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一点墨。
“纪陶你切切记得,你一笑就露馅,话也说太多,二哥哥他只说一个字:哼。”
纪陶后来对镜擦墨,瞅瞅自己唇角那丝几不可察的酒靥,气不打一处来。
孪生兄弟间的细微差别,落在旁人眼里,几乎无可分辨。
落在唐糖眼中,却是春暖花开与天寒地冻,是天差地远。
真是没意思。
用纪理的生理缺陷来作文章……纪陶若是有知,见着今日唐糖欺侮他二哥,不定会如何冷嘲热讽,笑话她胜之不武。没意思透了。
“为何唉叹?哼,后悔了?还是不懂如何继续?”
纪理任她调戏半天,一言不发,简直像是个看白戏的。一开口却又咄咄逼人。
唐糖懒同他计较,推他一把,不想纪理依旧将她扣得死死,目光里烟波滚烫。
唐糖瞥开眼睛:“大人……时间不早,还是早早上路罢,别闹了。”
纪理却是难得的和风细语,低低笑问:“都这个样子了,还说不愿随我同去?”
热气拂在唐糖脸上,痒得恼人。
唐糖狠狠抓了下自己的脸,厉色瞪他一眼。她本想就此算了,不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人,非得见了棺材,他才肯掉泪。
也罢,不是我欺负人,是纪二你自找的!
一不做二不休,唐糖干脆解起襟扣来:“都什么样子了?虚头巴脑的话,我是不信的。夫君既是这般放不下我,何须这么多废话,你敢不敢真刀真枪,与我趁这天光未明,未尽……”
襟扣颗颗松脱,唐糖已是前襟半敞。她再次逼视着他:“你敢不敢?”
纪理但笑不语,却低头,将唐糖内襟的夹衫上,那枚炭黑色的铁扣,轻轻拨了拨。
他冷笑了一声。
唐糖顿住了。
第17章悲恐惊
大理狱差役夹衫领口的那颗扣子,历来是由生铁浇铸而成,中间暗暗浅浅,镂出一个“狱”字。
昏灯之处,毫不显眼。
却绝然逃不过一双毒眼。
昨夜公出去天牢受了凉,唐糖一路喷嚏连天,回大理狱,郑狱史好心教她领来件薄夹衫,她便添在了里头。
方才在南院外更衣,唐糖依稀觉得夜温冰寒,她怕生了病再误大事,就没将那夹衫换下,在外披了出门时家常女衫,这便照常潜回了府。
昨夜听过那地牢险状心中悲凉,一夜都过得恍恍惚惚,这个凌晨又被纪二连番惊吓,她哪里还记得这件小小的夹衫!
“哼,不知大理寺田差官在此,方才真是诸多的冒犯。”
田差官。他竟知道!
那么,方才那些半疯半假的温存……必也是些试探罢了,此人心机之深沉,绝非常人可比。唐糖悔之不迭,以为她巧设机关,便可瞒天过海,终究是失得一算。
凭纪二的脾气,别的不说,她在大理狱的活,怕是要黄了!
纪理早恢复了往日的傲慢样子,冷脸正欲起身,唐糖一心急,几乎是跳起身,一把将他扯住:“大人您是从何而知?这不是小事……”
纪理乍与唐糖分开,亦已惊觉到了不妥。方才二人紧贴之时,她身上简直寒意逼人,此刻又见她面上极不寻常的潮红,不禁探了手去触她的额头。
他摸罢了额头,急急又去碰她脸颊。
唐糖面上凉如霜雪,额头却是烫到烧手。
纪理心中焦灼,生怕误判,一手托了唐糖脑袋,急急俯身探去……额头与额头一经相贴,他便觉如烧如灼。
唐糖不明其意,以为他又起什么趁人之危的歹念,心中屈辱,拼命抵开他:“你别闹了……我们能不能有事说事?”
纪理蹙眉松开她:“说什么?”
“大理狱的事,您先容我说几句可以么……”
“你先躺下。”
唐糖本有些委屈讨好的意思,这一听就火了:“我躺下,大人您就能耐了么?有本事我们来真的!就现在,我奉陪到底,你行不行?!我说的皆是正经大事,并非大人心底那些不可见人的歪念!”
