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若此,句句还拿得准她的七寸,纪二自小鼻孔看人,当真这般了解自己?
对纪陶的一切了若指掌,若非源于兄弟情深,换一种大胆包天的设想,会不会他根本就是……
幸亏她预备了杀手锏。
阿步在纪二榻前窗下摆了桌子,添了几样小菜,更依唐糖吩咐,早早设下两只酒盅。
唐糖端盅献酒,先干为敬,以谢纪二解围之恩,又送了酒杯去他唇边。
纪理蹙眉嗅了嗅:“纪某重伤卧榻,唐小姐落井下石也就罢了,这是打算再补一刀么?”
“什么话,我特意逛了半城才买到的梅子酒。”
“哪家的?”
“京城永乐居,我记得二哥哥挺喜欢。”
“唐小姐就为了这买壶酒逛了半城?月圆佳夜,有这个工夫还不若好好巴结巴结自己那位上官。”
唐糖不理他,将事前编好的梅酒神效讲了一通:“梅子敛肺止血,梅酒养胃助眠,健肾壮……嗯,二哥哥喝下一盅,伤都会好得快些。”
“哼,骗鬼。”
唐糖抻着酒盅不肯挪:“今夜过节,就一小盅,大人不信我也罢,只说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纪理眼神一瞥:“你就这么喂?”
唐糖有些窘:“大人要我如何喂?”
纪理目光停在她的红唇之上,目光烈烈,直望得她发毛。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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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丫头,再往我茶碗里头搁梅子,咒你嫁个红脸的姑爷。”
“嘻嘻关公么?”
“还敢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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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性温,酸甘怡口。
世上却总有些人,偏偏不得不忌口。
第27章祁公子
纪三爷吃东西不挑,却独有一样食物碰不得:别人醉酒,他醉梅子。
吃一回梅子,他便闹一回红脸。
是真正的红脸,无论鲜梅子腌梅子,梅子下肚,纪三爷立时面泛桃花,那嫣粉色泽,真真堪比小姑娘面上的胭脂。
纪三爷酒量了得,却当然喝不得梅酒。
特别是永乐居的梅子酒,他但须抿上三两口,了不得,两个时辰过去面上还是红的,三个时辰红疹遍布上肢,奇痒无比,需服蛇床子汤,三日可退。
唐糖见过纪陶喝了梅酒那个哭笑不得的难捱样子,只骗他吃梅子,绝不忍诓他喝梅酒。
裘宝旸被纪陶作弄得捶胸顿足那回,倒是备了梅酒欲行报复,却不慎让纪二先行撞破。纪二并无此症,哼一声整壶夺来,一滴不剩倒于杯中,整杯灌下,面色无改。
宝二爷小时最怕纪二,吓得狠狠哭了回鼻子。
此际窗外夜色深浓,银盘皎皎可爱,干净得一圈光晕都没有。
纪理唤她:“过来。”
念在他这当口就算有贼心也该没有贼能耐,唐糖壮着胆子,移身去了纪二塌旁,重又催促:“大人何其的不爽快,小酒一盅,大过节的,就喝下去应个景?”
“我只认一种喝法。”
“……”
唐糖声音萎了下去:“什么喝法……大人别这样望着我,不过一盅小酒。”
“这盅小酒,用你的樱桃……渡给我。”
他的声音安稳平静,就像在提一个再寻常不过要求。
唐糖完全泄了气,纪陶哪里会这样欺侮人?
“大人若成心不想喝,那就……不喝了罢。”
“我本来是不想喝,现在却觉得非喝不可。”
“……这事就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糖糖,是你勾的。”纪理目光滚烫,望一眼酒盅,再次落在唐糖唇上。
唐糖被逼太甚心头一急,干脆仰脖干了那小盅,干完掀开壶盖,端了那酒壶咕咚咚一气下灌……
遇到这种万年搞不过的煞星,她就该自认晦气,早早跑路的。这会儿我喝光了看你还怎么闹!
正所谓不作不死,酒壶倏忽被一掌拍落,纪理已然托了她的脑袋,欺唇覆了过来,唐糖连惊愕的工夫都不得。
梅酒顺着唇与唇的间隙悄悄挂下来,梅香四溢。
……
后来唐糖发狠抵了他一肘子,大约是牵扯到了他的伤处,这才逼他松开手。唐糖骂:“你在做什么?酒早已没了!”
