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地笑了。
宫墙柳(六)
好容易到了芙蓉宫。
沛菡在垂髫宫人的带领下,与彩蝶一同进了正殿。
这时,皇帝李曜正陪同着萱妃亲密地用膳。看到沛菡走进,二人都微微诧异了。
“沛菡?你现在过来作何?”萱妃起身迎了过去,脸上捎带了责备。“你没看到皇上在此?还不赶快拜见皇上?!”
沛菡一怔,看着那坐在饭桌上,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只是恭敬地垂了螓首。
“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她说着,心间却像是揣了一只兔子似的,一阵惴惴不安。
李曜笑着唤她平身。她起身,却望到李曜正一脸温柔地看她。不觉得,竟是红了脸颊。
身旁的萱妃看到此情此景。微蹙了眉头,却也赔笑了。
“皇上,您千万别与沛菡一般见识。她从小怕生怕得厉害!”萱妃说了句,然后走过去拉了沛菡的手,“沛菡,你不是说你这两日风寒未愈。怎还可像这样在夜晚随意走动?还是赶紧回风月殿休息,莫要加重了病情!”她说着,然后对着沛菡使了眼色。
沛菡不解,刚想辩驳。桌边的李曜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爱妃,良娣刚来,你怎么就忙着赶她走啊!”李曜抿了抿嘴,扯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还是让她坐下与我们一同用些晚膳。等下再走也不迟。”
萱妃听李曜这样说,心中虽有些不满,但也没再多加辩驳。只吩咐了随侍的宫人,去厨房新取了一副碗筷过来。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吃了一顿饭。沛菡的心情,仍旧如同方来时的那般不甚平静。一颗心,像是要从嗓子眼儿中跳出来似的,就是坐着,也感到了诸多的局促不安。
身旁有宫人鱼贯而入,进来收拾饭桌上的残局。一个个恭敬的模样,倒是愈渐激烈的。
沛菡见这里无事,便赶了彩蝶早些回去。彩蝶虽有些不乐意,可毕竟皇帝在这儿,她也不敢多作辩驳。只能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双眼,看着沛菡,却是带了幽怨。
其实沛菡心中是故意而为。虽然彩蝶是她最亲近的人,可那内心深处的小秘密,却并不愿被人所知。那个住在她心中的人,她只要默默地爱着,便好。
方收拾妥当,萱妃又打着沛菡风寒未愈的名义,想遣了她早些回去,却被李曜拦住了。
“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顾忌的。爱妃,你方才不是还说要请良娣帮你来破棋局,怎么现在倒是不乐意了?”李曜过去拉了萱妃的手,温柔的模样,一如三月的春水。
沛菡的心中一动,看着他们,却像是有些在意的,别开了眼目。
“皇上,您好容易来此,臣妾怎好让您为了臣妾受累?这棋局就先放这儿吧。臣妾看您最近精神不济,如若不然,臣妾给您唱个小曲儿,让您提提神?”萱妃说着,然后弯出一个体贴的笑。李曜看见了,却仍旧拉了她走近不远处的棋盘。
“谁说朕精神不济。有爱妃陪朕下棋,朕可是乐此不疲啊!”李曜说着,然后强行地将萱妃按在了座位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爱妃,莫不是你不愿陪朕?”
“皇上,瞧您说的!”萱妃掩了嘴温婉而妩媚地笑了,“皇上让臣妾相伴左右,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又是不愿了?!”
李曜赞许地笑着。眼中生出了旖旎的光。那柔和的模样,似乎是带了可以融化世间万物的温度的。
他真是个俊美无俦的人。温婉而儒雅,一如他贤君的身份。
沛菡在心中想着。望着他,不觉凭空竟生出了无力的感觉。
他离自己真远。是啊,真远!
