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门口还隔着老远,苏智就听见了祖父中气十足的骂声:“你们两个混小子还回来做什么?!”
“都过了这么久还想不通,真是老顽固,本想着您没多久就七十大寿了,我和小笔这不是回来给您贺寿来了嘛……”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穿一身花俏紫袍的男子,三十多岁模样,脸盘长方,目敛精光,很是英气夺人。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年轻人便狠狠地拧了他一把,笑道:“爹爹,阿墨他就是嘴硬,其实他很早就想回来见您了,是不是?”他便是苏浴笔,比沐灵还大上几岁,算起来也该三十好几,却生着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看上去比苏智还小上几分。他说这话时,笑眯眯地看着苏涤墨,满满的都是威胁。
苏涤墨缴械投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浴笔眼尖,看见了刚进门不久的苏智,笑着拉过苏智的手:“这是智儿吧,都长这么大了,咱们离家那会儿,智儿还不及我腰,真是岁月不饶人。我和你二叔刚到家,这么晚你去哪儿了?看看这身上的灰。”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在苏智肩上拍了拍。
苏浴笔问时不走心,苏智却是有些心虚,回答也没那么顺畅:“就是……就是铺子,铺子里有些事,去别处找了找货源,这才耽搁了。要是早知道两位叔叔今天回来,智儿就不亲自跑那一趟了。”
“好了好了,不就是回趟家,这么劳师动众,你们都回房去吧,你们两个臭小子给我留下,我有话说。”苏清如不耐烦地挥挥手,家里这些小的也不敢违背。
苏智走出门,心里不放心,还想悄悄听听祖父要说什么,却被自家母亲拉走:“你这么晚才回来,为娘让厨房给你准备了点儿宵夜,你赶紧趁热吃了。”
待到外面人声渐渐消散了,苏涤墨倔强的表情才送下来,和浴笔一道跪下,给苏清如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孩儿不孝,未能侍奉爹爹膝下。”
“起来吧。”苏清如伸手将他们扶起,这父慈子孝的,哪里还有一点方才的样子。
“爹,你传书说的事情是真的吗?智儿真的参与了这次南军叛乱?我刚才留心了一下,智儿身上有股特殊的气味,倒像是咱们在幽人族闻过的味道,还有他衣角上沾着的灰土,应该是雪岭附近独有的泥土,还混杂了些火硝味。”苏浴笔顿了顿,紧皱起眉头,“若是真的,咱们的立场还真是为难。”
苏清如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带着些苍凉决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爹让你们俩在外这么久,你们也应该明白南军和整个图云复杂的关系了。苏智他年纪轻,什么也不知道,就跟着那个上位没几年的白一弘胡乱作为……他打理一个苏家绰绰有余,我本以为他能够将苏家好好延续下去,但我还是看错了人。你们既然回来了,这件事过后,就不要走了。”
涤墨和浴笔对视一眼,知道父亲这是做出了选择。而后复齐声应道:“谨遵父亲调配。”
…………南军虽然力量很强,很快冲破了前面几道防线,但是让云映雪他们感到很奇怪的是,那些南军的将军士兵都好像被训练成了毫无自我情感的机器,一鸣金收兵,一点说话声也没有,平时战场上也基本使用旗语,很少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
现在也是,整个大营里面悄无声息,连灯火都极为稀疏。
云映雪悄悄迷昏了门口看守的士兵,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肃霜留在大帐里,准备随时应对突然到访的客人。他们是计划着先确定云落雪的位置,争取能够和他一起商议联系的方式和下一步的对策。
但是云落雪被藏得很好,映雪悄悄翻遍了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只好无功而返。
“那个叫苏智的混账有些时候没来了。好像是他把落雪带到这儿来的。”云映雪一提起苏智就浑身冒火,那天他说的什么混账话,居然将他堂堂雪影王、紫澜教主当做……当做玩物看待!
“映雪,你先别生气,我总觉得不对劲,之前我跟着白一弘去过四方城,听到过落雪被控制的事,但是你没听那天苏智说什么,落雪是解了毒以后返回来做卧底,这才被囚的么?落雪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都自由了,还要只身到这儿,这不是往虎口里送么?”
“咱们也是在虎口里啊。”映雪自嘲地笑了笑,“不管了,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咱们把落雪抢下来带走好了。”
他们现在住在一处,这是白一弘的安排,也不知道白一弘打着什么算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对他们一点防备都没有了。
“不好啦,走水啦!!”不知道是谁的声音突然炸响,而后整个安静的夜都被打破。映雪和肃霜对视一眼,并没有过分惊慌,而是装作寻常模样走出帐篷,果然看见不少流矢带着火花落在了帐篷顶上,他们一转身,发现自己身后的帐篷也没能幸免。
但是让他们惊讶的是,几乎白一弘带过来的南军一点声响也没有,很快排列整齐了站在空地上,倒是在当地招的一些士兵一个个紧张至极。映雪和肃霜看着黑沉沉的南军部队,都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是什么人训练出来的,训练出的这都是什么人哪!