她口不择言,出口自然有悔意。
然而他竟是一派云淡风轻,就像全然听不懂的样子:“你先躺下睡一觉,我去唤橘子进来伺候。”说罢转身出去了。
唐糖想要喊他,却乏力得唤不出一声,脑袋亦晕乎乎的。
她是真倦了,浑身都有些怕冷。她轻轻倒下去,迷迷糊糊听见小橘子进了屋,便唤她找两床棉被来给自己裹上。
帘外的天色仍是晦暗未明,唐糖裹了被子,依旧冷得牙齿打颤。
快入伏的清晨,如何是冷成这个样子的。
然而她又不敢睡去,纪二窥破了自己的打算,必不能轻允她留在京城,万一睡着被他劫持上路,一觉醒来,就全完了。
唐糖昏昏沉沉问小橘子:“二爷去了哪儿?”
橘子点头答:“方才二爷告诉我说您病了,嘱咐我过来照看您。后来就听阿步说是要着急打马出府,风风火火走了。”
唐糖揉揉脑门,有病的分明是他纪二,可她没了计较的力气:“阿步也去了么?”
“去了。”
唐糖安了心,晃晃悠悠再躺下来。
看来纪二赶着上任,没工夫管她,自己暂时躲过一劫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纪方见崔先生赫然独坐二爷书房,大惊失色:“崔先生今日如何那么早!可是老太爷的病……”随即又摇了头:“不对,方才明明我还听他吩咐不许吵他,他要睡个回笼觉的。”
崔先生搁下茶杯:“是糖糖病了。”
崔郎中乃是纪鹤龄多年老友,在唐糖小的时候就认得她,算是瞧着他们长大的长辈。
纪方见郎中笑眯眯的,心下稍安,问了两句,崔先生倒说糖糖无事,许是昨夜受了些急风寒,这才病倒了。
“是二爷去请的您?”
“老朽天不亮就被二爷揪起了床,他面上是一字不肯多说,我看心里不知多着紧呢。”
“他这会儿还在府上?今日不是还要赶往遂州……”
“还守着糖糖,故而吩咐老朽坐在此间喝茶等他。”崔先生抚须无奈笑:“已然劝过了。我说这里尚有我在,待糖糖醒转,服过药发了汗,调理几日保管无事。二爷推说他另有事需在京城耽搁,并不听劝。”
纪方压低了声又问:“崔先生得空也照看下我们二爷的身子……旧方子服了半年余,您看如今这情形,是不是又该换张新的了?”
崔先生只笑:“年轻人不急,我们老头子急什么?我观二爷近来气色大好,说不定……不过也罢,待他过来,老管家劝劝他,他若肯让我诊脉,我便诊一诊,咱们好换方子。”
阿步回府,径直去了糖糖处。
二少奶奶屋内热得似个蒸笼,二爷出来回话的时候,衣衫都被汗浸透了。
“魏大人刚下朝,一会儿派人出来回话说,‘知道了’。”
“去了这样久?”
“魏大人还说还让小去一趟齐王府。小的生怕后头有人盯梢,出城拦了每日进皇城送水的水车,绕了一大圈。这是齐王给您的信。”
“哼,学机灵了。”
阿步挠头:“二爷总在没人的时候才肯夸我,是怕小的骄傲么?”
纪理低首看信,并不理他。
糖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厚被子早换成了薄的,怀里不知何时添了个炉子,屋里升了只炭盆。
身上依旧有些畏寒,因为屋子热得不像话,自是好多了。她有气无力唤橘子:“伏天升火盆像话么?我的肉烤成干定然不好吃。”
橘子许久才进来回话,眼眶红红的:“您可是醒了,迷迷糊糊昏睡了一天,脑袋烧得像火,身上却一直冰冰凉的。”
唐糖极力想身子撑坐起来,发现身子竟只能斜倚着:“一上午……觉得快死了,那便是还活着,我非得起来。”天一黑还是得去应卯的。
橘子来探了探唐糖的脸和手,就皱了眉:“烧是还烧着,烫得倒也不那么吓人了。说药下去就能发汗,怎的一滴汗也无?”
