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句体己话呢。”
唐糖假意害羞,捧信走了。
送信的并非官驿。京城有一名镖局号“顺通”,顺通分号遍布全国,近年开始承接这些小信小包裹之类的收递,号称日行千里,不但比官驿五百里快传的速度还要快上一倍,更有万无一失之美誉。
自然,这类交托的价钱不菲就是了。主顾若肯多出十倍的银子,即可将递送之物交托顺通,以求要件要信能以快好几日的速度送达收信人手里。
唐糖掂一掂信,听说这么几张破纸的重量,顺通少说收去他纪二爷一两银子。啧啧,这个狗官,到底银子比寻常人来得容易许多,自然很舍得花。
在给唐糖的信中,纪二竟是由粗略到具体地列了许多说话练声的技巧要点,说是怕她忘了,又警告唐糖逢急事以走为上,保住人头为要。
唐糖从未感受过这般啰嗦的纪二,读了几遍,无比讨厌他总是用人头之类的来吓唬自己,却又觉得那些教导技巧的部分,句句金玉良言,对她又十分有用,恨不能揣在身边,方便时时提醒、练习。
至于纪二的态度,唐糖是不甚在意的。不在身边的人,字里行间的傲慢,照例同当面时别无二致,只不过那个招牌的“哼”,他不便在信中显现出来罢了。
那天以后,纪二的信竟是接二连三地来,一会儿给唐糖寄几张书局印制的人头,为她详解男子眉眼的布局,教她切勿再照着戏台的样子去画眉了。
一日唐糖摸着信件中软软一坨,仿佛里头附了个小包裹,打开一瞧,里头居然塞了个薄而轻软的男子发套。
唐糖对镜戴了,发套严丝合缝,如同定做,发髻仍须用唐糖自己的,而发际、鬓发的样子却是一概改了,减了一些秀丽气,平添许多英武气。
再看此物做工之细腻讲究,简直出乎想象,绝非寻常街市之中可以寻得。
即便纪二是怕她东窗事发,坏了自己的前程,终究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在里头。
唐糖实在不高兴回信,然而欠了此人的情,又觉坐立不安,万分不好受。索性去信画了个瓶子以报平安,另找纪方要了纸帐页夹进去,也不附言,意即:大人可在其上记账,欠了你的,唐小姐我终归是要还的。
纪鹤龄悄悄问过唐糖:“老二都给糖糖你写什么?老二从小离家写回的家信,至多不超过二十个字的。你俩在我跟前半句不肯多言,分开了隔天都有那么多话要说么?他有没有欺侮你?”
唐糖羞赧赧低了头:“信里边如何欺侮。”
不免想起那可恶的纪二,如今已在信中称呼他为田大人了。
动辄“田大人身子可否安康?”,“田大人三餐可曾定时”,“画的煎药罐子不堪入目,田大人若还活着,拔冗回几个人看得懂的字来”。
什么药罐,她画的分明是花瓶!
这个纪二,字是一笔一划板正得可以,字缝里的冷嘲热讽之心,根本一天不曾稍减。
而且,那张帐页他居然当真有板有眼给她记上了,誊抄了一份寄回来,头套多少银子,寄来的两册书又是多少银子,连送了唐糖一沓做皮影的皮纸,他也都分文没少地把钱给记了上去。他拿了她一套皮影那事,他好像全忘了!
价钱开的实在也不能算是便宜,唐糖点算点算自己瘦瘪瘪的荷包,这日子过得,愈发的入不敷出,看来往后什么都得算着过。
纪鹤龄成天躺着,好奇心自然极重:“糖糖你都给他回的什么?”
