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哼一记,往后恨恨一抛,将簪子直直丢去了门外,叮铛之声尚且可闻。
唐糖呆呆看着纪二一番动作,他面上始终绷得有些紧,神情严肃戒备,倒像是真的怕唐糖挂在这里,弄脏他的屋子似的。而唐糖循着烛火去望,一双寒潭幽深难辨,分不出究竟是失望,还是鄙夷。
唐糖看看门口,“凶器”掉落的方位,噗嗤一笑,奚落道:“纪大人真是病得不轻,这个时辰恐怕不好请郎中呢。”
说罢随手从笔筒里挑了一根细笔管,很快将披头乱发绾成个髻,清清爽爽地坠在脑后。
失态之人终收了那恶狠狠的神情,可淡扫她右臂上那个嫣红小点,又觉得实在触目。面色着实好不起来:“哼,这个时辰,唐小姐仿佛也不当出现在这里。”
“我没工夫理你那许多规矩。”糖糖不耐烦地摆手,又努努嘴,示意纪理看案上,开门见山:“此物想必是三爷遗物,大人对盒发愁,早已琢磨多日了罢,可曾发现什么玄机?”
纪理嘴硬得像块石头:“不劳唐小姐操心。”
纪方又急了。
所幸唐糖浑然不知这是个圈套,正色回:“我操的也不是您纪大人的心。区区小事,大人早当寻我出力才好。”
纪理冷言讥讽:“唐小姐是何时添的大言不惭的毛病?”
唐糖被他激得脸都红了:“我大言不惭,你自己看……”抬眼看纪二那张不屑一顾的欠揍脸,她抓起他的衣襟就是一把,恨恨将他身子揪近了。
纪理未见过小姑娘这般狠,也是猝不及防,由得她这么一揪,身子被逼成了这么一个奇异的态势:几乎屈身半俯于书案,不近处打量这只青瓷盒子,就得近处打量糖糖。
唐糖一心只在青瓷盒上,双手将瓷盒反转,呈了盒底让他瞧:“看见了什么没有?”
纪理心无旁骛,扫一眼盒底。盒底光洁平整,釉面完美,他摇一摇头,身子倒乖,仍半伏着,一动未动。
唐糖又示意他伸手,纪理迟疑一瞬,唐糖已然将他的右手指尖附于盒底,又压了手覆于其上,引着他缓缓移动:“我记得你同周大人学过几天诊脉是罢?你千万别说话,只用指尖,慢慢移……”
纪方连步子都不敢挪,屋子里静极了。
纪理依言随她做,慢慢地,指尖顿住了。
指尖之下的感受极细极微,仿有小东西突突跳跃,又似是百蚁轻咬。
再审视那盒底,却是依旧光洁无痕,找不见任何印记。
唐糖只当他不曾察觉这差异,小手依旧覆于他的手指上,意欲引他去寻。
“知道了。”纪理垂下眼睛,忽然烫痛般将手指头猛然一收,又有些无处安置的样子,毫不自在地垂悬着。
唐糖被他这么一抽,亦有些尴尬,随即了然笑道:“纪方,还不伺候你们二爷擦手。”
纪理很快回复了那种唇角含讥的神情,起身接过纪方递来的干净手巾,果然细细擦了一个遍。
唐糖想想方才被他扔了的簪子,簪尖毕竟钝些,扎起人来怪疼的,便问:“纪大人身边可有匕首?小刀子也行。”
纪理疑惑着扫她一眼,纪方生恐再生枝节,十分殷勤地迅速从一旁书架上寻了一柄小弯刀呈上。
唐糖接过小弯刀,再次提臂,就要生生再次扎下去,毫不心疼的样子。
纪理厉声问:“你这是何意?”
唐糖两次被他打断,无奈垂下弯刀,心平气和同他解释:“纪大人,您刚刚也已经摸到了,这个青花瓷盒看起来寻常,它实为一个蛊盒。您真该早些找我来的,这些蛊万一饿死了,这盒子便当真毁了,你什么都找不到。”
“你哪里知道的这些?”
唐糖平静道:“《滇医鬼记》,是大人看不上的杂书,您书房里没有的。别问了,现在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纪理仍不置信:“那现在……”
唐糖笑:“算我们运气,总算还没饿死。所以我现在要来喂饱它们,让它们替我开门。”
纪理声音干涩:“用血?”
唐糖耐着性子,口气揶揄:“纪大人的意思,难道去厨下备些酒菜,将它们好生款待一番?蛊很挑食的。”
纪理袖管一捋:“用我的血。”
唐糖十分不屑:“哼,我说了蛊很挑食,不喜冷食的。”
纪方差点噗嗤笑出来。
唐糖话音刚落,再不由纪理废话,小弯刀往自己的左臂直直割下。
纪理失声怒唤:“糖糖!”