“我做梦的时候吃了药?郎中也没见过。”
“所以说您是昏睡,不但郎中来过,药还是二爷亲自给您喂的。”
唐糖自然是要跳起来,因为力道猛了,脑袋一晕,眼前又是一黑:“二……爷他没去遂州?”
“说是又有事耽搁下来了,还得过些日子。”
唐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冰冻,竭力撑住了才没倒下:“他……人呢?”
橘子小声道:“二爷一直守在外头,方才也是他唤我进来的。二爷许是怕您觉得不方便,您睡得踏实了,他才进来看上一眼。您一说胡话,他便退到门外去了。二爷还说捂着不透气,好起来慢,这便让我给您换了薄被,升了炭炉。”
唐糖低低哀叹:“……这定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这个伪君子。”
橘子听不清:“什么?”
“我觉得这药有问题……呃,我是说这药不对路。橘子你能不能悄悄替我去请崔先生来,我得换药,换了药我亲自喝,不能假人于手……下午非得让这汗发出来不可。”
橘子应着去了,过会儿崔先生来,见唐糖皮肤回了些温度,却果然不见一滴汗,亦有些不解,重新给唐糖号脉、开药,很快抓了回来熬。
天色缓缓沉下来,唐糖真有些急了。
先前说想换药,她不过是不信任纪二喂的药。如今又是半日过去,她一直关在生了火的屋中,勉强有胃口喝下半碗粥,至今却连手掌心都是干的,脑门沉如铁块,行两步路脑袋就晕。
唐糖先前预料到此类事,早托裘宝旸出银子为她雇了位面馆伙计。也姓田,他对外的名义,便是大理寺田隶卒家的一位堂哥。
如若哪天唐糖忽然没出现在大理寺应卯,宝二爷便当不问缘由,先差那个面馆的小伙计上大理寺替她请了假,再来纪府打探消息。
裘宝旸今夜当会依约照做,唐糖只是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快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怪不想起用那个小伙计的。
她真是急需一场汗了。
崔先生亦很急,因为有人比他更急。
为唐糖迟迟出不出了汗的揪心事,二爷已往书房寻她商议了不下五回。
“难道没有什么……不伤身的猛药?”
崔先生抚须:“二爷,猛药就没有不伤身的,以唐糖当下的情形……受不住。我说过从脉象上看,唐糖此症,是受寒之后,一时肝气上逆,肺气内郁……这样的情形,多是悲惧交加所致,唐糖可是遇见什么事?”
纪方亦在一旁,狐疑地望向纪理,纪理垂目半天不语,忽问:“除了药,就没别的法子了?”
“自然是有。”
“请说。”
崔先生笑得莫测高深:“阴阳若通……于房中……夫妻之间的这个道理,二爷阅的书多,寻常总是明白的。”
纪理瞥开眼睛淡笑一笑,轻摇了摇头。
“二爷如今的气色,其实与往日已是大相径庭,或许此事于二爷,根本只剩下一块心病罢了。二爷不如将左腕交与老朽一诊。”
纪方亦劝:“是啊,这阵子忙得都将您忘了,就让崔先生诊一诊,万一全好了,岂不皆大欢喜?”
说者都道是件小事,不想纪理竟将脸黑黑一沉:“不必了。”
纪方未敢再劝,崔先生亦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两年多的旧伤痼疾,在场又都是自家人,从未见二爷讳莫如深成这个样子。完全不合情理么。
纪理意识到失态,面色稍缓道:“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不下猛药,亦不辅以阴阳之道……惟剩下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狠了点,若用的得法,当无什么不好的作用,说不定立时即能发出汗来。”
“你说。”
“唯有令糖糖狠狠急一急,怒一怒……怒火一升,好将由悲到惧堵在其中的那股子气逼将出来,里头的气顺出来,汗便也顺出来了。方才老太爷派人来问糖糖病情,老朽先过去回个话。”
崔先生告退走了,纪理半天未动。
纪方看看他,忍了半天,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等本事,旁人是没有的。谁让二爷不肯试那个……阴阳、之道呢。”
纪理瞪他一眼。
“只能委屈二爷,去当一回恶人了。”
“……”
“长痛不如短痛,二爷。”
纪理被纪方扰得不胜其烦:“催那么紧,哼,气坏了回头你替我哄回来?”
