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档手绕回柜台,提笔沾墨记账本。
唐糖只得屏息将自己缩在柜案底下,拼命藏严实了,既怕老头发现自己,又不知什么时候才得脱身,忍得很是焦心。
幸好前头又有客来。
唐糖不想耽误工夫,趁老头儿再去见客的当口,重新抽出了存放本年账册的那一屉。然而她可以找见注明“五月”、“三月”、“二月”、“一月”的册子,却独独不见四月的那一册。
这位来人原来是老头儿的熟人,因为聊斗鸡聊得正起劲,高谈阔论,一惊一乍的,结果吓了唐糖一跳,差点碰掉了柜台上的那本翻开的账册,幸亏册子未曾落地,教她一手接住了。
唐糖正想悄悄将那册东西送回柜案,目光却猛地停住,手中册子的侧脊上,不正标着“四月”的字样?
她随便先翻开了一页,打算细细找,不想凝目去看,映入眼帘竟正是“陶唐”二字。
唐糖心都快跃出来,心急去读这一票买卖,可惜当铺的行话她半懂不懂,然而一径读到尾端——八月十四日销。
账簿上自然没有交接的手续,这是什么意思?东西被人取走了?八月十四……
不正是今天!
她急得手上一抖,那个销字的一个点,被她抹出了一团墨迹。
方才那个驼背波斯客,取走的难道是……
唐糖心急如焚,苦等那个聊斗鸡的熟客离去,老头儿再一次出门相送,她才逮机会离了这间当铺。
此时夜色初降,茫茫鹿洲,教她再往何处去寻那个波斯客!
唐糖又胡跑了一阵,想着索性跟了人潮跑去那佛陀坛的斗鸡场试试运气。
不想她不曾找见什么波斯人,老远却见斗鸡场前排的位子,裘宝旸俨然大喇喇坐在那里,身边分别倚着那位妖娆朱掌柜,宝二爷对着场中指指点点,时而朗声高侃,时而与朱掌柜低声调笑。
让你原地等着,被人调虎离山了,你还在这厢傻乐!
唐糖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将裘宝旸一揪……
那人与那女子皆回了头,女的不是朱掌柜,男的亦不是裘宝旸,那张陌生的脸被她揪得一脸错愕:“小兄台何事?”
“对……对不起,我认错了人。”唐糖一脸的汗,疾奔而走。
背影服饰皆如出一辙……此地怎么会有一个同裘宝旸如此相像的人!
再众里寻人,唐糖愈发地迷糊,裘宝旸昨夜出门逛花街,这是选的什么混账衣裳?
人潮拥挤,却见东边一个宝二爷,西边一个宝二爷,糖糖撞来撞去,倒见着四五个同裘宝旸身量穿着大同小异的男子,却一个都不是裘宝旸。
真是见鬼了!
夜色转浓,五两金与那八字眉都已上了场,锣鼓喧天里,台下一片哄闹叫好之声。
唐糖再回方才与裘宝旸分手之处,根本不见宝二爷的踪影。
而四周漆黑再无一人,唐糖摇一摇那扇门,赌坊之门牢牢紧闭。她犹豫半刻,猛一抬头,却见那房子后头瞬时晃过了一道灰影。
她恰好扫见那一坨高耸的脊背。
灰衣驼背的身手竟很轻快,唐糖赶紧飞身跟上,那人脚下如风,疾奔了一阵,终于在远离佛陀巷的一个转角拐了弯。
唐糖总算眼明身快,抢进巷子,那窄巷不长不短,却是空无一人。
锣鼓声早变得遥不可及,巷子里连丝风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头上一轮孤月高悬。
唐糖身贴光秃秃的巷壁踽步而探,凝神听巷尾那端有无脚步声。
她经过巷旁一扇紧闭的黑木门,此地户户的门都是一个样子,唐糖正犹豫着当不当推进去看看,木门忽而吱呀开了,探出一只手来!
唐糖惊望那一抹惨灰色的衣袖,欲喊早已不及。
那手将她一把捞入黑漆漆的门内……一时间她口鼻皆被牢牢掩住,侧脸生生撞上去,耳朵恰贴着那人胸膛。
怦怦……如擂。
第24章黑暗记
悬到了嗓子眼的心,竟是慢慢落定下来。
可唐糖仍是欲喊不得,欲挣无力,只有手上狠狠捶,呜咽般发出声音:“装神弄鬼,如何总是你!”