坐在棋盘一端的李曜,似乎终于注意了沛菡的存在,朝她轻轻地挥了手。
“来,你来瞧瞧这盘棋!”他自然而然地说,然后与着萱妃相视一笑。
沛菡看到了他们之间甜蜜而温馨的模样,不觉得,那心中竟是腾生出了一丝酸涩的滋味。缭缭绕绕的,纠缠在内心深处,恍若再也不平了。
“皇上,恕臣妾愚钝,臣妾并不精通棋艺。”她缓缓地说,然后微垂了螓首,并不与他眼神相交。
身旁的萱妃听到她的话,有些不满地嚷道:“瞧你,定是嫌我这个做姐姐的愚笨,不想帮我!你从小便与下棋好手齐之昱一同长大,连他都夸你棋艺了得,如今你倒是谦虚!”
“姐姐,我不是!”沛菡反驳,一张脸却是被涨的通红。
是啊,齐之昱。她怕听到他的名字,更怕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看出她与齐之昱之间的纠葛。
果然,李曜听到齐之昱的名字后,立马便连连点起头来。
“嗯,之昱倒是下棋好手。那一次,连朕都输给他了!”李曜开着玩笑,然后大笑了,“那小子倒是心眼耿直,连与朕下棋,也不知礼让三分!”
萱妃听李曜这样说,显然被逗乐了。掩着口,也是呵呵地笑。
“皇上,原来您是借着自己的身份让人礼让。好没道理!”
李曜突觉自己说漏了嘴,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连忙掩饰道:“朕棋艺高深,哪用得着旁人礼让。只是说笑罢了!”然而这一句还未说完,对坐的萱妃却已被逗得乐不可支。
身旁站着的沛菡,也被这眼前气氛中的可爱与温馨所感染,不觉得,竟也是痴痴地笑起来。
李曜见自己被两个小女子笑话,脸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赔笑了几下,便扯开了话题。
“之昱近些日子正随曲丞相练兵。再过些日子,也该正式册封了。”他说了句,然后眸华有意无意地划过沛菡的面容。“若是良娣在宫中多待些时日,兴许还能与他见上一面。你嫁给暝国太子后,这兄妹相见也是极难的!”
沛菡一怔。听了李曜的话,心中一片黯然。
是啊,自从自己嫁与轩辕洬后,她倒是与齐之昱不曾见过。还是这两日总听彩蝶提起,说齐之昱是多么关心自己云云。才知道,原来齐之昱这么在意她。
李曜见沛菡未作反应,又见她脸色局促。便猜想着她定是顾及兄妹之情,便宽慰道:“若是良娣想见之昱,其实也并不大难。之昱是朕的殿前司,朕一个命令他便会飞也似地跑过来!”李曜说着,做出一个滑翔的动作。这动作滑稽而可笑,让沛菡本是凝重而顾虑的心,顿时松懈了几分。
“皇上,您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她温婉地说,携着恭敬的语气,“齐之昱是臣妾的哥哥,但也是皇上的殿前司。任重道远,怎可玩忽职守,与妹妹做戏耍姿态?臣妾不见他!”她说完,微微颔首,倒是让李曜眼中掠过几丝赞许。
“没想到良娣倒是深明大义。不过,你这样的态度也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他笑了笑,然后复看了面前的棋盘,“既然连之昱都夸奖你下棋了得,那你就给萱妃支支招。她可是快要满盘皆输了!”他说罢微微一笑,得意地瞅了面前的萱妃。
“皇上,臣妾哪有!”萱妃不乐地瘪了嘴。虽然嘴上不情愿,却还是拉了身旁的沛菡过去,“快,你倒是帮我瞧瞧,这接下来的一步该如何走!”
沛菡见李曜与萱妃如此,即使心中不大情愿,但也不好推辞。只能细看了,然后对着棋盘多加指点。
“棋诀有云:关胜长而路宽,须防挖断。飞愈挺而头畅,且避连扳。姐姐,您是这里不足……”她说着,然后拈了白子放入棋盘之中。
正在这时,外间却突传出一个宫人怯怯的声音。
“娘娘,现在是否上茶?”
萱妃听到宫人的招呼,回过头望了,又复看了李曜的面容,这才点了点头。
“上吧!”她说,然后对着李曜露出一个妩媚的笑,“皇上,这可是臣妾的父亲特地从南地带来的新茶,您有口福了!”