还有,到底是什么人,能这么近地实现夜袭?西军北军还被牵制在云江附近,谁能这么准确地直奔这个不起眼的总营?
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但是两人能够确定的是,来者现在应该是他们的帮手。或许,他们的胜算又增加了一成。
…………“爹,放我出去。”
“不行,这次是你祖父亲自下的命令,爹也不愿意,只是,只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开你了,与其放你出去,让你越陷越深,最后引火烧身自取灭亡,不如爹这次做回仇人。”苏洗砚眼见着儿子被家人五花大绑,这才知道自己的好儿子做了什么事。
他知道,就算苏智现在收手,也难免会遭到罪责,但总比真的反叛被抓,再连累了家人要好些。
他看看自己的儿子面目狰狞地挣扎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儿子好陌生,长叹一口气,甩甩袖子走出了门,不再看苏智一眼。
苏智咬着牙,目光狠戾,终于安静下来,冷哼一声。他们这些天真的人,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他苏智么?他们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继而他口中念念有词,浑身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味,如果浴笔没去雪岭附近,应该能够一下子分辨出,这就是幽人族的招蛇之术。味道越浓厚,能招来的蛇就却奇特越毒。门口很快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声,而后一条三米余长、色彩斑斓的细蛇蜿蜒而进。蛇尾在苏智的手腕绑结处三挑两挑,便将结解开了。
苏智站起来,那蛇顺势缠上了他的手腕腰间。他整个人看起来也很不一样,眼神阴狠,宛如蛇蝎,眼角两边生出黑色藤蔓的花纹,诡异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幽人
苏智离开苏家之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他回来,也绝对不会被接纳。走之前,要不要干脆做绝一点,把这些牵绊自己脚步的人都杀了算了……
“罢了。”他轻叹一口气,收了手,“毕竟是我与虎谋皮,也怪不得他们胆怯。”
戴上斗篷帽子,将眼角的黑色花纹遮起,运起轻功,宛如一朵黑云随风飘过苏家门口的空道。
“你现在看清楚了?那个心狠手辣的人,不是我们的智儿。”苏洗砚这样对自己的妻子说,声音压抑着,似乎是经历了极大的挫折。大夫人捂着嘴,强自将哭泣声咽进肚子里。
“笃笃……”门口传进小厮的声音:“老爷夫人,老太爷有话要交待。”
“走吧,总该有个对策。”
苏家大堂中,虽然只有苏清如和两对儿子儿媳,气氛却显得格外紧张压抑。众人表情各异,相比于苏洗砚一家的悲伤痛心,苏沐灵则是有些惊讶,而他的夫人就免不了悄悄幸灾乐祸了。
“本来我有意让苏智继承苏家,但现在……虽然迟了点,我还是得宣布,是时候分家了。以后你们几个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去哪儿去哪儿。”
“爹,这……”苏洗砚脸色惨白,在这个时候父亲提出分家,不是明摆着要撇清和苏智的关系么?但是,苏智变成这样,也是他自己教子无方。他虽然震惊又痛苦,却没敢提出什么异议。
苏清如看着这个大儿子,暗暗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一个卷轴扔在了桌上:“这里面是家里的铺子,我都分好了,你们以后各自生活,就不要再争什么了。收拾收拾,就各自离开吧。”
他说完这话便离开了大堂。简素云手快,将那卷轴拿在了手里,急急展开来,期待的表情却变得很是失望:“怎么爹就分了铺子给咱们两家?各地的宅子呢?漕运呢?爹在任的时候总不能一点都没为咱们苏家子孙后代考虑吧……”她被苏沐灵一瞪,火气倒大了起来,“你瞪什么瞪,分了家就骑到我头上来了?!我说错了吗?苏涤墨和苏浴笔两个人早就跟家里没关系了,爹分家产难道还留他们一份?要我说,那些大头的,肯定是为他宝贝外孙留着呢,看着是正牌皇子,还不知道是不是老皇帝的种呢!他们……”
“啪!!”清脆的巴掌声使得简素云的口不择言戛然而止,苏沐灵这次是动了真火,即使做了平时根本不可能作出的举动,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有任何后悔:“妇道人家,胡闹!!还不去收拾东西!!”