纪方本来不近不远侍立,笑容未曾淡下去,这刻已是惊得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唐糖的左臂之上已添一道长长血口,鲜血汩汩冒出,顺着左臂往手肘那里淌。正好滴在唐糖预备好的瓷盒底端。
唐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任血珠子顺臂而下,慢慢汇流盒底,又那处铺满。
她抬头看看纪理神色,伸手一扯,将他方才擦手的手巾大喇喇拽来包伤口,动作干练娴熟,面上也是一派不以为意的样子:“纪大人千万不用不过意,放点血小意思,再说这又不是为了你。”
纪理面上阴晴不定,欲言又止,唐糖指指瓷盒:“快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底部似有一张大口,那些血珠开始减少,慢慢地,消失一些、消失更多……最后竟是连半点血痕都不见!
纪方完全看呆了,纪理想要探指查个究竟,被唐糖一把挡住:“别动!”自己却侧了耳多,贴在盒子侧边,仔细听声。
纪理不再擅动,只见唐糖足足又听了半晌动静,忽然抬起脑袋来,笑了:“没动静啦,这下应该是吃饱了。”
伸手欲翻,却忽觉得左臂痛意难忍,只好吩咐着:“劳烦纪大人把它翻过来。咝……”
这才去查看伤口,不看不要紧,白布简直都快成了红布。纪方急得眼泪都下来,幸而书房备有药箱纱布,转头取来,悉心侍候唐糖料理伤口。
唐糖心虚扫眼黑脸的纪二,生怕遭他奚落,先自嘲道:“哼哼,差点应了你说的,真挂在你的书房里,就好看了。”
纪理恨恨一哼。
唐糖示意他赶紧百~万\小!说案:“你别哼我,你看盒子。”
瓷盒不知何时,竟是顺着青花的纹路裂了条缝,纪方以为是他看花了眼,反复揉眼睛。
唐糖为掩心头得意,口上只好不住埋怨:“哎,都怪纪大人方才搅合,我一急,扎得太狠,痛死事小,留疤事大。老管家,求求你稍微轻点儿,我这人不大吃痛,好了好了,咝……唷?”
这时候纪理已将断成两截的盒子分开,中间竟然掉出来一对小娃娃。
唐糖看呆了眼。
这是一对木雕的交颈而缠的春宫小人,一男一女,全身上下未着丝缕,身上每一处器官都雕刻得精致、考究。若以唐糖公正而心平气和的评价,玩偶雕得不错,人头稍稍大了些,某处的器官的比例……亦稍差了些,瑕不掩瑜,依然当属精品。
不过……
唐糖正观赏得饶有兴致,纪理却尴尬得要命,黑着脸一把将娃娃收了。
唐糖急唤:“慢!”
可惜纪理手上的动作太过迅疾,转眼便已将娃娃在自己身上藏妥了。
唐糖哀求:“二哥哥你千万别收起来,这上头一定还有玄机的。”
纪理不屑撇唇:“哼,雕虫小物,能有什么玄机?”
唐糖急道:“你别想简单了,这肯定不只是个春宫盒!”
纪理面色僵硬,断言道:“你想多了,这就是一个春宫盒子。”
唐糖快哭了,硬扯住他的袖子:“你拿出来给我看,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玩物,纪陶怎么也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纪理是死活不肯再掏出来的,紧抿唇道:“他开的玩笑还少了么?”
唐糖面色大变:“你……怎能说这种话。纪陶有无此种癖好我会不知?你不要枉费了他一片心血,他一定有话要说。”
纪理厉色将袖子抽回,独自踱出屋子去,声音冰寒刺骨:“纪陶是个成年男子,我倒是以为,他有甚样的癖好皆不为过。唐小姐的确是想多了。”
第8章不要笑
唐糖歇养两日,臂上痛意去了六七,纪方弄来一大罐慈云寺的玉肌膏,说这是去腐生肌之神药,敷用之后就不会留疤了。
唐糖垂下眼帘:“我那天就是信口一说,我这辈子……还在意什么疤不疤的。”
纪方昧着良心道:“糖糖,不要这样丧气。那晚您弄伤自己,其实二爷他……心疼极了,他就是嘴硬。”
唐糖只当笑话听:“这种过河拆桥之辈,他那晚上没弄死我灭口,就是我烧了高香。”
纪方都不好意思替那个人辩解。
二爷此事办得,着实没有一点地道之处。
蒙骗唐糖为他出力,小姑娘二话不说流那么多血,二爷当面半句好话都没有,反而武断得完全不容商量,说他过河拆桥,好像还说得轻了。
唐糖想想生气:“他说我什么全无所谓,这个人对自己嫡亲的弟弟都能这样无情,当真奇了!老管家,那对小娃娃你也见了的,三爷一定有话要说,对不对?”