“哦,我每日都变个花样给二哥哥画个花瓶,算是报一下平安,不信我可以给您看的。”
“傻丫头,真不懂我孙儿的心。”
“……那我说什么好?真的没有话说嘛。”
“那你的瓶子可要画得讲究些,好教他裱起来。”
唐糖就是不好意思说,她画去的那些被纪二唤作煎药罐子的玩意儿,不被他揉起来投壶玩,就不错了。
顺通镖局的小伙计说,遂州过来的信乃是夕发下午至,京城去遂州的信,则是正午离京,次晨抵遂。
这样甚好,唐糖从此得了个新的借口。
她腆着脸说是给二哥哥写了回信,每日中午要去顺通投递,顺道还在那儿等纪理的回信。这样好第一时间投出和收到,免去许多切切苦等。
实则是她私下塞了银子给小伙计,每日从少白将军府下了值,再顺道去认领她的遂州来信。
纪鹤龄笑话唐糖:“与其跑去天天盼着,早知还不入跟了去!有什么话也好当面告诉他。”
唐糖辩:“二哥哥平常凶得很,在我跟前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他……有这许多好处。”
纪鹤龄催:“现在既晓得了,我这就让纪方送你去遂州。”
唐糖急了:“一见面他又那么凶。”
纪鹤龄想想也是:“也罢,就罚那小子再等几日,谁教他演……凶过了头!”
唐糖嘿嘿笑:“他哪里是演的。”
纪鹤龄转而又一脸正经,与唐糖悄声道:“总之你将来不要怪他。”
唐糖不得工夫细想,只一味应着,出门应卯去了。
唐糖在少白将军府,起先的那段日子,可谓枯燥乏味到了极致。
那位比郑狱史更老眼昏花的陈老书吏,成天差使她誊抄那些发黄老旧的陈年卷宗,幸亏每日只须在里头泡上半日,不然唐糖真是连眼睛都要抄直了。
纪二赠他的那些行头真真浪费极了,又有谁会留意一个埋在发黄卷宗里的小书吏,模样细节,是否装扮得不男不女呢?
裘宝旸瞧得心急,很觉得唐糖受了委屈。但因为自己也是初到少白府,实在不好指名道姓,只为点个小小书吏来专供自己差遣。
唐糖心里难道不急,纪二那句话终是不错的,时间离得越远,便离开真相愈远。但她知道心底愈急,愈发要沉着行事,反倒安抚宝二爷:“万事开头难,要忍着熬着。宝二哥查到些什么,我们私下得空商议,再作计较。”
又是一月过去,日子眼看就过了八月,暑气留了个尾巴,眼看也要收了。
陈老书吏拨开那成山的旧卷宗,翻找出埋在里头的小唐糖:“裘大人手下有位老书吏告假回乡去了,现在有个机会,原先三爷那边文书上有许多事情无人整理,急需调一个人过去帮忙。可你要知道,现在是裘大人在兼管此事,他手上可有成堆的要案,这些案子上的人,不机灵是不行的。”
唐糖心头一阵激动,笔杆子抵着下巴,假意推托:“噢哟,小的惶恐,小的怕是不能胜任呢。”
陈书吏将她一把拽出来:“惶恐也要做,这里是无人了,不然调你过来作甚?”抬头告诉裘宝旸,“大人,就是这位新来的田书吏了,年纪小,规矩亦不大懂,机灵劲还是有的,往后还靠您多担待。”
裘宝旸装得趾高气昂:“也只能如此了。过来罢。”
唐糖忍笑跟了去裘宝旸的屋子,屋子很里敞亮,宝二爷关上门,叹一气:“看看罢,这原是纪陶办公的地方。”
唐糖抚抚桌,摸摸椅,眺一眼窗外。
窗外头有竹有鸟,鸟在竹间串来掠去,鸟鸣声杂乱,满满都是生机。
屋子里的人却不在了。
“纪陶出事后,他本来用的那个小书吏被调回白马道巷去了,他们把他关起来审了一阵,人家什么都不知道,能审出什么来?结果吓得溜回老家去了。这里几个老的或者是知道什么,或者也是怕了,我一来,问都不及问,一个个走的走,散的散。也罢,不然也腾不出位子来给你,快坐下说话。”
唐糖笑:“小的不敢。”
“别闹了,有正事给你说。”裘宝旸一把按她坐下,扔出一本牛皮纸的册子,“证物中未曾见着的宝贝,我在纪陶案底下摸着的。是纪陶手迹没错,不过……这么许多鬼画符,我全都不认得啊。”
册子的封皮上写了一串年份日期,是纪陶亲笔没错,那一笔俊逸脱尘的字,烧作灰唐糖亦是认得的。
裘宝旸翻开册子指着那些符号:“纪陶这是欺负鬼呢,你看看这个猪尾巴算是什么,旁边还描了一串什么玩意?算盘?……还有这五个小菩萨,这还有一头梅花鹿……啧啧,纪陶这家伙,这真是写得鬼才认得的啊。”
唐糖望着那些符号,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喃喃道:“鹿洲,佛陀巷,五号……掌柜的姓朱。”
裘宝旸见鬼一般:“糖糖,你如何知道!”