她被这人掣肘,力道分明用不出来,此人却低低闷哼了一声,仿若吃痛:“……你知道?”
他这才略松了手。
唐糖恨得咬牙:“大人当真无处不在……亏我还很自以为是,只道这回,得脱大人魔掌了呢。”
“哼,若无在下的魔掌,唐小姐以为与你那位裘上官,今夜上得了回遂州的船?”
“不要危言耸听!你是从遂州到此,跟在我们后头?还是专派了条尾巴一直在我身后?”
“我还没有这个闲工夫。”
“从前看《异闻录》,听说异世有一种物件,将其隐藏在极细微的地方,可在远方获知那人的行踪。大人难道在我靴子里装了此物?”唐糖边问,脚下却悄悄后退,预备开溜。
“哼,闻所未闻,纪某可没有唐小姐这般见多识广。”纪理身法稍变,与唐糖交换了个位置,那出门之路便被他封死。
他将她往回一捞,压低了声,厉色道:“别出去。”
这间屋子黑咕隆咚,唐糖看不清他的连,却想起些什么,机敏地探手往他背后一抓……背后硬硬一坨,这人果是背着一个罗锅,那波斯驼背竟真是他扮的!
可那模样声音……
唐糖暗暗惊服,纵是现在,她仍无法将这二人联系到一处。
“怪不得指点起我来,如此的倾囊相授,原来大人装神弄鬼的本领,早已出神入化了。呵呵,以后好不好多教我一点?”
纪理没有好气:“唐小姐能保住性命,再来想这些事情不迟。”
她猛想起当铺那一笔帐:“那大人就快快将纪陶的东西给我!”
“哼。”纪理笑声很冷,就像是在嫌弃唐糖的笑话不够好笑。
“知道你不会给。被你得了去……我可以愿赌服输,但拜托大人别告诉我说,你有法子得到此物,是因为你们兄弟情深,骗鬼么!你握着他用命保下的东西,满足一己之私欲,良心何安?”
黑暗里又是一声冷笑:“唐小姐即便想得,敢问手中可有那赎当的密符?”
唐糖有些心虚:“密府必是纪陶当初亲自画下,留在当铺的……他会画什么,我自然知道,左不过那几样!只需想一想,总能想出来。”
“你很了解他?”
唐糖不想说话。
如若那件东西存于当铺之后,纪陶即遭横祸……然而这件东西能够保存至今,那就表明,除纪陶之外,当是无人清楚此物下落。
她忽地激动起来:“大人当日是不是只身往狱中见过纪陶……”
她话音未落,却被重新掩住了口。
“唔……您不要这样,纪陶可曾留下什么话?”
纪理不放手:“嘘。”
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由远及近,一路说着话:“小子跑得太快。不过他背后挨了我一镖,见了血,伤口绝不会浅。”
另一人道:“他既躲去了佛陀坛,不如这会儿去人群中拿住他。”
“人多眼杂,谁知道这里还有别的什么人?而且东西若是不在他手里,拿人也是白拿。主上要我们在鹿洲守这么多月,等的正是他今夜得手之物。哼,而今果真等来了人……我们大海苦苦捞针,他们倒是藏得严实!我们去码头等,若真教他跑脱,明日到遂州,也还来得及。”
“这家伙知道预先布下疑阵,狡猾至此……明日难道不会使计不认?”
“他背上重伤,如何不认?我自有办法。你道哪家的公子哥儿都同那纪三一般难搞?威逼利诱,明天保管他什么都交出来……”
“……这倒是。”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纪理的手才又松开了些。
唐糖惊愕地望着纪理:“他们是谁!受伤的又是谁?”
纪理幽幽问:“你说呢?”
她一时失控,意欲破门而出,却被纪理一臂死死揽住了腰肢。
唐糖泪水夺眶:“二哥哥,他们就是害纪陶的人啊!”
“世上送死的法子不计其数,唐小姐确定要选这一种蠢到无可救药的?”
