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头也不抬对窗外唤:“过来。”
二呆扑棱就跃进了窗,纪二头仍不抬,声音却有些无奈:“谁唤了你,我唤糖糖来。”
二呆不理他,伏去他案头,伸爪拨弄他案上的东西,毫无顾忌的样子。案上的书册略略泛黄,看起来已然年代久远。
唐糖立在窗前未动:“大人还不睡?休息不好,伤好得慢。”
要是过会儿大半夜的还不睡,不是恰巧要撞上她出门?
纪二却以指节顿顿桌案上那册泛黄书卷:“过来帮忙。”
唐糖心跳倏然加快起来。
有一事她一直梗在心中,那夜纪理扮作波斯驼背,在当铺得手的那件东西,究竟是何物?纪陶的事情,他这位二哥又究竟了解几多?碍着他伤重,她还没敢开口逼问。
他案上的东西会不会就是……
“遵命大人!”
唐糖飞奔入室,凑去灯下看那册书,不是纪陶的东西,却是册被孩童涂写得不成样子的九宫算图集。
图集之中九种图案,一一对应九个数字、九处方位,这种图册通常将九九八十一宫重排新局,却将局中大多皆设作暗宫,再供读局之人细解。
唐糖从小最喜用它来消遣工夫。解局不易,设局更难,即便解开一局,设局者的心思却才是更值得细细品读的东西,真可谓奥妙无穷。
“哼,唐小姐可还认得?”
唐糖对面看不分明,移身去纪二身畔细瞧,黄纸上那些乱糟糟的涂鸦何其眼熟,不正是她小时候干的好事!
纪理拍拍书:“哼,画猫画狗,还有此物可是爆米花?如此糟践,可曾打过一回招呼?”
唐糖心心念念的事情落空,有些沮丧:“哪个知道这是你的书?照您的脾气不是应该烧了它……这么晚,原来寻我翻旧账来了。”
纪理指着纸上那只猫:“这东西究竟何意?”
唐糖仔细琢磨了一下:“哦,那时候年纪小,算了上三宫,下三宫便算不过来,添个猫画个狗,猫代表东南,狗表示西北,权且作记号用的。如今脑子好用,便用不着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纪理伸手揉了把她的脑门,却指指案上他自己画下的那张纸:”你以为此处当是什么?”
唐糖刚想埋怨他动手动脚,忍不住去看那纸:“七二为火,九四为金,唔……一宫坎位教您的火给占了,此处自然就是六么!啧啧,这个东西,一开始算是这样的,算不过来你画个猫帮忙也好啊,大人死要面子。”
纪理思量一瞬,提笔添了上去,瞥她一眼:“哼。你搬张椅子坐我身边。”
唐糖一瞧,他这根本是方才解到半路的样子,此局漫漫,她还得出门,心中不由焦急:“晚睡伤身,大人明晚再弄不迟。”
“我以为唐小姐若不肯陪我解局,惹我心头不快,才比较伤身。”
“呃……”
纪理视线不离他那张纸,忽挑眉道:“不搬椅子,坐我身上亦可。你随意。”
唐糖自认晦气,迅速跑去将椅子搬了来,叹口气:“大人这是几时新添的爱好?无论什么消遣的东西,都得劳逸结合,特别是这新伤在肩……”
“既是知道心疼,还啰嗦什么,速速助我解完此局。”
“诶……”唐糖没力气同他争辩,想着赶紧打发他解了局,劝了他歇息了事。
孰料此人挑的这局不简单,唐糖当时年纪小,也只弄出一个残局,今夜仍是费了不少周章。
最可恶的是,纪二说是要她坐下帮忙,偏生还不喜欢她轻易提示,非自己琢磨透了,才肯来寻她讲个对错。解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唐糖迫不及待想出答案,索性画给了他:“解得了!大人可以休息了!”
纪理淡淡一瞥:“你困了?”
唐糖故意哈欠:“可不是。”人家二呆白天睡,晚上又睡,早都睡过去了。
纪理将笔一掷:“那明晚不必如此。”
唐糖心骂,明晚……你兴致高,我还没空奉陪!