纪方老泪奔突,木头开窍了?
第18章少白府
暮色终于笼下来时候,唐糖趁屋外暂无动静,悄悄强撑起身。
捂不出汗,那便练一身汗出来看看。
眼前尚且犯着晕,她也很怕摔下来砸痛了自己,背后特意倚了一根床柱子。纪理进屋时,看见的就是这个病歪歪的家伙在那儿扎马步。
“唐小姐真是无论何时都不忘折腾,病成了这个样子,还记得强身健体。”
唐糖一天没见着此人,早琢磨了一千种打算,听见了没理会。距离应卯只剩下一个时辰,一会儿就算当着他的面杀出门去,那也得有力气杀才是。
她眼观鼻,鼻观心,凝神提气……可就是不见一滴汗。
“唐小姐有这个练功的工夫,不若打点打点行装,一会儿好跟我去遂州。”
唐糖这会儿练得很稳,身子纹丝不动:“落井下石来了?你有完没完?说了不会去的。”
“不去遂州,光靠田差官那住在田七巷的面馆小堂兄,就能保住饭碗了?”
唐糖乍惊,猛一抬头:“你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裘宝旸万不会卖了她,那会是谁?
纪理满脸写着不屑:“唐小姐最好是问,我是如何不知道这些的。哼,看来我先前的话……唐小姐全当作耳旁风了。”
“什么话?”
“唐小姐,我一直以为,惟有你我好好活着,逝者方得好好安息。”
唐糖被他一激,实在泄了大半的力气,无力地坐在榻沿垂首半天,道了句:“那只是大人自己的想法。”
“唐小姐是怎么想?觉得只要有你可怜的杯水车薪在,呵呵,沉冤即能告破,这个世道便能洗得清明了?”
“我不曾这样想。”
“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唐糖急了:“世道是黑是白我不管,我又不是一无本事之人,您怎么就认定我一定没用?就算能帮上他一星半点的忙……”
纪陶从前总笑话唐糖懒,他常说的一句话,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你不行?
纪理绕去榻尾,冷不防从夹缝中抽出一叠皮纸来:“就凭唐小姐每日在屋中摆弄的这些皮影戏?”
“你!”
纪理往她身上轻蔑扫视几圈:“唐小姐做假,也当做得再像一些。哼,皮影中这般丰韵少妇,恕纪某眼拙,至少在府上,我是见所未见。”
唐糖面上涨得通红,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子,近来确实又瘦了一圈。夜出早归,又没什么汤水落肚……本就是在所难免。
“在大人眼中我自是一无是处。反正我也什么都没有,便也什么都不怕。”
“唐小姐爱摆弄什么玩意儿都好,无论如何,只要你跟了我去遂州,我答应万事都不管你。”
“你最好现在也别管,这个京城,我是断不会离开的。”
“唐小姐不肯面对现实,可是因为厌恶纪某?”
唐糖给他一记白眼:“你好大的能耐。”
“唐小姐……你该学会认命的。这个世上人来人走,纪陶走了,现实中却有我这么个惹人生厌的丈夫。你要认命。”
纪陶纪陶,她藏着掖着绕着,舍不得让他再提一回,这人却是非提不可。
唐糖咬唇强忍,终究怒不可遏:“这个名字您觉得自己真的还配提?能不能麻烦您滚出去?”
纪理当真依言,行至门前,又道:“天快黑了,在门外等你。男装也好,出了城要骑马走小道……已为你备了小马。我在京城之事已了……呵呵,大理寺那边,已让你那田小堂兄,替你回了。”
唐糖怒抓了枕头就往门前扔去,没力气扔不远,她还想随手抓了椅子来扔,别说扔了,踢都踢它不动。
“回了又能怎样?我便是留在京城要饭,也不会甘心被你这种无耻之徒囚禁!”
