没有什么欣喜,她躲了眼前的人一个月,所以也相信对方能看出来。
“我派人查过你,知道你的来历,你看过长公主也不足为奇”黄衫女子没有在意重枫的态度,只淡淡的说道“按翰律不许私画皇族中人。”
重枫微微的抬头,也许是今晚将要行险让重枫的精神有些亢奋,她抛去了平素的谨慎,梗着脖子回答:“殿下正是花样年华,谁说我画的是殿下。我不过是画了一个长得美丽点的贵妇而已。”
那黄衫女子看着重枫,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笑意,那种愉悦如洪水满溢上来,冲破了她伪装出的冷静,让她扑哧的一下就笑了出来。重枫奇怪的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抬手用袖子掩住了笑的欢喜的唇角,看着她本有些苍白的脸因笑意变得粉红。重枫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种莫名其妙,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尴尬的陪着笑,而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黄衫女子。
半晌后,那黄衫女子终于停住了笑声,只笑盈盈的看着面前这个比她小了许多的少女,顿了顿,又是一串笑声,然后在重枫逐渐变得有些愤怒的目光中,轻轻的说:“你画的是长得美丽点的贵妇,难道你就没想过,她也可能是皇上么?”
重枫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然后再打了一记自己的耳光。她想过对方可能因为她的死不认账而笑,也想过对方可能因为她的贫穷而笑,但决计没有想过,她那随手将帝国皇上唯一的女儿改老的举动,更活生生的改了个皇上画像出来!
重枫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突然之间,她遇到一个公主,然后,一切就全变了,她碰到了心心念念的仇敌,她随意画了一张画像,就碰到了认识这张画像的人,而她的画则莫名其妙的变作了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人生还有比这更荒诞的情景吗?她很想笑,于是她咧开了嘴,大声的笑起来,她是从定威城出来的贫穷少女,所以她不像眼前的黄衫女人,不需要掩饰自己的笑容,这一笑,她觉得很爽快,很畅快,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些沉重的东西都似乎被狠狠的动了一下,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舒爽。
终于,重枫收住了笑来,然后她看着黄衫女子,带着点因之前失态的小小尴尬,问:“你要定我罪吗?”
黄衫女子摇了摇头,她的眼中有对眼前少女的几分欣赏,不止因为对方的画作,更是因了知道她画的是谁后,那份毫不做作的率直和胆气。
“你知道你画的是谁吗?”黄衫女子再问。
重枫眨巴眨巴眼睛,小意的回答:“在下不知。”
黄衫女子点头,重枫复又行礼,两人相视一笑,不作他言,随后,黄衫女子微笑道:“我知道你来自定威城,是那里建城以来唯一的举人,画画又这样的有趣,所以我想有桩生意,你不会拒绝。”
重枫也微笑,这一次,她没有考虑多久,随即点头答应。而且她对眼前的女人已经没有当初的抵触,反而隐隐的有些欣赏。
“我欣赏你的爽快,或许从那天高地阔之地来的人,和我们总有些不同”黄衫女子说,她的声音中有几分惆怅和向往,她朝重枫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来,带着她在这被银杏叶和阳光铺洒成金黄一片的大道上走过,一直向前。
☆、第十一章 谁是疯子?你是疯子
夜晚,人静,重枫调息了一下,确保自己的精神和体力都处于巅峰状态,然后她再一次查看和检查了自己的佩刀,将它背在自己的背上。做完这一切后,重枫打开窗子,她转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包裹着黑布的手,突然就想到了遇到岑婉商的事情来,她给她介绍了个大生意,确实很大,去刑部画那些需通缉的犯人的画像,刑部对重枫自然是满级的,而重枫对刑部开的价格,也同样满意。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包食。
重枫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的笑了笑,然后她按住窗沿,就像只壁虎那般,悄无声息的滑了下去。
凭借着画作上的天赋和连续一个月的观察,重枫轻巧自如的躲避着宵禁的卫兵,在坊间的高墙上时而伏低,时而跳跃,空气流动如水,重枫行动如鱼,不多时,就来到东十四巷的巷口。巷口处无人,无灯,无风。寒蝉不鸣,月色如霜,重枫看着墙头那抹月色,看着巷口那座小狮,盘膝而坐,默默的看着眼前的掉了漆的朱红小门。她深深的呼吸着,下颚有些微的颤抖。
“尘归尘,土归土,你怎么还不敢进去呢?”
重枫抬起头去看深蓝的天幕,她握紧了拳头,长长的吐出口浊气,站起身,来到那道小门前,然后轻巧的一个旋身,越过了杂草丛生的城墙,如同一片黄叶飘落园中,不发一声。
空气的味道并不好玩,是融合了不知道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灰尘和泥土,还有草木动物腐朽的味道。重枫皱了皱眉头,她摸着绑在自己脸上的面罩,那股味道浓重得穿透了面罩,钻进她的鼻尖,嘲讽的迎接着这个归来的曾经的小主人。
重枫环顾着这四周,月色下,记忆中的庭院似乎都被扭曲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那些疯长的杂草和干枯的仿佛骨头斜斜伸出的树杈,掩盖住了记忆中的道路。这些草下,会不会还有当年的尸体,这些植物这么茂密,是不是因为血液的浇灌?