结果他又道:“明晚你要是先觉得困,可伏在案旁睡一觉,方便我万一打算唤你来问。”
“您真不见外。”
“见外?你这会儿想不想赏月喝梅酒?”
唐糖吓得死命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月亮都挂在中天了。
“去睡吧,想着我。”
“……哦。”
晋云镇有家铁匠铺,祁公子命她今夜入镇寻到铺子,将一只锈马蹄送入铺内,换得新的之后,拿了新马蹄回去静候吩咐。
晋云镇在晋云山脚,路程是有些跋涉。不过唐糖很快就找到了那间铺子,门前挂了三个铜马蹄那家便是。
祁公子许给她的回报十分诱惑。
纪三爷生前经办案子,除却大理寺的那些之外,另有一桩乃是特奉先皇密令所办,这在任何卷宗之中绝对无迹可寻。
祁公子坦言告诉唐糖,此案细节他亦只知些皮毛,但该案始末究竟能不能大白于天下,却正取决于此番晋云山之事是否顺遂。
鉴于祁公子早应验了他的神通,听他此言,唐糖仿佛看到面前开了新窗,一切重又柳暗花明。
铜马蹄因风撞在一处,叮当作响,唐糖敲敲门,铺子里无人答应。
“有人吗?”还是没人答。
唐糖轻推门,铺门却吱呀开了。
看铺子的小学徒大约去后头贪睡去了,铺前点着灯,昏灯的灯火跃动着,铺内却是空无一人。
唐糖凑近那盏油灯,去张望灯下那张纸。
她登时捂住了嘴,那页纸上,画的赫然正是方才她陪纪二同解的那题九宫算!
作者有话要说:纪二:唐小姐显然已经爱上了和我约会这件事情
大纲菌:这个倒可能不是吹牛,你再接再厉
第31章老残卷
身后传来咳嗽声,唐糖蓦地回头,来人却是铺子的老铁匠。
老人家见唐糖继而错愕望着那纸,笑说那是他孙儿随手的涂鸦之物,她急急再欲细辨,老头儿却一把扯来,揉作一团,不以为意扔了。
除了回来的路上落了点毛毛细雨,这一夜并未再发生半点离奇之事。
唐糖看得出老人家交与她的马蹄是枚异形钥匙,却尚不知这钥匙对应的是何处的锁。料得总是同那晋云山不无关系,想来祁公子不日就会派她入山,再探公主墓了。
收妥钥匙策马回府,唐糖一路始终恍惚,那纸上一模一样的九宫算,难道是她困极生出的幻觉?然而她并不困。
天光未明时唐糖终于潜回房中更衣躺下。二呆窝在里榻正好眠,被她点灯吵着,不耐烦地挥了一爪子,便继续只顾自己睡。
她却辗转难释怀,跃起身去书房寻到那页纪二找她同做的九宫算题,昏灯之下默读一通,再次闭眼回想。自己熬了一夜,至今还是无比清醒的,决计不能有错。
然而图册好端端在这儿,铁匠铺的手画算题又是从何而来?
若非这个世上当真有鬼,那便又是纪二使诈……
唐糖不大甘心,又有些恼,特地回房轻轻唤起了二呆:“对不住啊,帮我去你……爹那里探个虚实。”
纪二屋门没锁,推一把便开,屋子里黑咕隆咚,也望不见榻上有人没有。唐糖放了二呆下地,这胖子大约也很恼她扰它清梦,恨不能早早逃离她的魔掌,喵呜就窜进了屋,又一个喵呜……便再也没声了。
唐糖屋门口守了半天,里头全无动静,屋子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那个二呆子却怕是又入了眠。
她踮脚悄步埋进屋子,终于摸到了纪二床头那双靴子。
靴底是干的……屋内的灯却亮了。
唐糖身子半蹲,手里还提着他的靴子,起身随手一扔,靴子落地,发出“扑通”的尴尬声响。
“大人。”
窗外天光依旧黑漆漆的,纪理显然早已坐起了身,一脸请君入瓮的神气。他望望面前这个偷摸来他房中的小贼:“既是如此惦记我,何苦夜宿客房?”