纪理转过身:“后悔嫁我的话,当初那又是何苦?嫁鸡随鸡的道理,唐小姐这么大的人,早当明白。为夫虽及不老三那般温情解意,能言善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那些小心思,我可既往不咎。自己的老婆,纪某还是愿意疼的。”
唐糖血气上涌,咬得下唇渗血:“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口中,都能变得如此龌龊!”
“唐小姐以为我是在同你商量?速速打点一下罢。”
唐糖随手抹一把唇角,怒极反笑:“呵呵,我怎么觉得需要认命的人是大人您。”
纪理挑一挑眉毛,愿闻其详。
“你最好认命,现实中就是有我这样的人。我这样一种,一意孤行执迷不悟顽固不化不撞南墙不回头……宁肯死都不信纪陶死了的混蛋!认命罢。”
脸孔仍是冰的,热泪滚落下来,便烫得灼人。额角的汗珠子随着泪水一通逼出,簌簌滚落。
“纪陶……”
“你这王八蛋,不许你再提一句纪陶,纪陶没有你一半婆妈!大人不就是怕我留在这里给你添事?”唐糖顾不得擦泪擦汗,横下心道:“可以!横竖您今日也不怕脏了手,便领着唐糖我的尸体,一同上路好了。”
纪理心下暗舒口气,望着那张混着汗泪的脸,上头隐隐闪着光亮……他悄悄抬了抬手,然而因为离得太远,全然够不到,便又徒劳地轻轻放下。
唐糖并不知纪二是几时步出的屋门,心下一片了然:今番总算凛然大义同纪二摊了牌,也算是撕破脸了罢。这本就是迟早的事。
只可惜大理狱的差事亦黄了。也罢,山重水复,大不了另寻它路。
用崔先生的话说:到底还是个孩子,病来得快,去得倒也快。
三日后,唐糖已然恢复了胃口。
为了鼓舞自己更好地活下去,唐糖一顿吃两碗饭,肉挑肥的吃,三块。
这三天没见纪理,裘宝旸倒是来过一回,他来告诉唐糖,大理狱那里的假已然请上了。
唐糖十分惊异,“只是那差事,纪二分明说替我辞了啊!”
裘宝旸大为不解:“不可能,郑狱史还托你那假堂哥给你带好来着,何况纪二怎会认得他?纪二难为你了没有?”
唐糖实言以告:“他要逼我去遂州,哼,被我以命相胁,把他吓退了!这两天我倒再没见他,说是已经走了。也许他太忙了不得工夫坏我的事?不过,此人虚虚实实,捉摸不定。”
唐糖不好意思说,听闻她出了汗的当夜,魂梦不安胡话满口,翻来复起睡得极不踏实,还是纪二亲自照料了她一整晚。撕破了脸皮的假夫妻,可以做到这份上?此人的居心之叵测,实在难料想。
“下次不要动不动就拿命出来了,这厮欠了多少人命,还在乎你一条命么?只要对他有利,他是绝对做的出来的。”
“诶,人命那事……宝二哥可能是有点误会。”
“纪陶的遗物如今何在?你还替纪二说话……他一定不是好鸟就是了!你要多加防范。”
唐糖觉得纪理再不是个东西,为纪鹤龄着想,终究是没将青瓷盒进出纪府的始末透底给裘宝旸听。
“嗯。”
“唐糖你看你都瘦了一大圈,既病了就安心养几天,再莫惦记其他。纪陶若是有知,见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他拼成这样,心里必定难过,他可不喜欢欠人情。”
唐糖想起纪二的冷嘲热讽,瞬时红了眼眶:“我们之间,没有欠不欠这一说。再说我都做什么了?我就是个笨蛋,这么几天就倒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你帮的上!我昨夜还听吴主簿同郑狱史商议,有意调你去少白将军府当个书吏,问郑狱史你做不做得来。”
“少白将军府?这是要将我调出去?”
“不是。那处原是个前朝的将军故居,现在确是设在大理寺衙门之外的一处暗查机构。大理寺许多绝密要案,皆是移在那处查办。你不知道罢?我们的纪大神探——一直是在那里做事的。”
唐糖百感交集:“……真的么!郑狱史怎么说?”