这时,但见殿门甫开,一个年幼的垂髫宫人端着茶具入内。沛菡极识眼色地将那矮几之上的棋盘撤下。才转脸,便见那个宫人已经走近。
“怎么是这套茶具,我那套青瓷的呢?”身旁的萱妃突然开口,倒是将那正摆放茶具的宫人吓了一跳。顷刻,那宫人手中的风炉茶罏便悉数地落了。坠在身旁沛菡的脚上,燃着的细炭与茶水,一时竟如同绽放的春花一般,热烈蓬发了。
“啊——“沛菡吓得大惊,连忙躲闪。因为穿得颇厚,她并不感到那细炭与茶水灼烧起来的热度。只是那突落下的铜铁硬物,却将她的脚背砸得生疼。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疼痛而呲出的泪花,便在眼眶中恣意打转了。
宫墙柳(七)
“良娣!”身旁,李曜的声音顿时响起。然后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竟将她打横抱起安置于近处软榻之上。
她的脚上,是一片钝重的疼痛。生生地,就将她的眼眶逼出了眼泪。她拼命地忍住痛感不曾叫得一声。而身后,却只被一片凉汗浸得湿透。
真疼!
她不觉得蹙了眉头。心中想着幸而自己只是被砸到。若是夏季,被那风炉中的灼灼细炭灼伤,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怎么样?”身旁,李曜温和的话语扑面而来,看着她,又望了她的脚,脸上稍带了有失分寸的仓皇。
许是离得稍近的缘故,她能看到他眼中盛满了的默默的担忧。汩汩的,在他的眼中,似乎是要迸裂而出的模样。
她的心中一动,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竟是忍不住地撇开眸光。
“皇上,臣妾没事。”她淡淡地说,侧过的眼目正巧掠过李曜落在脸上的眼睫。那里,一双蝶翼般的浅影正顺着绵密的睫毛悉数落下。留在那儿,仿若是如梦似幻的情愫。
她的脸上不禁泛出一股股澎湃的热烈。流窜的,似乎将她的脸点燃成一片灿烂的红,直至绵延到耳根。
空气中,是一片沁人心脾的香。瑞脑的气息,从他的周身蜿蜒而出,毛茸茸的,像是划过人心的痒。
她忍不住咬了下唇,似乎想以此来遮掩脸面上红通通的尴尬。却不想,那眼前的李曜却有些责备了。
“怎会没事!热炭热茶,都浇在身上了,还说没事!”李曜有些气恼地说,然后唤了外间的随侍的内侍,“去,上太医署传女医过来!”
沛菡见李曜这般,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出。倒是身旁的萱妃,看着李曜与沛菡亲近,心下有些不快。转而将心间的一腔怒火发泄在了身旁那个犯错的宫人身上。
“你这贱婢!”她气呼呼地说,然后扬手打了面前那正手足无措的宫人。“笨手笨脚,竟然伤了良娣娘娘。我留你何用?!”她说着,便要叫外间的内侍进来惩戒这犯错的宫人,还是沛菡阻拦了,她才作罢。
“姐姐,我真没事!这冬季穿衣颇厚,热汤热炭都不近肌肤的!”她说着便俯下身子拍掉了罗裙上残余的污秽。
李曜在旁边看了,并未说话。一张脸上,倒是现出一丝莫名的表情。
身旁的萱妃见沛菡求情,又碍于李曜在此,虽然心中不悦,但终究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叫那小宫人到思诫院自己领二十板子回来,以示训诫。
那年幼的宫人哪见过这种状况,但听说萱妃要饶她,一张脸上顿时掠过感激的神情。然后复又磕了几个响头,才收拾了残局战战兢兢地去了。
那小宫人走后,大殿内便只余了他们三个各怀心事的人。彼此怔愣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气中,只一片尴尬的氛围。唯有那铜盆中炭火热烈的噼啪声响,与窸窸窣窣的更漏声,在这宽阔而寂寥的大殿中横冲直撞。惹来一阵惘然的喧嚣。
李曜略微地笑笑,终是在这不尴不尬的氛围中当先打破了僵局。
“爱妃与良娣果真姐妹情深,连朕,都不曾想到爱妃竟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身旁的萱妃听到李曜这样说,一张脸竟是被窘得通红了一片。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皇上,您别拿臣妾开心了。这是心急则乱!”她说着,无意识地将那掉在额前的碎发悉数别至耳后。只余下一方干净光洁的额头,煞是好看。
她是沛珊的亲姊妹。美丽而高贵,总在一颦一蹙间,显露出无边的相像。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即使这样美丽的话语,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
沛菡的心中不禁掠过一丝忧愁。突地想到李曜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仿若天下的美色,都尽收在了他的眼底。不觉的,心头竟是生出了一丝细微的嫉妒。细细小小,却是对她所渴望李曜的心情,构成了小小的威胁。
她的眼神黯了黯。可是立马便收拾好了情绪,搪塞着用话语掩饰了。
“皇上,姐姐是为臣妾才会这样。平素间,姐姐是个极温柔的人。”她解释了,然后有意无意地瞥向萱妃。
萱妃怔了怔,但还是优雅地用手掩了嘴角,看着沛菡微笑道:“你倒是嘴甜!”