“不是……”
“哼,天不亮过来,若非思念在下,我想不透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你过来。”
唐糖犹豫一瞬,终是又近前两步:“您方才……”
纪理面色犹黑,竟是将唐糖一把拥入怀中:“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在晋云山中遇险,我寻到你,却再也唤你不醒。”
唐糖几乎是跌坐在了他的身上,这怀抱紧得逃无可逃,她依稀能够感知他怦怦的心跳,而他的话音里又并无一丝嘲讽之意,满满皆是忧虑。
“大人不要胡思乱想,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难道并无打算前往?”
“……大人,我快透不过气了。”
纪理小心将她松开些,却仍不曾放手,反而揽她调成一个稍稍舒适的坐姿,盯望着她的目光依旧灼灼:“这样可好些?”
唐糖被他望得十分局促:“……大人就只会欺侮我。”
“你只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就好。”
“我答应过什么?”
“任何时刻,做任何事情,都会想着我。”
“我何时答应过!”
“哼。”纪理伸指,一把揪住她的鼻子,“知道是谁欺负谁了?”
唐糖大窘,那种迫于无奈为打发他随口应下的话,他居然当作黑账记下来!
“大人别这样,我总牢牢记着就是。”
窗外渐渐露了一丝微光,纪理略满意,声音亦温和起来:“那白天你好好跟裘宝旸查案,不准乱跑,等我派人接你回家吃饭赏月喝酒做题。”
“呃……”
“不想回来陪我做题?”
“没有不想,就是……”
唐糖是喜欢九宫算,只是现下哪有这些工夫消遣,总有更要紧的事情。
“就是厌烦我这个人?”
纪理的声音落寞,唐糖竟是有些于心不忍。
而今之计,不若将真相告诉他,他知道的情形本来就多,说出来一同商量,说不定还可得他两句指点。
“不是的。大人,祁公子告诉我,纪陶当日还经办了一桩先皇亲嘱之密案,此案在卷宗之内无迹可寻,却与晋云山休戚相关。我想起您告诉过我,纪陶出事当夜先皇驾崩,此二者本就不无关系,我若能助祁公子将公主墓的秘密揭开,说不定……”
“哼,他还有什么没讲的?”
“呃?”
纪理却将怀中的人松开了,面色倏忽凝重起来:“糖糖。”
唐糖方才坐麻了腿,乍一重新踏在地上,身子竟是有些不稳,他轻扶一把,又低唤一声:“糖糖。”
“大人您说。”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纪陶在鹿洲存了何物?”
“我……”
纪理自枕下抽出一部旧书模样的厚厚册子:“就是此物了,本当那晚就交与你……哼,是我的心胸不够。”
唐糖不敢接亦不敢看:“大人?”
“装什么?快点拿好。”
唐糖只得接了来,一见之下大惊。
纪二递来这部厚厚的书册,不是什么纪陶办案的物证,却是那部她闻其名十余年,却绝不敢信它尚存于世的《墨子残卷》!
世人对于机巧的理解尚且停留在物的表层,而墨家对机巧之物功用的开发和利用,却早已去到了上天入地的另一境界,为寻常人所不能想见。
相传此书世间只得一部,为墨家后辈世代相传。唐糖从来只求一见神书之面,压根就没曾巴望过能一领其间神物。
去年见面,她倒是曾同纪陶提过,说今生若可一睹这册《墨子残卷》,有生之年便再无遗憾。
纪陶只笑她连姑爷都还未嫁,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做遗憾。
不想纪陶当初口上未置一词,暗地却是生了心,出事之前,已为她将心心念念的书册觅到了手,也不知费去他多少周章。
唐糖望着书册,泪珠潸然而落,一时气短,心若滞塞:“大人你说,纪陶他是不是为了此书才出的事情?”
“不可能。此天书也就唐小姐看重,落在旁人手中,无异于废纸。”
“那?”
纪理逼开唐糖铎铎目光,声音镇定:“我所知不多。想是他本欲寻你,路上出了事情,情急方将此书存于鹿洲,顺手布下的疑阵。”
唐糖思索一阵:“……那对手真正的目标是?”
“我不知。”
唐糖哀求着问:“二哥哥不是往狱中见过纪陶?”
纪理面无表情:“我何时说过。”
“那大人是如何取到此物的?”