“你打我?!你居然打我?!”简素云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颊,凤目含泪冲出门去。
她的哭声从外面传进来,让屋里的沉郁气氛更加压抑了。这个家就这样四分五裂,是谁都想不到的,似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这样的瞬间爆发出来,把众人隐藏的一面揭示出来。
…………我隔了两天赶到四方城的时候,愕然发现热闹奢华的苏家大宅已经人走茶凉,成了一座空宅。连着两个地方都扑了空,这么大的一个苏家,竟然走得半个人影都不剩,这很匪夷所思。
从宅子里出来时,我却碰到了来访的人,他们打扮很是奇怪,整个头脸身体都用黑色斗篷罩住了,只能隐隐看见一张嘴巴露在外面。只有最前面那个人的斗篷系带上绣了金色的图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名觉得这几个人身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黑气,使他们看起来异常阴沉。
为首那人吸了吸鼻子:“是圣蛊的味道。”那声音听起来撕拉刺耳,沙哑无比,好像金属片擦动的声音,又像陈旧漏风的风箱无力地呼气。
“你们是什么人?”
“带走吧。”那人又说了一句,后面几个跟班模样的人突然如鬼魅一般绕到了我的身后,颈上一痛,便没有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约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耳边,说着孩子气的话语:“笨蛋笨蛋笨蛋!抓错人了!!投金蛊的臭小子不是他!!”
“可是尊士,他身上有金蛊的味道,而且我们也看过了,他的胸口有金蛊的形状。”又是那个难听的声音,倒是很恭敬的样子。
“只是子蛊在他身上罢了,最重要的仅存的那只母蛊还在臭小子那儿呢!!呜呜呜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对金蛊,一百年前送了苗疆一只,臭小子居然把我最宝贵的这只也给偷了……”
我挣扎了许久,才终于有光亮透进我的眼里。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矮小的背影,银白的头发,侧面依稀可见他曳地的胡须。我只瞄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万一他们发现我醒了,再杀人灭口就得不偿失了。
“既然醒了就别再装了,这些小娃子都不把我这个活了一百五十年的老人家当回事,以为那点儿小伎俩能逃得过我的眼睛。”腰间一痛,似乎被他踹了一脚。我只好睁开眼睛,正对上他那双滴溜溜泛着精光的小眼睛。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用极为平常的语气问:“苏智在哪儿?”
“金蛊是你给苏智的?你有办法解吗?”
“苏智在哪儿?!”他只一句就不耐烦起来,孩子一样鼓起嘴。
“你帮我解了金蛊,我就告诉你。”
“苏智在哪里?!!!”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原地蹦了几下,“快点说,不然我就把你做成药人,让你生不如死。”
他的举措让我十分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但调皮不是这个时候用的,我诚实地告诉他:“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大概在哪儿。你帮我解了金蛊,我带你去。”
“没用的,金蛊一旦下了咒,就没有办法解,你胸口已经浮现出金色蛊虫的形状,说明你的心脏血脉已经被金蛊占据了,换句话说,你现在就是金蛊,要是硬取出来,你也活不了。”他突然平静下来,“你被臭小子下了什么咒?”
他的话好像晴天霹雳,将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抹杀了,连金蛊的真正主人都没有办法解决,我难道真的要一辈子都不见落雪吗?
“其实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是我不会告诉你的。除非你带我们找到苏智,把母蛊找回来。”他突然又转了口气,挑眉看着我,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就是这半真半假的一句话,足以支撑我继续努力下去,哪怕只有细微的希望,我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而后我才知道,我们并没有走远,还在四方城中,这帮人是幽人族的一个分支,管理着族里的蛊,也算是德高望重了。另有其他分支分管药物、秘术和长生之道的,都各成一派,彼此有联系却相互牵制。
苏智不知道怎么进的幽人谷,还蒙骗了几大长老,偷学了一些秘术,最严重的就是偷了这个莫老头的金蛊。族中也有些人在秘密跟白一弘他们交易,用障目这些药毒换取金钱和权力之类的东西,莫老头倒是对这种行为很是不齿。
我心里有些松动,突然觉得幽人族这个一向隐世的部落,或许能够在扭转南北之战的局势中起到极大的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
☆、破军
苏清如时隔十几年再次越过雪岭入京,让在皇宫中焦头烂额的云清雪又惊又喜。想来老丞相是收到了凌雪传得急信,这才赶赴京城。
“老臣参见皇上。”他只半躬了身子,未曾行全礼。
“苏老丞相快快免礼,您是凌雪落雪的外祖,也是朕的长辈。丞相能回来助朕一臂之力,朕已经万分高兴了。”云清雪忙将这个丞相兼国舅的老人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