“全靠你平时做人讲究仔细,郑狱史自是将你大加夸赞一番。我请调少白将军府亦多时了,哼,裘寺卿只说,那也是你这种混事之辈去得的?半点口风不肯露,我还是王少卿说,调令不日就会下来,你我很快便可共事。纪陶莫怪,兄弟我总算可以照应得到唐糖了!”
唐糖比拳装模作样客套:“还靠裘大人多栽培。”
二人立在纪陶坟前击掌庆贺完罢,心头最大疙瘩仍是纪二。这人知道的事情又多又蹊跷,他们却不知从何入手反查。
“此人比鬼精上十倍。幸好他不在京城,待你复工,你我一切多加留意,早早将那厮安在你身后的尾巴除了才好。”
“也惟有这样。”
裘宝旸郑重叮咛:“唐糖,性命攸关,开不得半点玩笑,你一定多加小心纪二。”
唐糖点头走了。
病休五日之后,唐糖整装以待,天一黑,总算可出发去大理狱复工。
她躲在屋子里暗自排演,今日吴主簿大人就会来寻自己讲少白将军府的事情,她先当怎么诚惶诚恐不敢应受,而后再怎么欢喜接下……
想着纪陶最后经手的那些案子,许还放在少白将军府的某张案子上,竟是有些百感交集。
唐糖对镜描完眉毛一根半,有人推门进了屋。
她握笔镜中看,见着那人的脸,手一抖,画成了半道张飞眉。
“哼,大人果然没走么,这是就地高升,不去遂州了么?”
纪理立在门边望镜中,并未走近一步,半天不说话。
“大人想过来搬尸体,也该趁早才是,如今唐小姐我养好了病,花费您许多药钱饭钱肉钱,实在是不值当。”
纪理不曾动:“糖糖你过来。”
唐糖只道他欲挑衅自己,对了镜子冷笑着勾勾手:“大人你过来。”
纪理当真依了她,走过来立在她身后。唐糖倒稍稍有些怕:“你千万不要故伎重演!该说的我已然说得太明白,我宁肯死……”
“是么?”
唐糖在镜中望见纪理将左右手一道环上来,却是已然迟了。
他的手指略有些凉,她的咽喉,被他用指尖一把扼住。
唐糖想起裘宝旸那日临别的担忧,认命地闭上眼睛。
第19章赠墨记
唐糖等了半天无动静,却听见那人问:“你闭眼睛做什么?”
唐糖不理,急欲求个痛快……心中歉然默念:这一趟来,终是什么都忙都没能帮上……
纪理冷嗤道:“你说句话。”
“要杀要剐……咳咳,你想……弄死……”唐糖呛声咳道。
纪理的手指稍往上挪了五分:“再说话。”
“你想弄死我。”
“有没有感觉到不同?开口……”
唐糖睁开眼睛:“……麻烦大人给个痛快。”
镜中人一脸肃然:“再说说看?”
“纪二你究竟想做什么?”
镜中人将一只手放下,却执起唐糖自己的手,领她去探她喉间那处:“就是这里,你感受一下,声音前后有无什么区别?你试试。”
“咳咳,纪二狗官。”
现在唐糖留意到了,上方那处被手指扼住之后,喉间发出的声音竟是比原来的厚了许多,位置亦更低一些。
唐糖在大理狱扮男装,最困扰她的问题里,的确就有声音的问题。她无论怎么压了嗓子说话,发出的声音终究偏细偏圆,她从不懂得,原来改变一下发声的部位,这个问题竟是能够改善的。
纪理试图又令唐糖手指向上挪了半分:“这里,再说说看。”
“狗官。”
“不错,这里是不是更好控制一些?你自己扣住这个部位,多练几次。”
唐糖依言去做:“狗官纪二。”
镜子里的人不悦蹙眉:“唐小姐可以换一句别的试试。”
“纪大人为何不杀我这个碍事之徒,却来教我这个?”这样出来的声音好生奇怪,低沉得不像唐糖自己的,她不禁有些高兴。
镜中人轻蔑一笑,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唐小姐想碍我的事,恐还需些历练。试着感受声音从后部发出,一定要靠后,再开口试……”
“纪大人这个自大狂。”
“哼,手放下来,你试着再将声音靠得后些,想象就是我手的位置这里发出的,再来。”