“哼,你不是一向觉得我在骗鬼?”
“呃,兄弟……情深?”
“此书你自己收妥,纪陶的意思……你若能明白,他便不曾白忙一场。”
“他的意思?”
“既早认定了我乃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盯着我问?这还不明白么,唐小姐想必是不愿为我这种人苟活的,那么从此为了他……能不能好好活着?!”
唐糖低首又看一眼书,发现那书的封页上犹有一丝新染的血渍,却恐怕是纪二的。
心头本就悲伤弥漫,听他如此一番话,她心口上又酸又涩,似是被什么剜了一刀:“……大人不要说了。”
纪理起身,向外踱了两步:“天很快就亮了,我不拦你去裘宝旸处应卯,但是别处……”
“我等你接我回来吃饭。”
“这书就留在此间,回来再看。”
唐糖整顿心神,又点点头:“嗯。”
纪理转回身,再次将她的鼻子捏了捏:“记得答应我的事。”
唐糖把书背于身后,整张脸都烧起来:“嗯。”
作者有话要说:纪二:请叫我恋爱小能手
糖糖:-_-
大纲菌:纪二你最近行不行啊?
纪二:¥&p;(&p;¥……&p;绝交
第32章梁王宴
夜间虽则钥匙入手,这天唐糖却因纪二凌晨的一番叮咛,并未曾前往祁公子舍下报到。
晋云山之艰之险,唐糖来路上是领教过的,然而冥冥之中,纪陶先后两次将他引去鹿洲,是否正是不欲她犯险之意?
当初唐府尚且平安,他们约定再见的地方,分明就是京城。
纪陶为什么忽然萌生了要去唐府寻她的打算?
比之初到京城之时,心中重重疑团,真真有增无减。
而如今又多缠上一个纪二,那个人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热情似火,她也想过不予理睬,唐糖悄悄揉了揉鼻子……然而那个家伙,她如今真的可以不顾忌?
幸好裘宝旸没空理会她的异样。
因今晚梁王在庆云街设下私宴,款待几位遂州近臣,却也给了他宝二爷发了帖子。裘宝旸受宠若惊,夜里当穿什么,戴什么,又当备什么礼物赴宴,兴奋着纠结了半日。
他心心念念还要领了唐糖同去见见那位贤王,他宝二爷的人生偶像:“听闻梁王今夜,请的可都是亲近之人,机会难得,糖糖你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唐糖想起那夜与纪二一同听到的对话,加害纪陶的人与刺史有牵扯,刺史又与梁王过从甚密。她对那梁王处的水深水浅正有许多好奇……
然而她想起早晨还答应了纪二回家吃饭,便终是摇了头:“算了。”
“你是不是怕看不清楚?你可以委屈一下,扮作我的随侍从嘛,包你近距离无死角观看。”
“我家里……事情多。”
“瞧不起你!回去对着那个黑脸,有什么意思?这种风流贤王,一次不见,后悔终生。”
唐糖暗嗤,要是没我家这位黑脸,你今日哪有命去见你家偶像!
“不去了。”
裘宝旸心情太好,又随便嘲了几句重色轻友,倒未深究。
下午的时候,外面来人通传,有人来寻田书吏。
唐糖心里一紧,以为祁公子那边逼得紧,见她不露面,便径直往衙门里寻人来了。正想着如何将那枚钥匙交与来人,又如何好言推辞,说自己恐怕帮不上忙……
不想这个来人却是阿步。
阿步早晨眼见唐糖是用二爷屋子里出来的,高兴得过节似的,见了唐糖尤为兴高采烈,弄得她面上很窘。
阿步前来无甚大事,说是他家二爷临时有事要在外头用晚饭,故而让他来交待唐糖一声,要她自己吃了饭,回书房看着书等他,他会早早回宅的。
唐糖暗笑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还非让人跑一趟。答应下来,打发阿步走了。
裘宝旸却听入了耳:“他装得真像,都在外头包了五年外室,何尝把你们那纸婚约放在眼里。如今这么点小事倒装模作样派了小厮前来报备,他这是糊弄鬼呢!”