沛菡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所措的,只垂下了螓首。
这时候门外突传出一阵笃笃的敲门声。萱妃询问了,才知原来是太医署的人过来了。
因为伤及肌肤,即使是皇帝这般尊贵的人,也须暂时回避。萱妃虽有意陪着李曜,但顾及到沛菡伤情,便留在了殿中。
除去罗袜,那盈盈玉足上是一片青紫的淤痕。漾在那儿,只如同一条丑陋的疤。
沛菡看着自己的脚,不禁一阵唏嘘。
若不是如今时值冬季,衣衫绵厚。说不准,方才那掉在脚上的细炭便真的会灼伤于她。幸而,如今这脚上的伤势除了砸伤外并无其他。真是万幸!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来。
正想着什么,那女医已上药完毕。萱妃向她打赏后,便让她下去了。
身旁,是几个随侍的宫人忙碌的影儿。有条不紊的模样,并不似先前那个宫人般毛手毛脚。
萱妃见沛菡有些在意那些宫人,便随意地搭起话来。
“你也别怪方才那个宫人。她刚入宫,不免有些毛毛躁躁。”她顿了顿,然后叹出一口气来,“在这禁宫之中,想培养一个自己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萱妃说着,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悲恸的表情。似难过,又似惋惜。
沛菡见她话中意有所指,又见她这般难过,微微沉吟了。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赶忙开口询问。
“姐姐,今日这殿中怎不见香芹?她是你的心腹,理应在此伺候的……“
萱妃没有说话,看着沛菡,眼中尽是莫名的光。然后叹息一声,两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流出。
沛菡心中只是咯噔一下,望着萱妃伤心的面容,一股不好的预感应运而生。
“香芹……香芹她死了……”
这篇参赛作品,总希望有个好结果。
宫墙柳(八)
她怔在那里。因为听到萱妃的话。她的心中竟是泛起了五味杂陈之感。
“香芹她死了……”她喃喃道,似乎有些不愿意相信,这即将被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那日,她还见香芹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那个看似晦暗的雨夜,她跪在自己的面前说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怎么会死了呢?