“厚颜无耻的纪大人。”这下唐糖很满意。
纪大人好像亦有些满意,不过他又哼了声:“别得意。换长句试试,先吸气,而后缓缓调整气息,练习的速度要慢,开始。”
唐糖依言吸气:“纪大人这般教我,有何企图?我可是一无所有的一个笨蛋。”
纪理冷笑:“唐小姐有什么可图之处?我就要走了,你在里头惹出是非,我何止掉顶乌纱,哼,纪某还想多活两年。这句说得不好,说到笨蛋这里完全泄了气,再来。”
“我在里头惹是非?大理寺?大人难道打算放我归山!您不是让我认命?那么怕掉脑袋,杀了我才正好……唉,又泄气,说长句似乎一朝练不好?短句便好多了。”
纪理举指关节轻笃一下唐糖脑门:“不准偷懒。”
唐糖被他敲得一怔,急瞥镜中那人,纪理却早已将眼神躲开,面色愈发阴沉下来:“杀你于我有甚好处?污了我的手,要洗的。再来过……”
唐糖思忖他说的倒也句句属实,但此前分明脸都撕破了的,何以今日……
无论他出于何险恶目的,学几招变声的本事在手,于唐糖总无坏处。她不敢怠慢,接着练习说话:“大人是从小心思阴狠有异于常人,还是历经官场险恶……才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句勉强过关,纪理不甚满意。
“你不知道?再来……”
“大人不方便答么?大人若是不方便答,点头就是天生阴狠,摇头便是后天养成。”
这句成了,纪理哼一声算是过关。
“平常在家勤练,练不好不可说长句。现在试这个位置。”纪理既不点头亦不摇头,他以食指轻抵唐糖下巴左侧,忽然加重力道按了把,“有何感觉?”
唐糖酸得直揉:“谋财害命的感觉!”
纪理继而将指尖抵着那处,面不改色:“酸便对了。我按着此处,你试着用这个地方出声……”
“又酸又麻!哼,您这般培养我,是想将我安插在大理寺作您的棋子罢?”
纪理松开指头:“唐小姐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么?我若等着用人,聪明人多的是,何须现教一个傻的出来。”
唐糖恨得咬牙,他却只管嘱咐:“避免高声说话,高声的时候记得按着这个位置,不行就按得重些。”
唐糖点头,不禁疑惑:“这许多事情,大人又是从哪儿学的?您在工部……为的什么要学这些?”
纪理作势又欲扼她咽喉,然手指触上那段肌肤,却只轻轻拂扫一下,撤了手哼道:“唐小姐既要在外做事,谨记出门在外第一要义——不该问的不问,人总会活得长些。”
唐糖望着镜中之人,又想起纪陶的那件遗物来。心中愤恨自是难免:“你总之没安好心就是了,可恨的是我根本不知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纪理不理,只对着镜子,伸手轻轻去抚唐糖那半道张飞眉:“唐小姐一向就用这普通的墨作眉墨用?”
唐糖有些鄙夷:“大人一向考究,别告诉我你连眉毛都是描过的。”
纪理却比着唐糖另半段描好的眉毛:“这里细看有晕迹,倒反教有心人知道你曾刻意描过。”
“先将就用一回。”他以指沾水,为唐糖洗了那段张飞眉,二话不说提笔重描。
唐糖再对镜看那双眉峰眉角,纪二描得确然是无可挑剔,他却不客气地对镜详解起来:“唐小姐眉眼生得并不机灵,眉峰描得太锐,反差一大,易引人发笑,收尾处亦须稍作收敛。”
什么叫做不机灵!什么叫做易引人发笑?
唐糖恨道:“大人堂堂一个贪……一个大男人,懂得这许多细节,您不至于自己平日出个门,还要化妆?难道大人早年娶过妻房,日日为她描眉,描得有了心得?”
纪理不答,却冷笑一声:“我能有何心得?纪某的夫人不是不肯随我赴任,非要留在京城当差?”