第21章赠靴记
唐糖抬眼没说话,眼圈渐渐就泛了红。
裘宝旸紧逼着问:“你究竟怎么知道的?这个地方纪陶写信同你提过?”
“……我猜的。”
裘宝旸挠头:“我也想猜,怎的就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方向?”
唐糖低首,抠抠纸上那条朝上画的猪尾巴,笑道:“这个家伙,总是画反,这条猪尾巴还是我想出来的;算盘代表掌柜,这是纪陶想的;小菩萨……这是我俩一同想的,从前还琢磨过圆觉寺的佛陀塔当如何画,纪陶就画个小菩萨,外头罩一座小宝塔。鹿洲是我猜的,佛陀巷……在鹿洲时我听说过这个名。”
“你去鹿洲做什么?”
“进京时路过。”
裘宝旸很诧异:“从你家进京走鹿洲?完全不顺道嘛……”
唐糖坚决道:“顺道的。”
裘宝旸继而低头端详满纸的缭乱画符:“我说你俩从前,没事琢磨这些作甚?”
“你忘记了,那时候他们偏不允纪陶领着我出去玩……”
“哦对,纪府那些年,多的是一群捕风捉影的长舌妇……娘的,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年纪!你就一个小孩。我听到气得……说给纪陶,把他也气得!”
“你听到了什么?”
“呃,没什么,后来你不是照样出来混了么。”
“嗯,纪陶教我偷偷编了这么套小画符,他出门的时候给我画个条,让我依了上头画的好溜去寻他。想不到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用……”
“真好。”
唐糖咬咬唇,闷闷道:“这有什么好的……”
裘宝旸深悔失言:“咱们继续琢磨这鹿洲的事,卷宗上的情形分明指出,纪陶最末去了遂州,所为什么案件,卷宗上却不曾指明。可依了这些画……四月初的时候,纪陶又许是去了鹿洲。不过这两地相去不远。糖糖你怎么看?”
“我是觉得……纪陶在鹿洲出事的可能性更大些。”
“为什么?”
这个问题,唐糖不怎么愿答,滞半天道了句:“其实就是个直觉。”
虽说她之前在鹿洲一无所获,然而此番得了地址和要寻的人,或许有所不同?
裘宝旸将本子一撂:“就凭咱仨这么多年的情分,哥信你一回直觉!我这就请命去,我俩赶紧跑一趟鹿洲。”
唐糖急唤:“不可!宝二哥不可匆匆请命,更不可声张。”
裘宝旸不以为意:“怕什么,出入少白府的人,都是自己人。”
“未必。他出事的时候,若无自己人给刑部那些混账作内应,以纪陶的本事,会那么容易束手待擒?”
“……”
“可还记得纪陶的那件……证物?你说是被纪二藏了去,你可曾想过那东西原本分明在大理寺,他又是如何得去的?”
“……”
“宝二哥,纪陶当时必定发现了什么,才有人想要他的命。我不是惜命,可为了他,这次我们必得慎之又慎,性命算不得什么,可总不能轻而易举就枉死了,纪陶要是知道,你说他多难过。”
裘宝旸深吸一口气,诚恳点头:“是哥鲁莽了。”
“今日这本册子,说不好是我们仅剩的救命稻草,宝二哥切不忙着往外讲,先握在手上捂它一阵,待暗查得有了眉目,你还想去明禀,我不拦你。”
裘宝旸点头:“听糖糖的。鹿洲不可不去,不若我就请命说要赴遂州,横竖卷宗上明明白白这么写的,我如今署理这堆卷宗,去一去是应当应分,不去才招人疑心。私下么,我们可暗访鹿洲,路程上并不费事,就是你能否同行?纪爷爷那厢,可脱得了身?”