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连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在几日前,香芹去浣衣局送脏衣的时候,被人发现溺死在浣衣局的大池中。她的命苦,就连死也死在了这样的苦役上。”萱妃叹出一口气来,不住地摇着螓首。
沛菡望见萱妃难过,不禁想去劝慰。可是那话就嵌在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宫中死一个奴婢也是常有的事。一入宫门深似海,这皇宫之中的事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只是可惜了香芹,死得不明不白。她总归伺候了我三年,又是我最亲近的奴才,我这心中不好受也是自然。只是让妹妹看笑话了……”萱妃说着,撇过脸却不住地抹了眼泪。那眼眶中汩汩坠下的泪珠,也是止不住簌簌地落。
沛菡听萱妃这样说,只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压抑住似的,再也呼吸不畅了。一抹苦涩的感觉,不由得从心间蜿蜒而出,然后流遍全身。向着灵魂的最深处而去。
殿中,那铜盆中的炭火是燃烧炽盛的模样。噼噼啪啪的声响,是火焰燃烧到最纯粹所铺张开来的律动。像是生命蓬勃的炙热,一浪浪的扑面而来,似乎要将人的身心燃烧殆尽一般。
可,她却只感到遍体生寒。因为听到这样的事实。让她的一颗心只是坠入谷中的凉。胸口,像是结了厚厚的冰碴,洋溢的,是化为棱角的力量。
她不禁死死地咬了下唇,在萱妃的悲戚声中只是跟着默默地掉了眼泪。
然而即使这样,那心间的不安却也跟着悲伤气氛的陡然上升而愈发地沉重了。
眼前,蓦地又掠过那一日与香芹在瓢泼的雨夜中的碰面。那时,她还在担忧香芹会不会将所撞见的她与李曜亲昵的事情说出。而就现在的形势看来,她所谓的担心也只是徒劳。
从萱妃口中得知。香芹的死是在撞见自己的第二日。而香芹究竟为什么会死,是自杀抑或者被人谋害,就不得而知了。
“姐姐,为什么不将此事调查下去。香芹这样平白无故的死亡,难道就没人管吗?”沛菡问出心中的疑问,微喘着气站在萱妃面前。
萱妃苦笑了,看着她,只是摇头。
“这皇宫之中,说不清的的事太多。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奴才的死而大费周章的。大多数,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萱妃说着,然后渐渐地停止了抽噎。“真是失礼,明明是做姐姐的,却还要在你面前掉眼泪。”
沛菡摇了摇头,看着萱妃,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只是一片说出去道不明的滋味。
眼前,缭缭绕绕的尽是那一夜香芹瑟瑟发抖的身影。
“良娣娘娘饶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她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沛菡苦笑。眼中划过一丝无奈的苍白。
那夜的雨是那样的大,足够蒙蔽人心,也足够将一切不能见光的事情铺天盖地的隐藏。她饶了她,可是却有人饶她不过。
而如今,香芹死了。她却再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只是缠绕着一个深深的疑问。香芹的死,是不是与自己有关。或者说与她同李曜有关。
冥冥中,只感到香芹的出事并不是巧合。
正想着什么,那殿中却突地腾出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浅浅淡淡,却像是践踏人心。
“爱妃,良娣,朕进来了!”李曜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然后还未等到回应,他便大步地走了进来。
空气中,是一片浅淡的瑞脑清香。洋洋洒洒的,与他行走的步调,一同掀起一阵无边的香浪。和着那不远处鹤型香炉中燃起的香烟,缭缭绕绕,似乎再也不休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李曜望到殿中之人情绪不对,迷惑地问了一句。
坐在软榻上的二人一怔,面面相觑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话。仿若一瞬间同时失声。
李曜见没人应答,又见二人面色惨淡。心中担忧,便上前将手搭在了萱妃的肩膀之上。
“爱妃,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你同朕说,朕一定会为你做主!”他站在萱妃身边居高临下地说。而那一双关切的眼眸,却是死死地定在了沛菡身上。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沛菡感觉到了李曜眼中饱含的炽热情愫,一颗心怦怦直跳了。然后赶忙别过脸去,不再与他眼神相交。