唐糖茫茫然被他拥在黑暗里,泪水滴落地面的声响,竟然清晰可闻。
纪理放开她,唐糖感受到那一只手又缓缓伸过来,分明已然近了自己的脸,却终于收了回去。
“跟我过来。”纪理交与她一只袖管,自顾自转身,往里屋走去。
唐糖认命般,由他领着走入更深的黑暗:“宝二爷,我听来像是宝二爷背上受了伤……他们说他躲去了人群?他究竟在何处?”
“哼,看来唐小姐对他很是着紧?”
唐糖抹一把泪:“这时候风言风语您还是不是人?”
纪理不语,却将唐糖抹泪的手一把攥紧,唐糖暗暗觉得他牵她于黑暗中绕了无数道弯,这才终于停下。
唐糖有些不齿:“大人以为带我摸了黑胡乱走,我便记不清路了?大人忘记了我的长处。”
纪理压根没有理会,却引了她的小手去摸身前那面墙。
现在唐糖感受到了,那个地方,有一枚锁眼。
“唐小姐的长处,纪某岂敢相忘。”纪理忽然撒开手,拣了身边空地,席地坐下。
一副吃现成的口气,显是在等唐糖开锁。
唐糖大为不解:“你坐下去作甚,你……不嫌脏的么!”
“……没时间去找朱掌柜取暗道钥匙了,唐小姐若想赶着去码头寻你的裘上官,就要抓紧。”
唐糖闻言不敢懈怠,取下细发钗来探了探那个锁眼,又侧耳听了听:“这是个迷宫锁。”
“很难开?”
“是个小迷宫,可以开,能点灯么?”
纪理转头望了眼四周,高处有气窗:“最好不要。”
“那……容我先寻到这锁的出口,当就在不远处。”
说完唐糖便往那壁上缓缓触探,很快停了下来,以钗凿开墙上掩人耳目用的纸、泥以及一片铁块:“幸好埋得不深,就是这里了。”
她拔下发后暗藏的另一根铁钗,那钗竟是软的,在她手中折成一个挺大的弯,被唐糖小心探入那个出口。
“大人,这个要劳烦您用嘴,勉力去吸,记得要用很大的力气。我在另一头,尽可能推了珠子往您这边走。”
纪理不动:“……”
“您不要嫌脏,这个节骨眼上什么都是万不得已。我来吸也可以,但是里头那颗小珠子您能替我引过来么?”
纪理只好起来,又微微蹲身,依了唐糖的嘱咐去做。她这根钗原来是空心的!
唐糖拆下绑在发髻里的那根长细铁丝,将耳朵紧贴于墙面,将那铁丝一点一点往里头送,过会儿取出折一道奇怪的弯,继而再送进去,便能再送得深些了。
“大人使点力气,快了。”
唐糖又取出铁丝弯了一道,再一次送入:“大人卖点力气行不行?你难道是怕弄坏人家朱掌柜的东西?这锁横竖是不可能留全尸了的,您若想保全它……也行,那今夜我们就出不去。”
纪理默然照做,然而唐糖直摇头:“您这是没有吃饭么?”
纪理忽地猛呛了一阵,嗽了好几下。唐糖听见铁钗和小铁珠子相继“叮当”落地的声音,仔细摸地捡着,终于笑了。
唐糖在暗中重新收拾齐整头发,听纪理又咳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便想替他拍一拍背。
“真是委屈大人。”
一摸却是那个驼背,她竟有些想笑。
为了憋笑,唐糖只得装作浑不在意,伸手替他抚了抚胸口:“好些了么?”
夜大约是深了,高处的气窗映进少许的清辉。
纪理沉默不语,唐糖悄眼看他,仍是看不清楚脸,却隐隐可以望进那双墨潭。
唐糖别开眼睛:“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我可没有工夫替朱掌柜修锁哦……大人愣着作甚,还不快开了门走。”
暗道逼仄且漫长,纪理走在前头,唐糖小心跟在后头。
两人都只顾沉默行走,未曾再作一句交谈。
去往遂州的快船停在一个极隐秘的码头,发船之后,唐糖发现船舱里躺着一个人,她揭开船舱的帘子,借着月光望了眼。
裘宝旸已然换了衣裳,睡得正安详,一副怎么都吵不醒的样子。
唐糖想要替他翻一翻身:“我看一看他的伤。”
却被纪理一把挡了:“他没有伤。不用吵他,他睡着了才不聒噪。”
“没有伤?那方才……”
纪理放下帘子,船舱里又是一片漆黑,唐糖听见他坐下来,声音略低:“劳驾唐小姐帮纪某一个忙。”
“什么?”