“他没有外室,您往后不许编排他了。”
“没有!他说没有你就信?敢不敢兜底查?我们办案子的最讲证据,哥是有证据的。”
唐糖本想说,纪二那只狐狸哪里舍得花钱养外室,他不让那个外室养他,大约就不错了。
又思量这么说太坏纪二的名声,索性一次绝了裘宝旸的口:“嗯,我信他,您一说他坏话,我心里就不舒坦。”
“哼,哼,傻丫头!纪陶若在,一定被你气疯了。”
“纪陶才不喜欢你编排他二哥。”
裘宝旸七窍冒烟:“哥不管了!如此也罢,他有应酬,你也应酬,田书吏正好随本官去见一见梁王。”
“呃,我一个小书吏,其实还是早早回家百~万\小!说的好。”
“你就委屈一次,就当给哥壮胆嘛。哥只远远见过偶像一回,今夜真是忐忑得要命。”
唐糖想着今夜不但能看到这位梁王,顺便还可见见刺史……以及刺史身边之人,终是点了头。
早见早回,到时守在书房百~万\小!说就是。
裘宝旸见着人生偶像的那一瞬,眼睛里那叫一个星光四射。
不过唐糖是看不着的,她扮的是裘宝旸随侍,一直低首侍立他身后,只知宝二爷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手脚都有些微微打颤。
只道是什么天神般的人物,唐糖又不敢随意抬头,半天才寻了个人多的机会,悄悄探眼瞄了瞄。
这位梁王其实离裘宝旸口中的风流贤王模样相去甚远,只能算作沉稳敦厚,不知因了五官的哪个部位,竟让糖糖觉得有三分面熟。
裘宝旸不住地侧身低声与立在身畔的唐糖说话。
“你看殿下举杯的样子,多么洒脱。”
“殿下对我笑了。”
“殿下对我举杯了!”
“你听见没有,殿下说还有宾客未至,他在等他?殿下旁边的座位就是留给那个人的。那宾客那得什么来头啊,教殿下等他!”
唐糖嘴唇都不敢动,牙缝里挤出话来:“旁边都有人侧目啦,您别说话了。”
裘宝旸扫一眼侧后方,那位侍者确然正在看着他笑,宝二爷不高兴地斜了一眼,那人并未曾理他。
席间别的侍者为宾主端第一道羹汤的时候,唐糖忽而意识到身旁那人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却是方才那位遭裘大人白眼的侍者。
侍者悄悄亮了凭信,唐糖心下了然,会意地同那人点了点头,又有些认命。
逃无可逃,这便是祁公子的人了。
这侍者果然是位少见高人,分明不见他唇动,唐糖却可闻他用密音传来的声音:“齐王殿下要我来看看田书吏,敢问为何今日不曾去殿下处复命?”
唐糖惊望那人,祁公子……齐王!
侍者读懂她的眼神,道了句:“正是。”
唐糖一时无法思考,难怪梁王殿下如此眼熟,原来是她见过祁公子的缘故。
虽非一母所生的兄弟,然则二人眉眼之间,到底存着几分相似。而梁王相貌总体偏敦厚,齐王的模样,比之梁王少说多了三分俊美,却终是略嫌刻薄了。
这个当口,那位梁王殿下苦等的宾客恰巧到了。
唐糖不敢造次,肃然立妥,瞄见那人衣角的时候……心下一惊。
那侍者趁着厅内忙乱,却将有些呆怔的唐糖径直引去了离花厅后的人迹罕至处。
唐糖缓过心神,双手奉上钥匙:“这是昨夜所得之马蹄匙,劳烦大人转交祁……齐王。”
“钥匙田书吏自己收好,齐王殿下要我来见您,为的是给您看一份图纸。”
唐糖下意识地揉了把鼻子:“我就不看了。也请大人一并转告齐王殿下,在下近来为家务所困,恐是再也无法分心效劳了。”
“当真?”