身旁。那萱妃被李曜一问,一张脸上只现出为难的神色。然后惶恐地站起身子,垂首施礼。
“皇上,臣妾没事。只是有些想家了。”她说着,然后略整了仪容。“臣妾去吩咐厨房上些茶水来!”说罢,也不待李曜许可,便仓皇地走了出去。
萱妃走后,这偌大的宫殿之中除了门首随侍的宫人,便只余了沛菡与李曜二人。气氛一下子凝滞得厉害。仿若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在冥冥中肆意流窜了。
沛菡有些尴尬,抬首望了李曜,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皇上……臣妾……臣妾……”她想问什么,可是眸华掠过那门首随侍的宫人,还是有了顾忌。
李曜注意到了,抬手屏退了那两个宫人后,才疑惑地看她。
“怎么了?萱妃也是,你也是,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表情?”他笑了笑,但是语气中却是含了担忧的情绪。
沛菡咬着下唇,看着他,好半晌才幽幽地说出话来。
“皇上,香芹她……死了。”她抬眸,盯了他的眼,久久地凝视。像是要从他眼中看出什么似的。
李曜的敛了神色。随着她这样突如其来的话语,那脸上原本现出的关切倏地转淡了。只徒留下一抹凛冽的情绪。漾在那儿,如同慎人肺腑的严寒。
近处远处,有无数烛火的光芒闪烁。扑棱着,向人的脸面而去。那金灿灿的光明,便在他的眼中摇曳出了一片璀璨的光华。如雾如梦,直让人看不清楚。
“朕……绝不容许有不利于你的蜚言流出……”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却让她的心,顿时沉在了不见底的深渊。
周身,只一片深邃的冷。即使在这样温暖如春的殿阁。她还是越发地觉得,那逼人的寒气,正随着她的血液迅速流遍全身。直至深入骨髓。
她望着他,一抹苦涩之感慢慢地爬上了眉梢眼角,然后不住地摇头,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溃不成军。
他杀了香芹。不,应该说是她杀了香芹!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在他若有所思的眼眸中,迅速地转身跑出了门外。
外间,那黝黑的夜是一片孤寂而寥落的形状。浓重而淡漠的黑,便如同融在水中的墨渍一般,覆盖了整个她最初认知中的初冬时节。
凭谁诉(一)
起风了。
无来由的风划过苍穹是一片惆怅的温度。堆簇起的冷,便在这个时候氤氲出一片看似惨淡的光影。
沛菡是跌跌撞撞跑回风月殿的。
那外间的风很大,吹得她的发是一片错综复杂的凌乱。交织着,在那风中,犹如心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只感觉,心口是一片生生的疼。这样钝重的感觉,像是窒息一般的憋闷。
然后,她竟是捂着嘴蹲在了地上,再也止不住地簌簌落了眼泪。
天空上,几颗疏落的星星正挂在天上散着并不明晰的光亮。淡淡的光明,像是一颗颗小小的眼睛,扑闪扑闪着,凝成几多可爱的模样。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拼命地忍住那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口中,只是一片深深的苦涩。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偌大的禁宫,就是一个密闭的牢笼。埋葬了欢声笑语,也埋葬了亮丽青春。似乎,没有人能够逃脱。
她苦笑着,为自己认知的短浅与行为的无力,而感到一抹凝重的无望。心中,尽是悲凉的惆怅滋味。为了死去的香芹,也为了那个在心中早已生根发芽的人。
他是多么温柔的人啊!笑容宛若三月春水,和煦而柔软。在那个初见的时节,他的温和与谦逊只让她感到阵阵的温馨。她是爱上了那个季节中所有的一切的。阳春三月,桃花飘香。旖旎的风光便撷卷着他的温情,一路扶摇直上。让她溺在他的温暖中,只是不愿醒来。
而,如今,他怎么变作了这样的人。冷血而残酷。即使双手沾满了鲜血,也可以随意地游戏欢乐。不该的,他不该是这样的人。他谦和而善良,温暖有如朝阳,可怎么会……
她不由紧紧地拧住胸口。为心间所萌发的这样的情愫而感到稍稍的心寒。
耳畔,是一阵无来由的风声。呼啸着,夹杂着风中飘散的尘埃,在这个黑夜中,似乎将那漆黑影成了孤寂的形状。
是的,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即使,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是为了她才去剥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可,这样的爱情,却无论如何也让她高兴不起来。甚至,她还感到了无力招架的恐惧。