“替我卸下背上的东西。”
唐糖想,这人倒也是真会使唤人,不过他大约也是累了。
此前这番险情她虽说还未全然弄明白,却知今夜若无纪二,他们多半不能全身而退。这便委曲求全,依他一回。
不想她刚替他解下那件灰衣,又将藏在其间的那坨罗锅取下,正欲怨纪二穿得太多,将手一触,却触着他肩背之上,那一大片温湿之地。
唐糖疑惑那奇怪的触感,遂俯身嗅了嗅,一时大惊:“是血!”
第25章夜舟行
纪理低喝:“何须一惊一乍。”
不知从何变出一把匕首,一小个瓷罐,交与唐糖。
唐糖未接,依旧怔在原地:“受伤的如何是你?他们方才口中说的那人,分明不是裘宝旸?”
纪理不耐催促:“劳烦替我将右肩布料割下,方便上药。”
唐糖接下两件东西,闻一闻瓷瓶,知道那是白药。
她照他的话,提了匕首小心去切,因为略有些失神,却是嘶啦一声,一个不慎切过了,衣料撕开了一大片口子:“……对不起。”
纪理声音虽则虚弱,嘲讽之心不减分毫:“不必,这又不是我的衣裳。”
唐糖骤然明白:“大人与宝二爷换了衣裳,扮作他的样子,引得他们袭击……为什么?”
“这样岂不皆大欢喜?唐小姐方才听闻你的裘上官负伤,不是心急如焚?”
唐糖恼了:“你这个人……怎的不知好歹?”
“哼,我是不知好歹。”
唐糖无言以对,为了给他上药,欲揭帘子借一束月光,被他一把拦了:“不要。”
“不然掌个灯?”
“夜河上未必没有人,我特意雇了位能摸黑夜行的老船家。”
“大人是忒谨慎了些……就这么摸黑上药,弄痛我可不管。”
“无妨。唐小姐能凭良心就好。”
唐糖气极,心知是怎么都拗不过这个混账了。
然而人家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她说归说,又不好真的痛下黑手,更不……忍心胡来。只得耐了性子,极小心地用指尖轻探他伤处:“可是这里?”
估计是被她触痛,纪理分明忍得辛苦,终究是道了声:“是。”
“那人说是用的镖?”
“拔了。”
“镖何在?”
“河里。”
此事非同小可,此人却偏是惜字如金,唐糖有些火:“不知有毒没有您就扔了?”
“无毒。”
唐糖指尖微颤了颤:“但伤口仿佛极深,大人可否容我掌灯……就一眼?”
“不行。”
唐糖气得说不出话,找来水葫芦,抽出丝绢来沾了水,单凭着感觉,为他细细清洗。
她本不欲理他,然而大约是因为真的弄痛了他,他的身子分明微震了一下,唐糖只得咬唇嘱咐:“大人再稍稍忍一忍。”
纪理一言不发。
唐糖总有些奇:“方才大人引我过去的时候,那般好身法,竟躲不过那人一支镖?”
“不由得他留个记号,他明日用什么找你家大人要账?”
唐糖恍然悟了,对方只当是伤了裘宝旸,明日必去寻宝二爷的晦气。然而因为宝二爷根本无伤,那人必定吃瘪……
明日才是真正看好戏的时候,对方究竟什么来路,明日就会有个头绪了。
“大人高明!”
“哼。”
“只是您也太过生猛,就这么生生挨了一镖……”
“还不是因为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您还没告诉我,您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哼,你说呢?”
唐糖如何知道!
纪理哼一回,那个伤口渗出的血倒更多一些,她忧心他的伤势,这当口着实不忍多问。
这人的脾气糟糕若此,但另一方面,又实在硬到了教人暗生佩服。
船舱封闭,伤口便不易干,唐糖低了身,轻轻替他吹了许久,时不时问一声:“大人这样会不会觉得好些?”