唐糖频频点头:“既是遂州,我便脱得了身。我纪二哥哥不是正在那里当差?嗯,思念成灾,我得看一看他去。”
裘宝旸作呕吐状:“糖糖你酸死我得了。”
唐糖不以为然:“宝二哥您就容我练一练,回府我真得这么说。”
回府时顺道入顺通镖局,收到遂州寄来的不大不小一个包裹。
唐糖日日扮成纪府小厮去的镖局,听那小伙计说,就这么一个包裹,因为比信占地方得多些,少说也要收二两银子。
“你们少东家可真是阔气。”
唐糖肉疼死了,阔气个鬼呢,包裹钱也是要同她唐小姐记账的。可她又有些好奇,寻个无人之处急急就打开了。
里头竟是一双靴子,和唐糖在大理狱当差时所穿别无二致,只是底厚了些许。
纪二在信里头说,因为她田大人的个头一向堪忧,所以田大人该当多吃几口肉,顺道拔一拔自己的个子。
唐糖正琢磨吃肉同这双靴子之间的关系。
纪二又说了,以田大人草一般疯长的年纪,趁着夏天稍稍长两寸,本来亦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不过,他纪某人亦料到了,凭着田大人的这点可怜底子,就算以肉当饭吃,一个夏季也长不了几分,喏,于是想要拔个子便只能指望这双暗底厚靴了。
个子生得太高或者太低,终是件惹人注目的事情。田大人一个西贝货,惹人注目绝非好事,故而田大人为了纪某我的性命,还是不要怠慢了这双靴子才好。
有理有据,说得好像唐糖若辜负了这双靴子,倒像是要了他纪二的性命一般。
自从一别,纪二这个考究人,寄这寄那,给唐糖莫名平添了不少开销。
一边是小杂役的俸禄远不够自己的全套用度;一边是慢慢被好东西养刁了,长此以往不知如何是好。
唐糖最近不能看账本,真是看一回,肝肠寸断一回。
纪二今日为了嫌弃唐糖身高,寻了那么一大通说辞,唐糖倒不觉得有多没脸。她就是掂量着这么双蠢蠢厚厚的靴子,哼,穿多了绝不可能舒服么。
再说,这靴子好是好,就是颜色款式并不对路。纪二显见得不知唐糖调任少白府一事,大理寺书吏的靴子乃是短靴,深蓝靴面;狱卒的靴子才是长靴,墨黑靴面。
强买强卖……回头寻他纪二退货去!省一两也是省。
然而,入府回房蹬上一试,唐糖哑口无言了。纪二寄的靴子远比大理寺公中发的靴子用料讲究,穿着合脚又舒适,比她在家蹬的绣花鞋还凉爽些,唐糖简直舍不得脱,哎,将错就错算了。
气闷不已埋头悄悄记上一笔,又是一项支出。
纪大人还在信中嘱咐,靴子的尺寸是他报上田大人令人堪忧的身高体格,由得那鞋匠胡乱估算的。故而无论靴子是否合脚,回信大可提一声,提了他好再命那人做几双递来,成天穿一双靴子,成何体统。
为怕唐糖故意忽略不理,纪二对着她画的瓶子又是新一轮的冷嘲热讽,问她田大人是不是只会画这些破药罐子充数,体统又何存?
左一个体统,右一个体统。
若不是穿得太过舒适,她肯定是要退货的。
这东西价值必定不菲,又是错的,囤一双足矣。纪二替她多订一双,不但不会少算她一文钱,连邮钱都不能免她一份的,此人黑着呢。
唐糖提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十二字——靴不合脚,近日太忙,勿信勿念。
她就要出门了,明白告诉他:不必再定做什么鞋子,这阵子自己既无空搭理他,也无空看信,免得纪二接二连三写信回家,害她露陷。
信写完装好封蜡,抽空送去驿站,递了。
驿站又近又便宜,回回摸一两银子,找顺通镖局递一张画了破药罐的画纸,唐糖觉得太不值当。
裘宝旸请赴遂州的事情很快批准下来,纪鹤龄晓得唐糖终忍不住思念煎熬,要前去探亲,高兴得差点从病榻上蹦起:“去罢,让纪方送去!”
唐糖只道:“不用老管家送,宝旸,宝二爷恰要公出赴遂,说好了我搭他的车马。”
总不好事事瞒着老人家,一半还是要讲真话。
纪鹤龄想了想:“宝旸……裘府的那位小公子,他不是常去给老三上坟?”