她面色酡红,边喘气边恨恨揉唇,舌根尚且酸麻,这人哪里是喝酒,简直是喝血来的。
纪理目光灼人,亦有些微喘:“我喝到好些,甜……且酸。”
“你倒不嫌我脏?”
他面上只泛一层微红,眼神坚定:“我说过,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没看出来。”
“你是不敢看出来。”
“……”
纪理的目光始终流连不去,忽而意味深长问:“听林步清说,你买了整整一箱梅酒?”
唐糖差点惊跳起来:“你想作甚?”她恨恨瞪他,又抹一把生疼的唇,抹完低头看看手指,还好未曾被他吮出血来。
纪理未答,却问:“你明日有何打算?”
“不用你管。”
“哼,唐小姐可以跑来随便趁人之危,我却是问都问不得的。”
唐糖睁大了眼:“……到底谁趁了谁的危?”
“你就丝毫未曾动情?”
唐糖眼神躲闪:“我当被狗咬了。”
“哼,既不承认动情,何苦总说这种话,是嫌我被伤得不够?”
唐糖真恨不能一走了之算了,本想骂他这么个无耻之徒谁能伤到,可听他最末那句……
她又忆及他昨夜如何及时雨般从天而降舍身相救,救得何其聪明,害得他自己又何其惨烈。
纪二的心思究竟……唉,今日之事,确然也是她唐糖自己一手作的。
恻隐心一起,转念又替他忧心起来:又是喝酒又折腾,他背上的伤,不会已然裂了罢?
于是重换了副好颜色:“大人不饿?能吃菜么?要不就喝点粥?吃完了好换药休息。”
纪理的目光却重落回那双红唇:“粥不错。”
唐糖大窘,吓得直接跳了开去。
“既是这般如临大敌,你早可以跑的,我何来本事相拦?”
“我还不是念着大人那点伤……我去唤阿步过来给您喂粥。”
她不见得说,我等着查你手臂上起不起疹子。其实大约也不用再查了,这个混账若是纪陶,她下辈子都不认得他!
“林步清出门为我送信去了。”
唐糖缓步退出去:“呃……我估计大人自己吃也没什么问题罢。”
纪理眼神黯下去:“没有问题。唐小姐去客房宿一夜,明日早起,随我去一趟晋云山。”
“……去做什么?”
“看花可好?世人都说丁香有定情之意……”
唐糖嗤之以鼻:“大人昏了头,丁香的花期最晚到六月,晋云山的丁香花,六月中怕都凋尽了。”
纪理幽幽问:“糖糖,你前番去明瑜大长公主墓时,那儿的白丁香想必开得正好?”
唐糖惊得无以言表:“你如何知道!”
他本意是真想邀她郊游散心,那句丁香却是有心试探,不料一语切中要害,心中巨震,脸登时就沉下来:“你当告诉我为何要去淌那浑水?你不是身在鹿洲才闻噩耗?那时候你人尚未至鹿洲!”
唐糖并不想答,目中有泪慢慢涌出:“大人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她更不解,纪理从来冷静得令人发指,为什么早不发火,却在此刻暴躁成这个样子?
纪理黑着脸:“你再问一句,今夜就陪我同宿于此。”
“呸。”
“哼,你为了他命且不惜,想必早不在意委身于谁这种小事了罢。”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在大理寺混饭吃,难道不是为的此事?其间还蒙大人颇多指点呢,这些事情您好像都忘记了。”
“岂能同日而语!大理寺有裘宝旸在侧,他再笨也会时时护着你。我本想容你多玩两天,岂知你早已卷得如此之深!为何不早告诉我?”
她冷冷回:“我不告诉你,大人不也都知道了。”
“那位祁公子你道是什么人?”
“什么人?”
纪理不答,眼神严峻。
祁公子便是那位为唐糖书写蓝皮信的大人物了,纪二当真无孔不入。
“我是不是碍着大人什么事了?”