天边,那几颗星星依旧兀自地眨着眼睛。没有月亮的夜,薄雾缭绕,云层厚重。这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所在。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来。为了香芹,也为了那个心中曾经温暖如春的人。
正在这时,远处突地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沛菡忙不迭地抬头,正看到彩蝶踩着碎步悠闲地向自己走来。但见她手中,正端着盛了香卉糕点的托盘。而她,正就着那托盘将一块不大的糕点塞在口中。然后便是一阵满足的微笑。
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那点心的清香拂面。在这一瞬间,这样香喷喷的温暖似乎将那凛冽的寒风都冲的淡了。
她抿了抿嘴,然后站起身来。转头,便看到彩蝶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
“小姐,我……您怎么在这儿?!”她惊讶着发着不清不楚的声音。然后紧赶慢赶地将那口中残余的点心一口气咽下,这才慌忙解释道,“小姐,奴婢只是帮你试试口味。您千万不要误会,奴婢不是偷吃……绝不是……”她说着说着,那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然后有些扭捏地垂了螓首。
身旁的沛菡见了,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并未说什么。
头顶,那大红的宫灯还悬挂在那儿。挡风的油布灯笼,倒是不怕风雨的在这天地之间恣意悠游。摇曳着,然后偏执地成为了这黝黑的夜中一弯极亮的风景。
彩蝶见沛菡没有说话,以为她在生气,便抬了头小心看她。
“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她小声地说,然而这一声还未落,她便又狐疑起来。“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是哭了吗?”她看着沛菡眼眶红肿的模样,不住地问。
沛菡被彩蝶这么一说,赶紧拿出随身的锦帕抹了眼角。然后在彩蝶担忧的目光中,勉强弯出一个宽慰的笑。
“这儿风太大,我只是被沙子迷了眼睛!”她说着,然后当先地迈了几步,开了门朝殿内走去。
彩蝶随了沛菡袅袅地进了偏殿。方入门,便望到小安子正坐在那儿一脸悠闲地磕着瓜子,看到沛菡进来,也是大惊了。
“娘娘,您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方才奴才还听彩蝶姐姐说您会呆到很晚……”小安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行礼后便立在沛菡身边。
沛菡点了点头,望着那磕了一桌子的瓜子壳,并未说什么。
小安子见沛菡望注意到了桌上的狼藉,有些不好意思,脸面上红了红。
“娘娘,奴才知错了。”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见沛菡并未责怪,便迅速地收拾了。
这时候,一旁的彩蝶知趣地从外间添了新茶回来。那热腾腾的香茶摆在方收拾整洁的红木桌上,只腾出一片馋人的香雾。缭缭绕绕,缠在眼前,让人辨别不出方向。
沛菡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下肚,一袭暖融融的香气便顺着口腔流遍了全身。就连那方才因外间颠簸而玷染上的风寒,也褪去了不少。
她闭起眼微微地叹出一口气来。心头因这温暖而压抑着的苦恼,不禁也淡去了几分。
殿内,那通明的烛火是一片光明的温柔。晃在眼前,如同是开得璀璨的花朵。似乎能够沁出淡淡的芬芳。墙角处,那鹤型香炉中正幽幽地燃着香烟。瑞脑的香气袅绕,让这个大殿中,顷刻间,便遍布了一种安神的滋味。
她轻轻地放下了茶盏。再转脸,便看到彩蝶正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的脚面瞧。她料想彩蝶定是注意到了什么,便宽慰地说:“只是方才走路被磕到,并不大碍。”
彩蝶顿了顿,但是神情中却是带了狐疑,然后蹙了蹙眉头,这才又道出心中的不安。
“小姐,您最近还是别往芙蓉宫去了。那儿太晦气!奴婢听芙蓉宫的老宫人说,那个伺候萱妃的丫头香芹,前几日无缘无故地死在浣衣局。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莫不是真有鬼神做怪?”她说着,然后挑着眉望了就坐的沛菡。
沛菡没有说话,听着彩蝶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只是微微蹙了眉头。
“听那些老宫人说,香芹被人从池中打捞上来的时候,那张脸都已经被泡胀了。这宫中早有传言,说只要是有人办了亏心事就会被恶鬼缠身。浣衣局的水池不深,那丫头又死得离奇,定是办了什么亏心事……”彩蝶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没顾身旁的沛菡早已变了脸色。