“还请殿下宽宥。”
“田书吏还是看一眼的好。”
侍者无所顾忌地展开手中那卷羊皮,示于唐糖,她却一直低着头,内心狂祈:好歹快过来一个人罢。
“纪三爷的案子,可全都着落在此图之上。田书吏若不肯接手,此事只恐世间再无人做得来。三爷往日的良苦用心……怕亦要自此石沉于海。”
唐糖内心无法不受一点撼动,偷眼瞄了瞄那卷羊皮。
不过只看了一眼,便再无法收回目光……
重新回席立定,裘宝旸低叱她:“去了哪儿?哼,这人上回还推说与梁王不熟,他这分明是跑来同哥挑衅来了!巴结了那位又巴结这位,真不知何来的本事。”
唐糖不明他话中用意,循着他恨恨目光去望,那位宾客已入了席,俨然正与梁王交头接耳……不是纪理又是谁!
纪二难道不是齐王的人?他分明很清楚祁公子为何人。
然而此刻他却与眼前这位梁王形同莫逆,只见他凑去低语数句,将那梁王殿下说得一脸喜色,揽着纪理肩头亦低低道了句什么,宾主随即会心而笑。
“我倒无所谓,你家那黑面瘟神往此间瞟了好几眼,那双毒眼,必是早就发现你啦!本官可是藏了他什么心头肉?他何以一副要吃了本官的样子!”
唐糖脑门冒汗,再偷眼去看纪理,他本来并未望过来,正与那梁王耳语,梁王则是一派凝神倾听的专注样。然而纪理边说,却一边有意无意往唐糖处扫了一眼。
许是话正说到紧要处,梁王低声问了句什么,纪理细细解了,梁王忽就朗声大笑起来。
这回纪理再一次看过来,直接捕到了唐糖目光,还顺便扫了一眼她的身旁。
唐糖冷汗频出,幸好方才那位侍者早已不知了去向。
然而她对面那个人竟是伸指抚了抚鼻尖,而后才附和着身旁之人,露出那种难得一见的和煦笑容。
唐糖觉得自己连耳朵根都在滴血,袖中的羊皮卷险些跌落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纪二:唐糖现在看到我一次脸红一次,球单独约会,不要那么多人
大纲菌:你不是和我绝交了吗?
第33章益肾子
裘宝旸全然不掩饰厌恶,哼了数声,连带对偶像都有了微词:“殿下也真是,显然与纪二早就相熟,那他上回想要回纪陶的遗物,何苦当初让我去作那个难?”
唐糖生怕裘宝旸太过高声,惊动了上首宾主,遂悄悄捅了他一把。
裘宝旸被捅得咬牙闷痛,根本不知唐糖为何使这么大力。
今夜的一切都让人措手不及。
唐糖万未想到当日遂州结识之大人物、那位引荐自己入大理寺的贵人祁公子,竟是那位恶名昭著的齐王。大理寺在内的三司,如今难道不都是席上这位梁王的地盘?
纪陶之案如今乃系梁王亲自过问;然纪陶出事之日,刑部又乃齐王所辖。
纪陶的遗物青瓷盒,由大理寺流落至齐王处,后经由她和纪二之手,重又归返齐王;梁王原是求而未得的那个,居然待纪二亲厚若兄弟,看上去根本不是短短数日的泛泛之交。
这些不过是她至今所知所见之零散表象,那么真实的情形呢?
两位王爷各自在此案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最可恶是这个纪二,他以什么资本游走于此二王之间?他是与齐王虚与委蛇,还是与梁王虚与委蛇,更是凭的什么玩火如此!
除却益发确认此案绝不简单,唐糖如今是连敌我都难分辨。
唐糖狐疑着再次偷眼望那人,他仍与梁王相谈正欢,却时不时……伸手去摸一回鼻子,就似在不断地提醒她。
她耳朵根犹有烫意,耳畔翻来覆去,惟有那两句切切叮咛:
“你不肯为我苟活,那就为纪陶好好活着。”
“想着我。”
唐糖是坐着裘宝旸的车,夜道上被纪二截下来的。
目睹人生偶像与他这宿敌侃侃而谈整整一晚,偶像却只同他笑了一回,举了一回酒杯,宝二爷嫉妒得酒饭不香。
现在可好,这位宿敌居然跑他车上接媳妇来了,宝二爷哪里还能给他好气:“自己查查罢,损一根毫毛,哥赔给你就是!”