纪理冷眼望她,并不欲说假话:“没有。”可他也一点不想告诉唐糖,她不仅不曾碍事,还帮了许多他绝不愿她插手之忙。
“那你管我做甚?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一无所有,他本犯不着来害我。只要我能为他所用,他反过还愿帮我,买卖的事情,向来再公平不过。”
“哼,你哪算什么买卖。”
“我记得明明白白与大人说过的,世上就有我这么一种执迷不悟的人,大人若觉得害怕,那便离得越远越好。不论你不屑一顾还是苦口婆心,我却是不会悔改的。”
纪二鄙夷之极:“他哪里好,值得你这个样子?”
唐糖咬牙:“他哪里好?纪二,他若知道今夜这间屋子里的事,先替我把你撕了,绝无二话!”
纪理亦不示弱:“哼,他若知你赔了性命干的那些事,最想撕的应该是你。”
唐糖摔门而出,没再回眼看纪二的脸。
虽然他仿佛在唤:“你回来。”
清晨唐糖醒得极早,因为面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一只猫爪耷在她脸上,茸茸肥球窝在她脖子里酣睡,闷得她几乎窒息。
她和衣伏在客房的榻上,身上窝了只二呆。
虽说昨夜翻了脸,她仍惦记纪二伤势,不会占她便宜时没来得及裂,后来被她气裂了罢?
唐糖急匆匆开门出屋,转去纪二屋子,里头却是空无一人。
二呆本来被她吵醒,窝在她臂上同去,一看到纪理的榻,自顾自跳去上嗅一嗅,懒家伙贪图舒服,竟是伏在榻尾睡起回笼觉来。
糖糖再出屋子,迎头却撞上了门前经过的那个人……纪二一张脸依旧黑沉,一把扶稳了她:“早。”
“大人伤好了?还出了门?”
“我说了今日要去晋云山。”
唐糖狐疑望他:“大人仿佛是从外头方归?”
“没有。”
唐糖伸手替他掸一掸前胸:“可是大人的蓝袍上已然沾了灰。”
“哼。”
已然隔了一夜,此人好像还在气头上。
直到这会儿唐糖还是没想透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等贼喊捉贼的高端本事,她怕是这辈子都学不到他一分皮毛。
回想昨夜之事,道理说去天边,黑脸之人好像也当是唐糖罢?结果他倒像吃了多大亏似的,一张臭脸摆到现在。
纪二昨夜那等暴怒,当真只是因她卷在此案之中过深之故?
水深水浅,难道不是淌过之人才最清楚?
唐糖心底终究存一分疑,想起昨夜种下的因,既然种了,不若探一个水落石出也好。
“二哥哥玩笑大了,这等天凉如何还穿得薄衫,你的身子又不比平常!”
唐糖假意亲近,拽过那只蓝袖口就往上捋,急急凝神去探……
第28章五层皮
纪二小臂那段肌肤……啧啧,端得是细白如瓷,唐糖生怕有假,探指往上狠挠了一下。
那白瓷之上,立时起了一道长长的红抓痕,竟是真的。
唐糖不知道自己是以甚样的心情挠上去的,挠完怔了半刻,心中始终有些无可言明的失落,痴了一般,又去撩他另一只袖子。
照旧还是白瓷一截,很晃眼。
“唐小姐可曾看够?”
唐糖这才回过神:“我……”
纪理扫一眼自己臂上那道划痕:“你这是嫌我伤好太快,又补刀来了?”
“不是。”
纪理狠狠将他袖子一抽而回:“哼,眼都望直了,一早上嘘寒问暖,还口口声声对我别无情意?这会儿是大白天,待为夫伤愈,由得你从头至尾瞧个遍可好?”
“啐,原来大人还有尾巴的?”
他不理她的贫嘴,只一味盯着她有些微肿的唇:“睡得好么?”
唐糖登时面色飞红,心慌将脑袋一低,却为那只胳膊一搂,懵头懵脑撞入了纪二怀中。
“夜里可曾想我?”
唐糖脑袋抵了抵,抵不开,只好恨恨呸了口:“大人不是被我气到不行,方才脑袋还冒着烟,如何一会儿又忘记了?”