“是。”
“嗯,他……我是放心的,究竟朋友妻……呃,老头子说错话。”
裘宝旸同纪二那叫一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里称得上朋友。
不过唐糖心早安在了鹿洲,不甚在意,呵呵笑回:“爷爷,您就别担心了,我就叨扰人家裘大人一程车马而已,明晨出发。”
纪鹤龄笑道:“糖糖我是放心的。纪方,糖糖估计后日才能抵遂,老二那边……你一会儿去顺通发个信给他,也好让他预备预备,收拾收拾。”
“不必!他这样的性子,任何时候就算没收拾,恐都比别人收拾过的要干净!”顺通镖局最近的生意真是兴隆,就是急煞了唐糖,她赶忙阻止,“爷爷我就是……想给二哥哥带个惊喜。”
纪鹤龄抚须顿首:“甚好!纪方,你不要破坏小孩子的小情趣,镖局不许去了。惊喜也罢,欢喜也好,多住一阵子,回来的时候……最好不光是你同老二两个人,那老头子我就更欢喜了。”
老头儿很直白。
唐糖不敢胡乱接话,她如今做戏的本事愈发高明,瞬时把脸飞红,低头告辞说要打点行装,一溜烟跑了。
远在遂州的纪大人一连七日不曾收到画上的药罐子,七天后,却破天荒拿到一封由驿车递去的……有字之书。
靴不合脚,近日太忙,勿信勿念。
鞋子不合适,事情不顺心,镖局都不得工夫去,他的谆谆教导更没空聆训。
信上整十二字,偏生没有一个字可以证明唐小姐是好的。
哼。
莫非出事了?
第22章老赌市
二人定下计策,决意先在遂州府衙暂露它三天的脸,而后再想法金蝉脱壳,暗访鹿洲。
脱身总算并不困难。
裘宝旸起先尚有些傻,连日沉心公务,寻了成堆案卷来细细审阅,又寻那遂州法曹逐一详询,唐糖都急了。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早早催他收了工,由那法曹领了去吃喝,酒足饭饱,唐糖道了句:“我们大人来了数日,都还不曾瞧一眼这遂州夜色。”
眼神一递,那世面见惯的法曹心领神会,即刻派了小厮领路,径直带了裘大人入梨花巷。
唐糖从旁一道,路是头天夜里就探好的,船也是老早雇好的,二人前脚入,后脚就出得了那条梨花巷子,取道码头,走水路至鹿洲。
次晨,唐糖花钱找的那个簪花楼小童子自会跑去衙门里讲:“贵客起的晚了,让小的过来招呼一声,余事明日再来接着查问。”
遂州的花酒喝法之缭乱世所闻名,慕名而来,在温柔乡里睡过了头的京官何止这么一位?耽搁一日,根本无人生疑。
他们连夜搭船,船这会儿已然快到鹿洲。
主意是唐糖的,她总有些担心,恐污了宝二爷的名声,毕竟她听说那裘全德是个板正的人,律己甚严,教子亦严。
裘宝旸不以为意大笑:“世人都不大瞧得上哥,没有人信哥是同纪陶一样,凭本事自己考上的大理寺!都以为哥就是承祖荫父泽混到的现在……无所谓,哥就剩这点洁身自爱的名声,还有人说哥是断袖的呢。(<href=”lwen2”trt=”_blnk”>lwen2平南文学网)”
唐糖忍笑,憋得辛苦。
裘宝旸摆摆手:“为了兄弟,这些身外物何以足惜?唉,比比纪陶哥也是差劲,他什么事都单枪匹马,但是哥要是此番身边没你这么个书吏……在遂州首先就转不开。纪陶从前总怨你死心眼,哥看不然,咱们糖糖够机敏。”
唐糖低头划弄半天手掌心,轻轻道了句:“我是死心眼。”
“哥就担心一事,就怕我们的去向好容易瞒过了大理寺的内鬼,却瞒不过这会儿就在遂州的你家纪二。你一向的行踪,可都教他摸得死死的,此人实在是鬼。”
“宝二哥放心,这次不会。之前的消息,我真不知他怎么得的,不过这会儿纪二应该以为我还在大理狱,连他寄来的靴子都是狱卒的墨黑长靴,我被调去少白府一事,他想必毫不知情。何况他那个衙门我是知道的,离府衙尚有些距离,万无一失!”