一旁的小安子听了彩蝶这样说,又望见沛菡一张脸色如同失血般的煞白。顿了顿神色,立马地阻止了彩蝶。
“彩蝶姐姐,你不是说给娘娘熬了鸡汤补身子,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他挠了挠头,一脸失笑的表情。
彩蝶一拍头,大喊一声糟糕,便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门。
身后。小安子看着彩蝶离去的背影,眼中只是掠过一丝凝重的深沉。然后回过头复望了兀自失神的沛菡,开口劝慰了。
“娘娘,这宫中并无恶鬼缠身之说。只是那些胆小的宫人以讹传讹罢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再者,那香芹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即使这次不死,以她的性子,在这宫中也会有人容不下她……”
沛菡一怔,听着小安子的话,身子竟是不住地微微地颤抖了。然后望着小安子,一双如水的秋眸中竟是凭空燃起了熊熊大火。然后抬起手,朝着小安子的脸面狠狠地打下去。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在这个浓黑的夜中,倒是撩拨起了几分突兀。
小安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只是惶恐而不解地唤了一声。
“娘娘……”
“是你吧,是你告诉皇上,那一日我遇见了香芹……”
凭谁诉(二)
寂静的大殿,只听到更漏声有致而和谐地传来。不大的声响,在这个看似寂寥的夜中,终是泛起了寂寞而突兀的色彩。一声一声,像是击打在人心口的锤,徒留下一抹钝重的悲伤。
沛菡望着眼前的小安子,一双眼中,是参杂了血色的红。她看着他,终是在那手掌的起落间,落下无数无望的泪花。
“娘娘,奴才是为了您好。那香芹心直嘴快,迟早要出事。留着她,是祸害啊……”小安子说着,望着沛菡的眼中现出一抹仓皇的神色。
沛菡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小安子凌乱的话语,微微地扯动了嘴角。一片寂寥的苦笑。
那一日,她与李曜相见后,只有小安子看到过香芹。小安子原是这禁宫之中的内侍,即使跟了自己,他也终归是皇上的人。而香芹撞见她与李曜之事,也必定是小安子告诉李曜没错!
“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良久,沛菡才淡淡地开口,然后撇过脸去,并不想看小安子那张乖巧懂事的脸。
他虽是这样小的孩子,却已懂得了害人性命。宁可舍弃良心,也要不择手段来达到目的。这真是可怖,或者说,真是可悲!
她的嘴角弯出一抹苦涩的笑,然后挥了挥手,再不愿与他多说一句。
小安子见沛菡这般,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只是望了沛菡的方向,不解地蹙了眉头。
外间,那天色已是一片冷萧的寒。料峭的温度,漾在那儿,仿若是让这世间万物都归于沉寂的罪魁祸首。
苍穹之上,唯有几颗疏星正兀自地燃着。闪烁的光明,便在这一刻被衬托成了抵御无边黑暗的力量。仿若不堪一击,又彷如坚不可摧。
她看着小安子走出偏殿的身影,终是在那门的启闭时分,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如飞絮,若撒盐。只让人摸不清情绪。
正在这时,那曲柳木的殿门却突地被一股大力给推开了。沛菡一惊,抬头望去,但见彩蝶端了托盘进来。
一股食物的清香顺着她的步伐而氤氲起一股飘渺的香浪。翻腾着,仿若濡染了整个冷瑟的夜晚。
“小姐,小安子他是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彩蝶说着,然后便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沛菡面前的红木圆桌上。
只见,那托盘之上赫然摆放着一海碗浓香的鸡汤。澄亮而并不油腻的热汤体,看起来倒是极引人食欲。而那碗中,正幽幽地冒着汩汩的热气,一团团的,皆汇成重重的香雾。
彩蝶见沛菡没有说话,以为她方从芙蓉宫回来,身体有些疲倦,便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极有眼色地为她盛了一碗鸡汤,递过去。
“小姐,趁热喝。这里面加了补药,对您的身体有好处!”彩蝶说罢,微微一笑。
沛菡伸手接过去。却只是捧着那碗,没有立即喝下。
眼前,只一片蓬勃的白雾缭绕。薄薄的水雾,带着那瓷碗中所蒸腾出的热气,竟在此刻熏湿了她的眼。
“小姐……”
就这样混混噩噩地又度过了两日。
日子,仿若又恢复了平日中的安静与恬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