纪理揉一把唐糖头发,重又气呼呼的:“亏你还知道。”
这语气之幽怨,唐糖简直不可忍。
却听见阿步来报:“您前天从京城带回的少奶奶鞋码,晨间小的已然送去了,不过您大前天离遂州时交代的……”
阿步习惯了纪二一人在家,压根忘了唐糖前夜是宿在宅子里的,见二爷正搂着媳妇,骤然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小……小的知错,小的过会儿再来。”
唐糖身子僵了僵,却不得动弹:“这么说,您三天里往京城打了一个来回?为的什么?”
阿步好死不死探个脑袋回来:“少奶奶,您回回画来的花瓶,二爷都一张一张珍藏得很好,此番信只有十二个字,小的瞥见也怪担心的,莫说二爷了。”
纪理怒喝:“林步清!”
阿步缩脑袋走了。
“大人?”
在这世间了无牵挂,一意孤行又算什么呢……无害于人就好了。
即便昨夜被他怒斥,唐糖依旧觉得理全在自己这头,她横竖又不碍着别人,小命一条,这世上还有哪个在乎?
现在乍听之下,细算纪二这三天,怕是眼都未曾踏实合过一回罢?
唐糖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急欲看着他问上一句。
纪理却将她搂得更紧,还死摁着她的脑袋,坚决不让她抬一抬。
唐糖一亏心,便红了眼眶:“大人您小心伤口……”
此时阿步又在外小声禀,外头车马皆已备好。
纪理这才轻轻放开唐糖,敛了神色吩咐:“收拾上路。林步清,你将那一箱梅酒全数带在路上。”
阿步伸头张望一眼,不搂了?
他挠挠头:“整箱?不就去一天……哦,少奶奶爱喝,小的这就去取。”
纪理在其后更正:“是我爱喝,半刻不愿离。”
唐糖想起昨夜,忐忑得心直扑腾,他待自己怎样是一回事,自投罗网却是另一回事了。
“我恐怕不能出去玩,那头的事情撂了一半不管,宝二爷也许不得要领。我不是担心裘大人,但就怕他搞砸……大人?”
她字斟句酌,悄眼看他一脸正经,竟很怕他忽又生了气。
幸好纪二沉默半天,只答了声:“……也对,那你去了再回。”
唐糖低头似蚊子叫了声:“噢。”
扬眉吐气,转身就往屋外的方向跑。
“回来。就这么去了?”
唐糖才跑开两步,听得心头一紧,头皮发麻……被这么往回一捞,就又被抓回了他跟前。
“大人……还待怎样?”
他不说话,却揉了把她的头发。
唐糖傻愣愣摸摸脑袋,又低首瞅瞅身上女衫:“真是,行头还藏在客房里。”
“哼,昏头搭脑。”
唐糖钻进客房,照着纪二平常教导,将自己重新打理成个俊美小差官,镜子里左看右瞧,得意志满跑出去转悠。
阿步一眼就看呆了:“哎呀,少奶奶好生英武!”
唐糖更得意,想着那人即便不肯夸她这个学生,好歹冷嘲热讽两句,她也算知足了。
孰料纪大人凝目望她半天,竟连半个“哼”字也无,径直提人进屋,洗光重画。
唐糖对镜摸一摸新添上去的眉毛,大不高兴:“大人故意的罢?作甚将我画成这个样子,一点不好看。”
此人不仅身边有眉粉,连胭脂膏都是常备的,描了眉,居然还抛给她一盒胭脂。
唐糖瞅瞅镜中尚有些红肿的唇瓣,羞了脸取过胭脂来抿,纪大人这胭脂也不知何物调成,这一抿,唇上连血色都不大好了。
“益发的不好看。”
“好看难看,哼,唐小姐欲给谁看?你真的是去当差?”
“这也不像我么,两道眉毛怎么看怎么愁苦,嘴唇灰扑扑的,整个人都没精神了。”
“你无事多想想我,不就正好应了景?”
唐糖一咬唇:“……想你作甚。”
“哼,我在唐小姐心中不是凶神恶煞?若是想起来,心中便也一同愁苦了。”
“嘁。”镜子里两道小愁眉毛,一笑便显得滑稽起来。
“以后也只许这样画,听见没有?”