裘宝旸百思不得其解:“面馆伙计那事我做得极为隐秘,他居然知道;调新书吏入少白府一事经手之人不在少数,纪二反倒不知,真真出了鬼了!”
“这人是不大捉摸得透……不过,我干些什么,他应该不会放在眼里罢。”
“不可大意,你说他为甚赠你靴子?”
唐糖晃晃脚显摆:“赠?哼,省省罢,不过你还别说,纪二哥选的东西,总是格外舒服的。”
“如此体贴入微,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此人用心险恶歹毒,糖糖你可要管住自己,别到头来被他色|诱,五迷三道,把持不住。”
唐糖不悦:“宝二哥你仔细措辞,我?就凭他?”
裘宝旸不服:“就凭他顶了这么一张脸,你敢说你偷眼瞧着他的时候,没失过一回的神!”
唐糖面上微红,狠狠啐他一口。
裘宝旸知道说错话,连声致歉,换了个话题问:“糖糖,我一直想问,你同外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怎么会……”
也不知为何,唐糖忽地就心虚起来:“呃……裘大人,鹿洲就在前头,你取了地图来我看,照你的说法,没有一条佛陀巷?不可能,我一定在鹿洲听过这个名字的。”
裘宝旸心细正事,很快掏出个羊皮卷,展开指点:“你看,这张图上,大小巷子都标得极尽细致,当真找不出这么条佛陀巷啊。”
鹿洲港口比唐糖上回来时显得繁盛许多,许是时近中秋,码头人头攒动。
裘宝旸在码头拉了数人来问,却是人人摇头,都说鹿洲并没有一条巷子唤作佛陀巷。
唐糖再次抱起纪陶画的册子细读,惊觉此前疏忽:“宝二哥,赶紧打听,鹿洲是否有个唤作佛陀巷的赌场!”
鹿洲的确有个地下赌市,依山建了多年,半山也曾分布大小赌坊无数,一度很成气候,近年因为朝廷明令禁赌,已然衰败了。
一些大赌坊索性改行,在别处开起了当铺,外头当铺开着,旧家的买卖也还做着。不过赌市景气的程度,自然是大不如前了。
不过今日,外围茶肆里大白天就人头满满,各地赌客聚集,却是为了夜里那场斗鸡盛事。
唐糖总算拣到个不偏不闹的位置,与裘宝旸坐下喝茶。恰听有茶客正在讨论,一会儿该下哪家的注,晚间上场的那一拨斗鸡,各自都是什么来头云云。
斗鸡赛事逢双月十四举办一回,其实是几家大赌坊联手坐一个庄,不过要各自报选一头自家得意的斗鸡,赌客们可自由认买。
到时十来头鸡抽签打擂台,两两相斗,胜者趁胜两两再战,败者亦不论败法败相,死也得战一个伯仲叔季。有了排位,庄家好给赢钱的派钱,打发输钱的走路,收拾收拾,重新是一派衰败气象。
迅雷不及掩耳,一场赌局悄然落幕,朝廷派人跑来抓赌,查来查去,人家还是一间间当铺。
后来又有老茶客讲古,原来山脚那条巷子,从前的确是被唤过佛陀巷。后来因为那地方建了赌市,别说巷子,连赌市也早已衰落多年,故而只有老人才如此唤,今人多不知了。
裘宝旸很惊异,悄问唐糖:“今日我们是来巧了,你如何想到的赌场?”
唐糖压低了声:“那五个小佛陀的肚脐,我说怎么瞧怎么怪,原来纪陶画的时候有玄机,那肚脐眼个个都是铜钱。”
“这小子,作甚打暗语打得这般费劲。”
唐糖摇头:“不是暗语,纪陶应该是画给自己看的,当是他听完之后随手记下,故而潦草。”
裘宝旸将声压得更低:“亏得你这般懂他,但是纪陶不赌。”
唐糖摇头:“纪陶许是考量到,赌场鱼龙混杂,许多暗角朝廷插不进手,故而反倒安全。专挑这种地方,说不定就是为了掩护什么事情,他当是算准了时候到得此地,办完了事,随后便遭遇了刑部的人。”
“你如何知道他办完了事?”