洗罢的伤处渐渐收干,纪理孤坐在黑暗里,一直没有答话。
唐糖本打算这就替他上药,然而他的衣料起先便教她撕了个大口子,她一个不小心,顺手就触到了一旁……一时大为不解:“还有伤?我摸摸。”
纪理极不耐烦:“这个不是,你不用管!”
唐糖吐吐舌头,咕哝道:“驴脾气。”
纪理却放缓了声音:“你可还记得大嫂家……那个小弟?”
唐糖记了起来。
在她约莫十岁的那一年,纪家的大公子伯恩尚在人世,温文儒雅一个人,却偏偏年少时就立志投身军中。也不过就是二十岁的年纪,在谢大将军的北军之中已领宁远将军衔。
谢府乃是西京将门,纪伯恩又极得这位上将的赏识,上年已同西京将门谢家的小姐定了婚约,次年秋天就是婚期,喜事将近。
那年春天,谢大将军入京述职,顺便携了他一双儿女同行,得闲暇时,就全家上纪府做客。
一来是为让谢小姐相一眼亲,二来也让家里只爱舞刀弄棍的小公子开开眼,瞧瞧他们书香门第的亲家府上,是如何的不同。
谢府的小公子比唐糖还小一岁,是个胖子,性子却皮猴一般,恨不能拆了天地,正是猫厌狗嫌的年岁。
小胖子下午就惹了祸,众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偷牵了谢将军的马,上了南院门。
书香门第的格局谢小子不喜欢,南院外那一大片起起伏伏草地,倒似片小平原,很教他喜欢,他打算跑一跑马。爹爹不让他在城里乱跑,这会儿是在纪府,总可以跑了罢?
待到有人觉察小胖子在马上颠颠喊救命,一干大人还在前厅吃酒谈天,纪伯恩亦被未来岳父强留了多喝几杯,赶到的惟有唐糖纪陶同谢小姐几个。
守南院的小厮吓坏了:“我们几个真的拦不住谢公子啊,幸好二爷在藏,这会儿已经捉到那马了。”
三人抬头远望,那疯跑的马上当真坐了两人。
纪理平常最烦这种小孩子,嫌脏都不及,那日也不知怎的,居然肯出手救这个急。那匹马那天确然疯癫了,愈跑愈快,幸而那地方其实算不得大,马疯不远,一会儿就又疯回南门来。
纪理将小胖子一把抱了,眼睛搜寻到一处空地,打算携着小胖子一同滚下来。
谁料这熊孩子倔得没了边,大约也是觉得没脸,他故而有意用一只脚死勾着马镫,死活不让纪理弄他下马。
纪理弄不下来人,却被小胖子死命往马下挤,只得使了蛮力,将小胖子死命抱紧。
他大约还说了什么教训的话,小胖子何时被人这般管教过,气晕了便索性一脚踢了马镫,拖着纪理自毁般往马下坠。
纪理不过一个十六岁的清矍少年,被个九岁的胖子这么一坠……
他们一同坠马的瞬间,纪理同小胖子掉了个个,他以背触地,帮谢小子垫了把。
空地并非未雨绸缪的纪二爷选好的那块,故而有一块不小的石头,于是他生生砸在那块石头上,伤了背。
那十七岁的谢小姐跑来搂过弟弟,是又哭又骂。
哭完梨花带雨般,对着纪理道谢,又看他身后的衣衫半破,问他要不要紧。
纪二的臭脾气从来都是那个样子,他也不管对方是谁,“哼”一声,正眼都不瞧人,自回藏百~万\小!说去了。
客是贵客,明年就是自家的大嫂,弄得纪陶十分尴尬,帮着打了两句圆场。
幸亏谢小姐心有余悸,一心训诫弟弟,并未往心里去。
后来唐糖还是听纪方说,二爷那天伤得挺重,皮开肉绽,养了许久。
次年夏天唐糖从京城回家中不久,却听闻纪伯恩随谢大将军一同出征北疆,率十万兵马过昆仑,却不知所踪的离奇噩耗。
大军失踪一事一直未能查个水落石出,至今已成悬案。
算起来,此时距纪伯恩殉职,遥遥已去八年。
“我记得。不是罢……那么多年的旧伤,竟然还在?”