唐糖想想,大人总是为着自己好的,便“噢”了声,这才真的走了。
刚跨出宅门,阿步追过来唤:“少奶奶回来的时候,能否再带一些药膏回来?那个真的很好用。”
唐糖奇道:“昨天我拿来一大罐呢。”
“那罐……小的看二爷就快用完了。”
唐糖又惊又笑:“怪不得那家伙好那么快。那一大罐难不成全被他吃了!”
“是不是不容易得?”
唐糖不以为意:“别担心,我带回来就是。对了,二呆还在他榻上睡觉,一会儿你将那胖子抱下来,给二爷换条洁净被单……二呆到处乱窜难免沾了脏东西,新伤马虎不得的。一切拜托,回见!”
裘宝旸毫发无伤,一见唐糖忙着先诉苦。
中秋午宴一完,刺史大人热情难挡,宝二爷被刺史招待得差点脱去五层皮。
怎么个五层皮呢?
搓澡一层皮;推油二层皮;推拿三层皮;拔罐四层皮;刮痧五层皮。
“刺史府的人不知作甚这般好客,提了哥往那温泉池子里一烫,烫猪毛似的,烫完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那些东西轮番上来。哥上澡堂子里花多少钱,也没见过遂州这班那么卖力气的人,哥被他们这么弄一回,起码瘦上一圈。”
“这么说来宝二哥享福了。”
裘宝旸嗤道:“享福个鬼!你瞅瞅哥的脖子胳膊腿,青一块,紫一块,知道的我去泡了温泉,不知道的还以为哥被人揍了。回来是虚脱无力,沾枕就着,昨夜月亮是扁是圆,哥愣是没见着!”
唐糖大笑:“是圆的。”
“哼哼,你欢欢喜喜跑去鹊桥相会,自然看什么都是圆的了。”
“……”
“唐糖你怎么愁眉苦脸的,眉心血淤,听闻在这儿刮个痧就会好的?”
唐糖抚眉忍笑:“呃,算了罢,我就是因为心里正愁苦……前日鹿洲劳而无功,宝二哥难道不愁?”
“愁。不过也别太愁!来来来,田书吏坐下说话,哥正有两桩新消息要告诉你。”
头一桩,昨夜裘宝旸正刮痧,陪客一旁的刺史大人贪杯喝多,悄悄透露给他,梁王殿下此际就在遂州!
裘宝旸听别人的名字都好说,唯独这位以温文儒雅著称于世的贤王,这可是他宝二爷的人生偶像。
“梁王殿下私下里,说不定就是为临场督案来的,哥怎么也得拿点东西出来,给我们大理寺长长脸罢?糖糖你说,咱们暗察不成,后日明访鹿洲行不行?”
唐糖本来琢磨,是不是当将前夜之事,稍稍给裘宝旸透露一二。他与纪二回回都如仇人相见,毕竟怪对不起纪二的。
如此听来,吓了一跳!
这位刺史显然是对方的人马,却清楚梁王下落。为了验裘宝旸一个背伤,对方闹出那么大阵仗,即便梁王是位贤主,也难保他身边的人……她差点是在给纪理招事呢。
纪二离事越远,纪陶的东西越安全,对纪二自己亦越安全。
“万万不可。宝二哥切勿贪功,如今我们恐怕离真相还十分遥远,当务之急,您还是该调到纪陶当日经过手的全部卷宗,他出事绝不能是因为私事,必是哪件案子上得罪了什么人。我不怕苦,一件一件排查过来,顺藤摸瓜,不怕查它不到。”
“舍近求远?”裘宝旸若有所思,随即点了头:“也不是没有道理,鹿洲之事万一查错,满盘皆输,不若从头再次排查一遍。”
唐糖松了口气,等他讲第二件消息。
裘宝旸却盯着她出神,面色凝重:“糖糖,纪二是不是常常欺侮你?”
唐糖抿抿唇,脸上骤红:“没,没有的。”
“你老实告诉我,他待你真的好么?”
“还……还好。”
“你是不是真心喜欢他?”
“呃,您问这个究竟想作甚?”
裘宝旸压低了声:“哥有确凿证据,纪二背着你,在外金屋藏了娇。”
唐糖正好在喝水,“噗”喷了一地。
第29章纪刀刀
唐糖斜一眼:“宝二哥您别同长舌妇似的。”
“你不信?”