“我也是推测。纪陶在地牢被秘密关了月余,才为你们所获知,大理寺去要人,却被当时的刑部搪塞其词,对方为何不交人却也不杀他?当时抓他的人,必定是指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知道他身上有,却又偏生无所斩获,故而还在等待。后来起杀心,我琢磨……要不是得到了?纪陶面子上温和,其实脾气硬得很,我以为对方恐是放弃了居多。”
“我们找出那位朱掌柜,实在至关重要。”
“是。”
“想想那些人当时跋扈得要命,地牢一概不让探,哥若是能料得后来的事,娘的,就算是劫狱……唉,真不知纪陶受了些甚样的苦。”
“……茶馆里头气闷,我们出去罢宝二哥。小二结账!”
纪方以为自己眼花,这天一大早,竟在东院撞见了不该在府上出现的人。
“……二爷,您怎么回来了?”
纪理无心应酬纪方,只是……那个家伙不是夜间应卯?这会儿正当青天白日,怎的遍寻东院人影皆无?
听纪方询问,只得强按着未露端倪:“昨日接魏大人来信,言齐王有要事相商,故而我快马归京,现下正是从齐王府过来。”
昨日来信,这会儿已然跑去齐王府回完了话,这个速度比顺通镖局日行千里还要快上一些!
纪方摇摇头,二爷待这个齐王,也太鞠躬尽瘁了。二爷满腹才气,却将宝押在这么一个恶名昭著,更全无圣宠的王爷身上,唉……
他自然不知,二爷是随口编了一句瞎话。昨日来信之人并非魏升鉴,那魏大人的信分明几日前就到了遂州,纪理去齐王府,所为也非十万火急的大事。
纪理的眼睛仍在环视院周,却听纪方笑道:“想必二爷过来的时候,糖糖一定告诉过你,老太爷已经可以下地行走的喜事?”
纪理微微一愣,随即点头,不动声色答:“是,正是为此,我才回府请安来了,这就要往西院去。”
纪方见纪理行至他前头,瞅瞅他背在身后的手:“二爷,您为何提着一双绣花鞋?可是糖糖托您带了去给她?”
纪理回头,眉头微皱:“是。”
“这个粗心孩子。”
“纪方,糖糖出门那天是几号?”
“二爷如何想起问这个,糖糖没告诉您?”
“我是看她累坏了。”
“二爷心疼了罢,唉,唐糖是搭车,宝二爷身上有公事,一路自然很赶。”纪方算了算,“是初八,八月初八一早走的。”
裘宝旸不会骑马,初八上路,最快是四天前到的遂州。
“家里边万事有我,二爷要是不嫌辛苦,还是早些回去陪着糖糖罢。从鹿洲抄小道过去,明天应当能到遂州罢?明天是中秋了。”
“也好,我请了安就回。”
今日恰逢八月十四。
所幸暑气消散,中间除却换马一次,若其余不作停顿,天黑之前……
但愿沿途顺畅,一切都还赶得及。
第23章五两金
佛陀巷的那些赌坊个个门脸破败。别说什么五号赌坊了,他俩找到佛陀坛斗鸡场的第一声锣鼓都响起来,连一个同五相关的数目字,都未曾寻见。
要找的地方望断天涯不见,唐糖正有些绝望,却听两位赌客在道旁商议下注之事。
“我看今日那八字眉铁定有戏。”
“呵呵,贤弟近来正犯桃花,你买什么,我便反着买,才是铁定赢钱!下了八字眉不改了是不是?好,我便下给那五两金。”
“五两金半年来争气过一回没有?哥哥也不怕输得一两无归。”
“嘿嘿,不能够,就这么定了,今日我就博这个五两金!”
唐糖同裘宝旸打了个手势,要他慢步跟上,自己悄悄紧跟那两位赌客,眼瞧他们入了赌坊,不多会儿出了来,她便举步朝那间赌坊去。
铺面上的伙计挺不将唐糖放在眼里:“小客官是要来捧五两金的场么?”
“啊,是我家公子欲捧。”
那伙计才换了副略好的颜色:“贵东家好眼力,不知是想如何捧法?”