唐糖哪敢再往下聊,赶紧噤声,一句不再胡问。
唐糖再见到裘宝旸的时候,总觉得一切都十分恍惚。
她是被纪二目送出府的。
一场病愈,唐糖的小身板明明又单薄一层,纪二瞟一眼,却揶揄她道:“唐小姐下回可领大一号的衣裳。太小的不好。”
因为他不厌其烦教了唐糖一晚上,唐糖这会儿真有些信他,一心盼着他解释,衣服合身哪里就不好了。
然而纪理眼睛又将她自上而下扫了一回,道:“太小的……对你不好。”
唐糖脸红到耳朵根,气得转身就跑。
出南院门,她回头看看,纪理竟是立在那里,月色清寂,他那道孤影被拉得有些长。
临别纪二还送过她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却是烟墨居的眉墨。
唐糖直推:“烟墨居的沉香眉粉听说甚为后宫嫔妃所推崇?这个送我就不大合适,太奢侈,而且沉香的气味也太香,我可受不了。”
心底其实怒笑:居然有存货!狗官这种东西都有有人赠?
“今日是我描得讲究,往后全靠唐小姐笨手笨脚亲描,墨湮开去,旁人还道哪儿来的花猫……露了陷倒霉的还是纪某。留着,此款无香。”
唐糖一来不想受他好处,二来也是真的不好意思拿:“不要了罢,我又没什么东西回赠。”
纪理一本正经:“唐小姐那套皮影其实不错,不若让我带去遂州。”
“您不是说得一钱不值!”
“哼,一钱还是值的,拿来。”
应该已经反目成仇的人,忽而变成了如今这副情形,仿佛还差几分,简直就要依依惜别的样子,唐糖都不知这事情该当如何理解。
不过之前纪二说过了:“爷爷是再受不起什么事的人。唐小姐这般刚猛无畏,若真被纪某逼死了,我怕爷爷问我要人。哼,只求唐小姐凡事三思后行,亦想着让纪某多活两年,我以后会为唐小姐立长生牌位的!”
唐糖同他挥了挥手,却见纪理又立了会儿,转身走了,背影很快消失于这沉夜。
裘宝旸正在纪陶坟前等她:“莫不是眼花?我好像见着纪陶了?”
唐糖揉揉眼,回头又看了眼,道:“那是纪二。”
裘宝旸更是一副见鬼神情:“他送你出的门!”
唐糖点头:“他一会儿出发去遂州,要我好自为之。”
裘宝旸一脸警惕:“我的调命今晨下来了。”
“这是好事啊宝二哥。”
“我白天去过了。往日少白将军府那处的事情,我们在白马道巷办差的寻常人等,是一桩一件都不得过问的,卷宗皆盖了绝密的印子,有些加了金印的,连寺卿大人亦不可轻启。”
“嗯。”
“加了金印的卷宗,我仍是调阅不到,不过总算从别的卷宗里读到一些端倪。纪陶最后一次的秘密外出查案,回京路途上被刑部的人强行逮捕,你道他是从何处回来?”
唐糖摇头:“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一年前在我家,那回他说是查案途经,我俩亦约好今年京城再见……却是不能再见。你查到他是从哪里回?”
“遂州。”
第20章佛陀巷
唐糖近日最为难的事情便是当差。(<href=”lwen2”trt=”_blnk”>lwen2平南文学网)
自从被吴主簿调往少白将军府当一名小小书吏,她应卯的时辰就改成了下午。下午本是个好时候,不再用忍受夜晚无尽的瞌睡,然而对唐糖就不大合适。
她一个纪府的少奶奶,总不好天天下午都声称要出门逛书肆罢,虽说这是纪二爷在家时就应承下的。
唐糖厚着面皮出了两日的门,纪二爷来信了。
纪鹤龄一封,唐糖一封。
给祖父的信由纪方当场念了,纪二在信中大抵报了一句平安,同老人家说一句吉祥恭顺的话,就算是过了门。
给唐糖的鼓鼓一封,口却是由蜡封着。
纪鹤龄瞄一眼就笑了:“快抱回房里去看罢,给老头子我写这么几个字,小子何苦差那顺通镖局送来,定然是顺道,唐糖手上这封里头,却不知写了多少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