唐糖皱眉头:“你暗地在查他?”
“哥查他?哥焦头烂额了何来工夫查他?是哥同纪陶的一个发小……对了,那人糖糖你认得,杜三胖!”
“三胖,家里开钱庄那位?”
裘宝旸很高兴唐糖记起来了。
家中摊子大,杜公子早早被他爹发去从西京分号历练起,如今已然接管了家里的半壁江山,俨然是杜记钱庄二掌柜的。
三胖近日正好也来遂州分号巡柜,昨日裘宝旸赴宴去的路上,恰巧遇着了。
三胖把持着大买卖,待小伙伴的情分倒是丝毫未减,二人你来我去聊了不多会儿,相约今晨再聊。就是今早喝茶的工夫,三胖随口侃山,爆给裘宝旸一个惊天大猛料。
五年前,有人用纪伯恩的名字,在杜记西京分号,开了一个户头。
同名同姓照说也不是没有,但三胖当时就在西京,查账时见上头竟赫然有纪陶大哥的名字,自然就生了心。
那人再来之时,三胖柜里悄看,这户主不正是纪陶那黑脸二哥!
裘宝旸埋怨怪三胖为何早不告诉纪陶,如今纪陶人都不在了。
三胖却很冤枉。
来者都是客,为户主保守秘密,这本就是钱庄不成文的行规,拎了条鸡毛就当令箭,到处嚷嚷,他们的杜记开不下去。
纪二哥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就是过阵子会往户上存一票银子。纪陶说不定本就知道,即便不知,估计也不会兴致好到撂下手头案子不查,跑去翻他二哥的账。
裘宝旸一心替唐糖不平,今早既听入了耳,自是拽着三胖,非问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三胖其实也再透露不了更多,只知纪二的那个户头,自四年前起,要求他们每月定期往另一个人的户头上汇划一百两。因为账面余额充足,此举从无间断,本月依旧。
对方的户头开在章记钱庄,故而三胖只知一个户名……唤作纪刀刀。
“糖糖,每月一百两数目虽不是什么巨款,但也万不能算少。汇流成海,四年连本带利,少说也是五千两银子!他肯定瞒着你。”
“呃,杜公子也可能认错人。”
裘宝旸当即否了:“绝无可能!糖糖你不要自欺欺人,除了纪陶自己,咱们一干小伙伴,哪一个见了纪二是不怕的?那个瘟神,脸黑乎乎地一沉,哪个可能认错?何况他开的户名又是纪大哥,天底下哪来这等巧事!”
“……宝二哥,你也说了,我们眼下焦头烂额。那么多要紧事,怎么排都排不到纪二身上,随他去罢。”
“你说真的?”
“我说假的作甚。”
裘宝旸面色很沉重:“糖糖,我知道你大度,却是什么事情都大度得的?那个纪刀刀说不定就是纪二的什么私生儿子!”
唐糖噗嗤又笑:“你太逗了,他不是,呃……救驾遇刺?”
“你不算算时间。按三胖说的,那个纪刀刀说不定已然四岁了,纪二是几时救的齐王驾?”
“两年前。”
裘宝旸一拍案:“对啊,纪二如今是别想生孩子了,所以就更要命!上回纪二去西京,哥回想着就古怪,你发现什么异样没有?”
“没有异样,他去之后,唤我也去了一趟,比我先回。”
裘宝旸都急死了:“他一定是在故弄玄虚!哥看你这家伙完全没有这根筋啊。一个没有子嗣的正室,回头就等着被领着儿子的外室欺负上门好了。”
唐糖一副置身事外看白戏的样子,嘿嘿笑道:“宝二哥想得可真远。你说若真遇了这情形,那个外室可会动手打我?要是她打不过我,您觉得纪二会帮谁?”
裘宝旸那个气:“你怎么倒像在说风凉话?他不是纪陶,纪二从来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我看你是自己恋昏了头,便以为他待你也是全心全意。”
“你别总这么说,好歹……”
“好歹什么?他都养了外室,凭什么来娶你,纪陶若还在世,你觉得纪陶能答应么?结果哥说纪二一句,你还舍不得。哥太失望,糖糖你简直色令智昏!”