“自然要捧个大的。”
伙计笑了:“怎么一个?”
唐糖故意压低声:“我家公子是京里来的,你知道的,上头严令禁赌,银票再多,只怕不方便在这地方出手。不过他手上另有件好东西……可否请你们朱掌柜出来详谈?”
那伙计面色再次变了变,郑重道:“小兄弟请稍候。”
唐糖奔出去,急唤裘宝旸。
“这家铺面看来破落,里头却像点样子,估计当铺那头买卖还算不错。一会宝二哥伺机发问,问他有没有一个叫做陶宝扬的人,曾来他们这里当过东西。”
“陶宝扬?纪陶用哥的名字作他化名?不可能,那是什么节骨眼上,那小子还有心思玩笑?”
“他当时如何知道会出事。再说这个名字……他以前的确用过的,你不妨试试看。”
“他还有什么化名?”
“或者……陶三?我不确定,宝二哥一会儿小心着一一试试。”
唐糖没想到,那朱掌柜竟是位极妖娆的女子,她直勾勾望着裘宝旸的样子,连唐糖都替宝二爷怪不好意思的。
裘宝旸避开她的炽烈目光,自怀中取出枚玉玦来:“请朱掌柜照此物开一个价。”
朱掌柜莞尔笑了:“公子这个人,看起来像个新手呢。”
裘宝旸定定神,勉强扯了几句赌经,忿忿不满:“宝坊难不成只做老手的生意?”
朱掌柜很快打量起那块玉玦来:“我并非这个意思,公子多虑了,赌坊原是先夫的产业,我家倒一直是开当铺的,只看物不看人。”
“那就好。朱掌柜,我有位朋友,四月间来宝号当了件东西,而今却不慎失了当票,想托我顺便打听打听,那东西现在又要怎样一个赎法。”
朱掌柜眼都不抬:“让公子的那位朋友不必担心。”
“你们赎当难道靠认人?”
“鄙号一向只认密符和签章,双物相合,万无一失。”
“可我那朋友……”
朱掌柜抬头看着裘宝旸:“敢问公子那位朋友尊姓?”
“陶。”
“大名?”
“陶宝扬。”
朱掌柜笑了:“从无这样一位客人。”
“陶扬?”
“……”
“陶宝?”
“公子……”
“陶三?”
朱掌柜已起了满面怒容:“公子以为这是在猜谜么?您究竟是为何而来!”
“陶唐?”
唐糖一直侍立一旁,观察得十分细致。
朱掌柜听了这个名字,水般双眸显然冻住了一瞬,却以极快的速度摇头道:“没有这个人,公子既不是来下注的,请速收回玉玦,我要送客了!”
裘宝旸铩羽而归,出门小有些沮丧:“这女掌柜晃得我眼花……五两金,也是天数,居然被糖糖你寻着了。不过最后那个,定然是纪陶的化名了,纪陶真不够意思,他显然更待见糖糖你么。”
唐糖翻他一眼:“什么时候了宝二哥还计较这个。”
“现在怎么办?这里的事情尚无定论,若在明晨之前赶不回,那边就知道我们身不在遂州,倒也颇尴尬。”
“嘘,你看赌坊又来了个小伙计,多半是从当铺那边过来,且看他什么时候走。”
他俩躲起来看,却见那伙计入内只不多会儿,便出了赌坊。
“两位伙计都出来了,宝二哥我先跟上他俩,看这是要上哪儿,说不定他们正好要回朱记当铺。”
“那我留下守朱掌柜。”
“好。宝二哥就在此地等我。佛陀坛那边一旦开赛,五两金一上场,朱掌柜多半要去看,到时我再回过来。”
“嗯。”
此际,唐糖就将身猫在朱记当铺的柜台底下。
方才她趁两位小伙计入了后院,铺上那位老档手在前头接待来客,从后院的门潜入,蹲身溜进了柜面。
当铺的柜台都是高柜,唐糖悄悄起身瞄过一眼,那位客人是个前来赎当的驼背波斯客。口音含混,啰里啰嗦,不过也幸亏他将那老头儿拖了许久,唐糖才得空将柜上的抽屉一只一只查了个遍。
送走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