纪理瞥一眼裘宝旸,将唐糖一把抱下了车去:“哼,我会的。”
唐糖心底如坠铅块,身子却在一瞬之间腾了空。怀抱很温暖,她不发一言,挣下来自己攀上了那辆车,始终懵懵未说一个字。
纪理忍功了得,就这么陪着唐糖一块儿不言不语。
车一直在暗夜里前行,皓月大约是挂在了车顶上,不伸头便望不见。
车行半路,唐糖终是忍不住问:“大人就没有话欲对我解释的么?”
“解释什么?”
“您说呢?”
“解释了你就会信?哼,我在唐小姐心中,左右不过是个唯利是图小人罢了。”
“大人……”
“不是?”
“是!行了罢?”唐糖心中火气被他一次激了起来,“要我好好活,自己却一意孤行玩着火。您说纪陶不在了,您还要活下去,所以您就一会儿替裘宝旸挡一镖,肩伤未愈,一会儿又任那梁王勾肩搭背!大人万勿告诉我,您往后还打算全身而退,也别告诉我您就是用这个法子活下去的。”
“……你在担心我?”
唐糖不答,别开脸看窗外……车子缓缓前行,初秋夜里的风色,竟是很柔软。
“过来。”
唐糖就在他的身边,不明白他这声过来的涵义。
“……齐王其人寡恩少义,良禽择木而栖,我另投明主,糖糖以为不好么?”
撒谎也该撒得像一些,唐糖咬牙:“但愿真的如此。”
“我肩伤没有事。”
“关我何事。”
“还不承认是在担心?”
“没有!”
唐糖蓦然感觉到袖口冰凉,却是他探了指头去抓挠,小臂被他的指尖扰得有如百爪挠心,她又羞又痒喝斥道:“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藏于何处?”
“什么东西藏于何处?”
“哼。”
唐糖惊觉他是在找那个羊皮卷,一时怒极:“究竟是谁不信谁,大人现在知道了罢!”
纪理一把捏住了那段柔滑小臂:“你就不能好好说?”
“那您先摸着良心告诉我,齐梁二王,究竟哪一位才是大人的主子?”
“我没有主子。我只有你。”
“哎哟,您看窗外头这个天气……大人您说今晚不会下雨罢?”
因为自小沉迷于此,这世间的机巧之物,唐糖自认不曾少看少摸,也自以为这世上匠工之作,总不过是在复杂程度上有所差异罢了,到头来,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然而方才阅了那张羊皮卷,她望着那些叹为观止的墓|岤,才是真真实实地被震撼到了。
卷上所示迷宫般的墓殿,那间间墓室究竟是以何物相连相系,为何那图上看起来分明悬而未合,又能够牢牢相依?
那一扇扇墓室之门,又是何以开在上上下下……这许多诡异之处?
羊皮卷上怕是只示了离奇景象中的一小部分,呈现的却皆是她闻所未闻之物,全然出离她平生的所识所想。
唐糖心中不由悲哀,她此前显然低估了这一处公主墓,这般艰险,她即便有意帮齐王达成心愿,也只恐是有心无力。纪陶若是有知,会笑话她眼高手低罢?
死无葬身之地虽不足惜,然而纪陶若只盼她平安喜乐,另一人……亦然,或者放弃,才是最正确的抉择?
这是她头一回,萌生退缩之念。
“大人请回罢,这便是那马蹄匙。请复齐王,在下读此羊皮卷,方知天高地厚。我确然是无能为力,绝无一丝推搪之意。在下此前,实是高估了自己。”
侍者答应回去复命,却坚未肯收回那枚马蹄钥匙,并欲将羊皮卷也一并交与唐糖,要她带回去再行研读。
二人推受之间,正巧那处途经数位闲杂之人,唐糖迫于情势紧急,这才匆匆与那侍者分开,不得已将羊皮卷收于袖囊。
而方才席间立定,唐糖突见纪二,变得魂不守舍,不慎跌了半卷出来。幸好那位侍者再次经过她的身边,一把将那羊皮卷牢牢接回了袖中。
“田书吏今夜有些心神不宁,羊皮卷非同小可,不若先由我收回,过几日再交还田书吏。”
烫手山芋哪里来回哪里去,唐糖仿若解脱,冷汗淋漓,却求之不得。
纪理逼问不止:“齐王派人交与你的东西,当真未曾留下?”