感受着每一步落下时,脚掌下发出的嚓嚓声响,重枫觉得自己仿佛正慢慢的,一点点的变小,她的身体不再有力,只弱小得堪堪钻过那个小狗洞,她的眼光也不再清明坚毅,却布满了对前途的迷茫和恐惧,她能感受到,那追杀着的脚步,还有如同刀锋一样劈砍出的掌风。
风声如刀削,风声如厉鬼嘶鸣!
这不是幻觉!重枫的眼中陡然清明,她看着一个黑影背负月光,如苍鹰扑兔,手掌如刀,掌风尖锐朝自己扑杀而来。重枫眼中厉色闪动,她一个懒驴打滚,手腕一翻,陌刀已经落在手中,带月色朝那抹黑影的双腿掠去。
那黑影呼号如厉鬼般尖利,连着几个翻滚,避开重枫这一击,待到重枫招式已老,双腿隐带风声,朝重枫的手腕踢过去。重枫冷哼一声,以左腿为轴,带动腰身的旋转之力,挥动右腿朝那黑影踢去,她的时机料得极准,堪堪将要踢中那黑影的胸口,岂料那黑影突然对折自己的身子,眼见着重枫一脚就要踢空。重枫不待招式变老,将右腿顺势落下,就如大刀劈柴,凶猛无伦。
那黑影嘿了一声,整个人像个倒翻在地的乌龟一样旋转起来,手脚齐出,样子虽然狼狈不堪,却是格外有效的抵挡住了重枫那雷霆一击,然后他双腿猛然长伸,直踹重枫的左腿。
重枫腰板强扭,一个鹞子翻身,往后跃去,也就是此时,一根被削得光滑的木刀朝重枫砍来,重枫随手挡住,眼却眯了起来,月色下,那木刀虽然瞧得不大分明,可是那刀柄处垂下的缨络重枫却很熟悉,那是她小时候,教她功夫的父亲亲随为她做的,那时候她极是喜欢,日日带在身边。
重枫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用了她的玩具,这就让重枫非常的生气,她一声不吭,挥刀如擂鼓,连着三个跨步剁刀之势,朝向对方逼迫过去。对方的刀法亦是不弱,横栏竖削,每每总是在要紧关头挡住重枫的雷霆之势。
也许是重枫对着自己旧时的武器心有怀念,也也许是对方用管了木刀而格外的珍惜,两人拼斗良久,那木刀竟然没有丝毫的损坏,反倒是两人的刀势越来越相似,都是点到即撤,回旋疾走中就如同西域的胡旋舞,争锋相对中带着潇洒至极的美感。
最后一个扯手,重枫翻转落地,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盯着潜伏在草丛中的那个黑影,她没有动,对方也没有动,只是从对方的喘息声中,她知道,对方也累了。
“你……怎么……”对方嘶哑着嗓音,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声音显得格外的生硬,而且难以连贯“……会……易家的刀法?”
“若果我会易家的刀法,你还会活着么?”重枫回答,这不是假话,方才他们月下舞动的,确实是易家的刀法,只是重枫少小惊变,易家的刀法并未学全,使用起来有不顺之感,否则的话,重枫有把握在初始时就将对方格杀在地。
“你是易家的后人?”对方没有理会重枫的话,他仿佛是自言自语的问。
“易家的后人已经死光了。”重枫回答,她盯着对方,似乎想要从那蓬乱的头发和胡须中发现什么痕迹一样,死死的盯着。然后她试探的问道“你就是疯子?”
“谁是疯子?你才是疯子!!”那黑影顿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喉咙中嗬嗬有声,一副疯态“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你会易家的刀法!”
重枫苦笑,心想对方原来还真的是个疯子,她的声音陡然狠厉起来:“疯子!你也会易家的刀法,那你又是易家的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也会,易家的刀法……”疯子似乎被重枫的问题难住了,他蹲在地上,看着院外的明月,呆呆的看着,然后抱住自己的头,喃喃的低语“我是谁……我是谁……”
重枫看着那疯子虽然状若疯狂,但依旧还是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手里的小木刀,那木刀是比着重枫幼年时的身高做的,拿在疯子的手中,就仿佛是一把小小的匕首那样,显得可笑。突然的,重枫的心软了一下,她坐到那疯子身边,轻轻的,静静的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疯,可是你一直守在这里,我很开心。”
疯子没有理会重枫,他的嘴里还在不停的重复着我是谁,重枫也没有理会疯子,她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然后说:“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
疯子一下子住了嘴,回头看着重枫,他的眼神明亮得就像西北荒原的野狼,带着狠劲和杀意,就那样盯着重枫。可是重枫早就见惯了这样的眼神,所以她无动于衷的坐着,安静的看着眼前的疯子:“易三叔,你还记得我吗?”
疯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重枫,他的眼神时而迷茫,时而犀利,那一瞬间他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然后他站起身来,不同于此前佝偻着身子的衰老模样,这一刻他的身子高大挺拔如同天神,他与重枫对视着,然后他抖动着双唇,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是……少爷?”
“易家的少爷早就已经死了。”重枫回答,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勾唇一笑“否则的话,我又怎么活的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这曾是大将军府最大的秘密,这是欺君之罪的最好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