唐糖实在是好笑,却又气不起来。
她也不是没点好奇,但纪二的秘密本来就多,查他作甚?真怕裘宝旸发了狠去查,查出点不愉快来,闹得彼此不好收场还是小事;一个不巧当真引火烧了过去,于纪陶的案子很不利,对纪二更危险。
这种事情她非阻止不可。
裘宝旸骂都骂了,她只得搪塞:“宝二哥教训得对,不论那事情是真是假,我都会多多警惕。”
裘宝旸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月前你不是这样的,这回小别胜新婚,他一定使了什么新花招!唐糖你难道非他不可?”
“呃我……嫁鸡随鸡。”
“妹妹,纪陶虽不在了,你只当哥是你亲哥,有些话……”
“您说。”
裘宝旸压低了声:“诶,纪二他……那个……不行……这一辈子的事情,妹妹你要想清楚。趁早和离,还能得个自由身。”
唐糖忍笑垂了首:“我们信郎中。”
“啧啧,他真那么好?”
唐糖脸红透了。
裘宝旸叹口气:“看来哥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唐糖见势,赶忙提醒:“方才的事,还有这事,宝二哥若牵涉里头,我怕他面子上挂不住。别再查他的事了。”
裘宝旸气呼呼摆手:“哥往后再不管你!”
然而宝二爷又确实是个热心人,说是这么说,过会儿又摸出张名帖来:“喏,遂州涵春堂是我表姑父家开的,跑去递上这个,好药什么的,保管紧着你先抓。”
唐糖想着纪二没准还真用得上,谢过裘宝旸,小心收好。
这天的公务不多,裘宝旸先拟了封信回京,请调阅纪陶历年经办所有卷宗。
完事之后,听从唐糖建议,寻那遂州法曹前来,继续声东击西问那些陈年旧案。
到了黄昏时分,裘大人终于搁下案头笔,邀唐糖一同去庆云街用晚餐。因为他终于打听得,他的人生偶像梁王,就宿在庆云街的别邸里头。
上司协同下属日理万机了一天,晚上仍不知疲倦,跑去饭馆接着聊案情,这是何等的敬业?万一梁王殿下微服恰恰也下到这间馆子,正与他迎头撞上……宝二爷也不贪图什么升官发财,但求得偶像一句夸赞,心头便是无比的舒坦了。
结果唐糖非说有别的事走不开,裘宝旸不好意思独个去庆云街巧遇偶像,听闻遂州城西的西门汤不错,横竖无事,晚上便打算去泡一泡。
唐糖笑他:“泡汤真的那么好?宝二哥昨天不是都褪了一层皮,青一块紫一块?居然还想着到处去泡澡。”
裘宝旸恨骂:“你那黑脸的二哥哥又好在哪儿?你不是照样上了瘾,一天不见就放不下?”
唐糖居然无话可答。
回程二人顺道,唐糖搭裘宝旸车,打算在思明巷下车,拐条小巷子便能到纪二私宅。
结果裘宝旸对着窗口哼一声,唐糖定睛看,却见巷尾那个人,一直孤单单立着。
“他脸色不大好,哥觉得他也应该刮个痧了。”
唐糖心道他还不是为了救你,捧着个纸袋急急跳下车,回身没什么好气:“您要再毁他,我可真翻脸。”
裘宝旸噤了声,咕哝一句重色轻友,吩咐掉了马头,走了。
纪二接到唐糖也不理,只抢过她手中纸袋朝前走。
唐糖后头紧跑几步,在侧边偷瞧一眼他的脸色,果真……
“大人白天不曾休息好?”
纪二也不答话,自顾自接着走,推门入宅方冷声问:“今日有什么事?”
唐糖见他怏怏不乐,大约是厌烦裘宝旸,遂解释:“宝二爷他是顺道送我,他昨日被刺史拉着泡了半天澡,大人……对方好像有点嚣张呢。”
“还有呢?”
“宝二爷还说,梁王亦在遂州。我怕多事,并未将那夜之事告诉他。”
“嗯……还有?”
唐糖想起白天裘宝旸绘声绘色说起纪二外室的事情,偷笑了一笑,却道:“没别的事了。”
纪理提溜着那个纸袋,回身扫了一眼唐糖,问:“真无事了?哼,祁公子有何事让你这般高兴,不能说?”