“大人方才就在我对面,恨不能将自己的鼻子捏成个酒糟鼻,我岂敢逆着您的心思胡来!”
“你是心疼我的鼻子,还是当真如此听话?”
唐糖啐一口:“大人有二位大王撑腰,后台坚|挺威势迫人前途不可估量,违逆您我岂非找死?”
纪理在黑暗里注视着她,寒声道:“说实话。”
唐糖忽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这双眼睛洞穿,本就悲凉的心,就像被他无情又凿穿一回。
她挪开双眼,缓缓道:“没错,那张羊皮卷我看过,我还奢望能为纪陶做些什么……事实证明是我不自量力。这么说,不知您可满意?”
纪理觉察她的异样:“怎么了?”
“就好比我从未见过大人这种捉摸不透的人,我亦从未见过那种捉摸不透的构建,堪称……鬼斧神工。正应了大人当初的那一句以卵击石,我如今才明白,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想做,就可以做到,公主墓已经超乎了我所有的见识。二哥哥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混蛋罢,吹得天花乱坠,到头来竟是什么都无法为他做,纪陶大约不会怪我,但我怎么能够……”
悲恸之间,黑暗里有只手,伸过来攥紧了唐糖的手,温暖坚定,力量充盈。
又隔了一瞬,她感受纪理另一只手亦缓缓探来,已然触及了她的面颊。
纪理的声音并不那么冰凉:“你年纪尚小,现下做不到,未必往后做不到。哭成这样,自曝其短很丢人么?”
唐糖被他的动作惹得慌了神,泪水更是争先恐后奔涌:“谢大人鼓励,您是没见那个图,再说时光不等人,我对得起谁?”
纪理只管捉了她拭泪:“……是他对不起你。”
她脑袋躲闪:“不许您总诋毁纪陶!这当口您只管落井下石就好,毕竟什么都教您料中了。”
“回去再落不迟,我急什么?”
唐糖急欲用袖管去擦拭她那一脸的狼狈:“呃……我自己擦就好。”
纪理像在低笑,一手拨开她的袖子,干脆将这颗脑袋按入了怀:“哼。”
脑袋被他困在怀里出不来,钻来钻去,反蹭了他一前襟的眼泪鼻涕。唐糖闷声抗议:“大人这赴宴的华服眼看就毁了!您最近就好像犯了病似的。回回都不嫌脏的么?”
纪理又哼一声:“大不了回头烧了它买新的。”
唐糖总算挣脱出脑袋,不齿道:“大人好生阔气。”
“阔气什么?既是为唐小姐擦鼻涕,新的当然记在唐小姐的账上。”
“纪二!”
纪理重按下那只脑袋:“为我花几个银子你就这般心疼?”
“我又不是贪官……挣不了几个钱。”
“次的我也可以勉强穿,记得去买来。”他轻轻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哦。”
“绫罗的你必舍不得我花那个银两,麻料穿半日就起褶皱,寻常的丝料粗似砂纸,不若买细木棉,不然不熨帖,不舒服。”
“大人怎么娇滴滴的,如此挑三拣四,你掏银子我掏银子?”
“又不贵。”
“诶,好罢。”
因为方才哭得太过凶狠,这会儿唐糖窝在这个怀抱,依旧抽抽搭搭。
她头回放肆地闭上眼睛,泪水忽而再次汹涌,几乎濡湿他的前襟。他却一动未动。
纪陶你真的不在了么?
纪陶,是不是当一只二呆,只管吃喝睡觉,才是人世间最幸运的事情?
到家时辰已然不早,宅子里竟是药香弥漫。
纪理蹙眉问:“林步清你在煮什么?”
“下午收到的,老管京城府里发来的药。”
“哼,什么药?”
阿步抄起张药方照着就念:“海马、海狗肾、滛羊藿、阳起石、紫石英、哈蟆油、羊红膻……”
傻子都听明白了,唐糖偷眼看见身旁那张愈发黑臭的脸,生怕他面上挂不住,悄扯了一回他的袖子,想要表一表安慰。
纪理早没了方才的好脾气,哼一声,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