“对。”
唐糖没有心思细想,也不好多问。既想起了纪伯恩,这个夜就变得益发沉重了。
她摸着黑为他细心上药,纪二隐忍的样子,让她很有一些难过。
纪陶如此信任他二哥,想必总有因由。
而纪二今夜能不顾性命这般相援,想来亦是为了纪陶。以往那些事……她与他之间,是不是真的存了他不愿言明的重重误会?
“二哥哥。”
“嗯?”
“您以后一定好好保重。这样的计谋即便高明,爷爷知道了还是会伤心的。”
“哼。爷爷伤心,与唐小姐何干?”
“呃,我们……裘大人大约也会过意不去。”
“今夜之事不必说与裘宝旸知道。”
“啊?”
“他吃了药,预计明晨方醒。教你家大人穿得这般花里胡哨模样,在那温柔乡里醒转,安心享福,无须劳心,哼,倒不好?”
“……”
“裘宝旸这人最不善骗人,他心底若存了事,明日必定演得愈发不像,坏的是谁的事?”
“您对宝二爷还是挺了解么……”
“哼,此话你更无须说与他听,他必当我对他有所图谋。”
唐糖趁机道:“其实……二哥哥真正的图谋,说出来我才好领情嘛。”
纪理一副不吃这套的样子:“不必。纪某从未盼过唐小姐领情,只求你能容我多活几日。”
“二哥哥这般不惜命的人,真的在乎多活几天么?”
“不用再套我的话。”
“大人……”
“又有何事?”
醒转时,唐糖发现自己蜷在一张粉软色的绣榻上,身披一条薄毯。
她恍惚记得同纪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求他指点次日应对之事,他口气虽然不善,倒也一直耐着性子讲。
小快船的船舱十分紧窄,其间只得一张榻,裘宝旸占了。后来唐糖担心纪二失的血多,苦劝他去宝二爷边上好歹躺会儿,谁知他久不犯的洁癖毛病又犯了,哼了一声,再不理她。
后来……她大约是伏在纪二的椅子边上睡着了。
裘宝旸早起仍有些混沌,还当昨夜是唐糖将他弄回的簪花楼,十分的不好意思,道了好几声歉。又难过昨夜空手而归,觉得对不起纪陶。
两人还未离簪花楼,遂州府就派了人跑来传话说,请裘大人今日也不要去衙门了。今天是中秋佳节,刺史大人特意在素华阁设下午宴,要招待他这位京中贵客。
以裘宝旸的身份到遂州,刺史大人照理是无须出面的。他琢磨人家这个样子,显然是给他爹面子。然而裘宝旸最不爱与自己那个老子搭上干系,正打算想个什么由头拒了才好。
唐糖却悄悄给来人塞了锭打赏银:“那个素华阁是个什么馆子?”
来人答:“做的是本地河鲜。不过,大人难道于京中不曾听过素华山的温泉么?中午用完了河鲜,刺史大人自然是要领贵客同往素华山赏月的。”
温泉赏月!
刺史大人出面,来验裘宝旸的伤,足见对方的来头非同小可。
唐糖自作主张,一把替裘宝旸抢过请帖:“我们大人定然准时到场。”
裘宝旸气急败坏看着唐糖把人就这么打发走了:“糖糖你搞什么……我们是有正事的。”
唐糖笑道:“宝二哥今日再接再厉,但求穿得和昨天一样好看。宝二哥谨记,你昨天一天都在簪花楼,其余万事不用理,好好享用那月下温泉就是!佳节如意!”
“那唐糖你?”
唐糖一脸无辜:“我如何去得。”
“那你打算去哪儿?”
“我……有点事要出个门,也许明日再归,也许后日。”
“大中秋的,你是不是要去寻纪二?”