唐糖心骤然间紧了。
“真的没有,我只求了药。”
纪理仍不高兴,捏了一把唐糖鼻子:“哼,翅膀愈发的硬。”
纸包里没别的,正是纪二背伤的药。
唐糖今晨去取,祁公子的确对她另有吩咐,然而那种小事,纪二本来就帮不上忙,加之他重伤失血,面色都仍未见好……何苦平白惹他动怒,再伤了身?
想自己在外对他百般维护,就怕旁人引火误伤于他不利,结果他捏了这么点鸡毛蒜皮,就如此不信自己。
唐糖揉着鼻子,又痛又委屈。
“您也不用这个样子,我又不是您的谁。那个纪刀刀的事,我可曾盘问过您一句?”
要不是这人小心眼,他的烂帐,她才不稀罕问!
纪理顿了顿,蹙眉问:“纪刀刀……这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纪二:揉鼻子就是疼爱的意思,真是不懂,还吃这种醋
糖糖:哼
大纲菌:烂账慢慢算。
纪二:我冤枉
大纲菌:你活该
第30章九宫算
虽然对面是个狐狸般的人物,唐糖总觉纪二听了纪刀刀这个名字,当真是懵了一懵的。
一个二十出头的贪官,早年私养了外室,照理也不是没可能。不过那一年一千二百两的银子,纪二这样的财迷,他真的舍得么?
故而唐糖以为此事可信度还是不高。
纪二见她笑嘻嘻的,随即就将脸沉下来:“裘宝旸又在编排我什么?”
“咦?”难怪裘宝旸怕他,全都被他料死了!
“他小道无数,有一天不编排我才怪,哼,唐小姐尽管陪同着他一道毁我不倦好了。”
“大人这是良心被狗吃了,我今天为了大人……”
她本想说,我为了你差点就跟宝二哥翻了脸,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纪二又捏了把她的鼻子。
这回捏的不重,可恶的是整个呼吸都不好了,唐糖强挣开去:“大人怎么有这种爱好,透不过气……谋杀呢!”
“哼,这样才公平,你往后每透一回气,都须想着我。”
唐糖一阵恶寒:“这种话真难为你说得出口……”
纪理一本正经地:“可见甜言蜜语也并不难以启齿么。哼,我今后随时可能说,唐小姐最好给我一一记着。”
“呃……我不敢不铭记在心。”
唐糖本来实在想给他一些面子的,然而待她正经答完,两颊的肉早就忍得酸胀难耐。这世道真是,忍悲伤易,绷住不笑太艰难。
再偷眼看纪二面色,他依旧摆着一副爱搭不理样,却到底缓和不少。
不过纪理又问:“看来你今日当真为我得罪了裘宝旸?”
唐糖止了笑:“呃……”这人真是,就不要一语说破了罢?
不想纪理得寸进尺:“那位祁公子,唐小姐为我一并开罪了可好?”
“过河拆桥这种事……”
纪理酸溜溜地:“这个自然,那位倜傥风流的王孙公子,裘宝旸哪里比得,更何况是我。”
唐糖哭笑不得:“这都什么和什么?宝二爷一个小白脸……诶,大人莫将任何事都想得那般龌龊,人家请人干活,谁理我是男是女?再说那祁公子是个凶人,那张黑脸一贯绷得比您的还黑,我的口味是有多重。”
“你的意思是,裘宝旸太白,祁公子太黑,我这样的才恰如其分?”
“你……”
“罢了。你的心意,我很欣慰。”
“……”
唐糖气歪了鼻子。
纪刀刀是谁这回事,早不知抛到哪重云霄去了。
晚饭用罢,纪二在书房料理公务,唐糖留于院中逗弄二呆。
头上银盘升起来,依旧是圆乎乎的样子,皎皎可爱。
这夜愈发的凉,唐糖想起纪二明早要回衙,该吩咐阿步为他内添一件夹衫,转去说完话回院子,见那肥呆子不在原地,寻了半天,却见那肥身子正趴了个窗台,正往窗户里头张望。
唐糖顺着瞧过去,里头正是纪二书房。
纪理挑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