“呃?没有。”
裘宝旸这时候居然精明得令人发指:“中秋节跑去同那种人私会……纪陶从前说,糖糖一撒谎,眼睛就往左瞟。”
“噫,你这个人……不要这样,我一个小小书吏还不兴有点私事告个假?我先走了。”
唐糖也不知自己为甚慌张成这个样子,落荒而逃出的簪花楼。
然而唐糖刚拐到一条巷子里,却被一个黑袍人拦住了去路。
他们并非头一回见,唐糖一下就记起了他,初见此人的地方……
离遂州一水之隔,正是两月前的鹿洲。
第26章猫二呆
唐糖正午时分方至,阿步像是知道她要来:“二爷刚睡着,回来的时候自己换了药,说是伤口不要紧。只是高烧一晨未退,一早问了好几回可有客至,仿佛有些生气……您如何这会儿才来?”
自己换药。唐糖琢磨不透,这个部位他如何换药?
这个林步清算是他的心腹么?唐糖不敢明着追问,纪二应该谁都不信。
生气……唐糖正懒得去瞧他,引了阿步到离房门远些的院门处说话,不以为然道:“生什么气?你们二爷这是巴望着别人过府送节敬呢。”
“节礼要等到过节当天再往外送,那便成不敬了。少奶奶您不晓得?官邸就在虞部衙门,二爷平常都住那儿,这处小宅子只家里人知道。”
“……”
唐糖自袖囊掏出个白瓷罐来交与阿步:“无论你换还是他自己换,记得此乃金疮秘药,比寻常疮药好上百倍。待他醒了,你可要务必交给他用。”
阿步接药不解:“少奶奶对二爷真好,可您这是刚来就要走的意思?家里不住您上哪儿?”
“诶,我大概帮不上忙……”
唐糖揉揉鼻子,东张西望,不见得说自己今日打算跑来过中秋的?
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阿步还欲劝,唐糖眼却尖,在小假山的一个石洞里,发现了一只张头张脑的小花猫。
这花猫的模样本来还算乖巧,偏偏肥得一身是肉,脑门这儿又长了一撮灰色的卷毛,更生出无穷呆样来。
唐糖最是爱猫,十分惊喜,“咪咪”引它出来玩。那呆子起先不肯,唐糖假意要走,它居然从假山洞里跌落下来,落到了地上,肉球球一般滚了一滚,不动了。
唐糖明知它身软无事,仍是惊出一头的汗,呆子却爬稳当了,慢悠悠蠕过来。
唐糖捞了它搁在手上,掂掂分量,觉得这点大小的猫,分量实在是重,呆子却不知她在做什么,窝在她手里抖成一团。过了会儿偷眼看看她,手掌心里嗅一嗅,不怵了。
“小胖子你从哪儿来?”
阿步在旁笑答:“是捡来的。”
唐糖放下小猫,揉一揉那撮呆毛,大为忧心:“阿步,回头待大人好了,赶紧将这胖子交与我带走。你真是好大胆子,留在这儿回头被他发现,迟早遭了毒手。”
阿步目瞪口呆:“二呆不是小的捡的,就是二爷捡的啊。”
这回换了唐糖震惊:“二呆?他不是最烦这些猫猫狗狗!”
阿步算是为纪二说好话:“我观二爷的性子,仿佛总与少奶奶讲的不大像,其实二爷挺好的,私底下也挺随和,一点不难伺候……”
“……”
见唐糖半天呆立,阿步问:“少奶奶您怎么了?”
唐糖若无其事道:“哦,没什么。你忙你的,我就在院子里坐会儿,看竹赏鸟,这天朗气清……今夜的白玉盘,想必格外晃眼罢。”
待阿步忙完一圈回来,却压根找不见唐糖,也不知她是去了哪儿。
晚饭的时候,唐糖才抱了只小木箱子回来。阿步定睛看,他认得,整一箱永乐居的梅子酒。
“这酒遂州也有卖?您打哪儿弄来的?”
唐糖看起来累得不轻:“跑了大半遂州城,晚上过节,半数的酒肆都打了烊,总算在城北的一个小铺子里搜罗到,就差出城了。”
“您这么喜欢喝?”
唐糖半天不语,过会儿道了声:“……过节嘛。”
阿步欢天喜地抱过酒箱子去囤好,又告诉唐糖,二爷方才总算允他帮忙换了药,已然上了唐糖送来的好药,纪二还夸了句消痛的疗效不错。
这会儿情形转好,烧也退了一成,阿步喂他喝了点粥,他又睡过去了。
“二爷听说少奶奶来过,气色都好多了。”
唐糖哼一声,蹑手蹑脚顺着门缝偷眼看,回头轻声问:“他捂痱子呢?裹得这个样子,这天虽说暑热退了许多,伤口闷着多不好。”
“二爷不肯敞着。”
“哼,我看看他去。”
唐糖是头回见纪理睡相,此人俯卧,一条被子裹得倒是严实,脸依旧是一派欠少还多,高兴不起来的样子,眉心亦蹙成数道深痕,惟有呼吸匀净调和。
她将这睡容端详了再端详,又伸了食指尖去他眉心唇畔虚虚一圈比划,低低喟叹一声,终是收了手。
然而她琢磨片刻,估摸着眼前人正得好眠,忽又弯下腰,狐疑地凑去他面上一寸一寸细嗅。
阿步中午的话,肥猫二呆,以及回回错愕间……
所有的表象,如若佐以超凡的变装手段?
那些装面易容用的膏剂粉药,通常都是有气味的!
可惜她送来的那罐疮药的气味实在浓郁,一种味道盖过了所有。她不愿放弃,正勉力往他唇畔嗅去,眼前的那双眼睛忽而睁开了!
“你……没睡?”
“唐小姐若真想亲我,也该事先知会一声,趁纪某无力招架之时突然袭击,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罢,哼。”
唐糖登时跳开三尺:“我趁人之危,我想亲你?我……呸!”
“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唐糖面上在滴血:“我就是随便探个伤……”
“伤在肩上。”
“呃……大人裹得似个粽子,肩伤我也探不着啊,方才就是近处瞧瞧一眼大人的面色是不是好。”
“哼,唐小姐的借口总是太过拙劣。想亲我大可知会一声,纪某也有七情六欲,并非不可亲近之人。”
“……”
“现在还想亲么?”
“想……个鬼。”
唐糖从未听过有人将这种事邀约得如此一板一眼,要是换个旁的姑娘,人家就算本有亲他的念头,被他这三言两语,多半也被搞得兴致全无。
多有意思的事情,往他的冰水里一浸,立时凉透了。这确实像极了纪二一贯的德行。
“下次事先知会。”
唐糖才懒得同他理论,见他一味逼视着,干脆道了声:“好的好的,知道了。”
纪理深望她一眼,居然没作纠缠,他话锋忽转,看看床头那只无字白瓷罐,问道:“唐小姐此药从何而来?”
“大人用着不妥?”
“你只答哪里得来。”
“……我买的。”
“哪里买的?花多少银子?”
“遂州……涵春堂嘛。银子,你道我同您似的?我又分文不取的,白送给您用。”
“涵春堂的招牌不是鹿鞭虎鞭虎骨酒?制的跌打疮药如今也那么灵了?”
唐糖坏笑:“诶嘿嘿大人真是门清……老字号当然样样灵了,想来您比我还了解得多些。”
纪理面一沉:“唐小姐接着编。”
“……”唐糖一阵心虚。
纪理喝问:“究竟哪里得来!”
唐糖被逼得一身汗:“我入京前认识的一位朋友,给我的。”
“什么样的朋友?”
“说给你听你也不认得,其实我也不怎么熟。今日路遇此人,我正求良药,他家又是开药铺的,就这么一拍即合……”
“哪间药铺?”
“不在本地。”
纪理沉吟半天,又问:“唐小姐究竟如何入的大理寺?”
唐糖恼了:“如何问这个?此二者毫不相干!”
纪理不动声色:“哦,我只是叹服裘宝旸的手段。唐小姐差当得可还舒心?有什么不惯的地方?信上说靴不合脚,这不合脚的黑靴你穿得倒是得意,回头量了鞋码,重做了藏蓝短靴给你。”
他本来尚不敢确认,被唐糖这么此地无银一恼,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
竟真的是同一件事情。
唐糖懵而不知,只一味推让:“不必了不必了。”太贵。
原是她欲试探他,反被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倒过来百般试探耍弄,幸亏她口紧未曾交一丝底。
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