纪方只好答:“我悄悄问过二爷,他一口咬定就如我们所见,并无玄机。”
唐糖难过不已:“唉,那他就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了。没有玄机他藏什么,娃娃里头定然有文章。他这回不是真的去了西京?要去五天是不是。我再跑一趟书房,大不了再叫他逮一回……”
纪方摇头:“这么件小东西,二爷又是谨慎之极的人,贴身收藏得我都不见。”
唐糖更加瞧不起纪二,冷笑道:“贴身收藏……还敢诋毁纪陶,我看那玩意儿,恐怕是他自己爱不释手。”
这时外头来传,大理寺的裘大人过来拜访纪二公子。
纪方望望天色,若在平日,此刻二爷是已散值归家了。
“这怎么办,二爷偏巧去了西京……是哪位裘大人?”
门房回:“正是寺卿裘全德大人,小的不知二爷离京,未敢怠慢来客,已引了坐在前厅。”
裘全德虽说被皇上责令察查三爷一案,却着实从未登过纪府之门,纪方亦有些惶恐,打算亲自去回。
怎想门房一走,南门那边也正好过来寻纪管家,说有个裘大人专程过来访二爷。
唐糖扑哧笑了。
为探听纪陶的案子,大理寺卿裘全德的大名她在入京前夜就听说过的,今日何以出来两位?
纪方倒是淡定:“哪位裘大人?”
南门房是个新来的小哥,回说:“来人只说自己是裘大人,并未递上名帖。唔,是一位年纪同二爷不相上下的裘大人。”
纪方笑了,看看天色,同那门房道:“你去,引客人至南院厅,我去完前厅就来。”又回身同唐糖告退,“南门来的这位小裘大人,您是认得的。”
唐糖蹙眉搜寻记忆里这么一号人:“记不大清了。”
“您可还记得从前同三爷最好的宝二爷?”
唐糖想起来:“爱哭包宝二爷!他姓裘?”
纪方回:“正是裘寺卿的小儿子,如今亦在大理寺供职,之前也算和三爷当过几日同僚的。”
说罢转身欲归,却见那个南门小哥仍未离去:“怎么?”
南门道:“那位裘大人仿佛什么事挺急,他方才吩咐小的,他今日就不进府了,连老太爷他也一并下回来探。他这会儿先去给三爷上坟,说上完了坟,就在三爷坟前等着二爷。”
次日正午,唐糖在纪老爷子处用午餐。
唐糖从不为那些烦心事叨扰纪鹤龄,单说些笑话奇闻与他解闷。祖孙二人正有说有笑,阿步风风火火入内,说是二爷在西京的事遇了些麻烦,须得在那里迁延数日,故而差他归家,让他求得老太爷首肯,好接了二少奶奶速去西京!
纪鹤龄一听,乐得眼泪掉下来:“我这个傻孙儿,大婚那阵子还跟我老头子装了好几天矜持。如今不过这几日分离,他就害了相思。”
唐糖惨笑着悄悄给纪方打口型:灭——口——
纪方直摇头,灭口是不可能的,其中定有文章倒是真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更倔,到时候难免闹僵,故而他自告奋勇:“往西京的路不大好走,老太爷您这两日跟前可有要紧事?没有的话我护送糖糖走一遭。”
纪鹤龄自然应允:“我有什么事!你只管仔细护送,不要行的太急颠坏了糖糖。嗯,当然也不能太慢,盼瘦了你那二爷。”
一路上,唐糖心思全在那对小娃娃上:“老管家你说他不会找我去灭口?我觉得很悬,他一定在那对小娃娃里头发现了什么,觉得我终究是个外人,寝室不安,故而急召我过去,除之后快。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去的,只要有的一搏,我终是要拼上一拼的。”
纪方苦笑:“您这个就真的是想多了。”
唐糖笑他愚忠:“纪二哪里是寻常人?他手上可有千来条人命!这还是爷爷说的。”
说到这个,纪方自然有话要辩:“您想,二爷要是真背了什么人命,老太爷还能安枕?糖糖,市井传言不可尽信,二爷就是这样,在外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同旁人总是一派懒得解释的模样。其实他的担当,全在心里。”
糖糖“嗯”一声:“他的阴谋诡计也全在心里。”
纪方一时无言以对。
到了西京馆驿,纪方安顿了糖糖,便去水部衙门里寻纪理。
“二爷,三爷的那个瓷盒……可是生了什么麻烦?”
纪理正阅一份公文:“何来此问?”
纪方便将前日大小二位裘大人一前一后登门的事情细细讲了。
纪理抬抬眉毛:“我知道,裘宝旸昨日凌晨到此,说了几句。”
纪方大惊:“我告诉他您在西京之时,已是傍晚时分,他那么着急赶到,难道也是为了三爷的那件瓷盒?他同二爷……怎么说的?”
纪理哼道:“裘宝旸与我,会有好话么?”
裘宝旸的来意,正是为了好友纪三爷的遗物。
那个青花瓷盒之所以一开头没有送归纪府,因为它原已在登记造册,列为纪陶一案的重要证物,封存于大理寺中。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竟是不翼而飞,裘寺卿震怒,勒令上下逐一查遍,非将此物搜寻出来不可。
裘宝旸私赴西京,为了就是提醒好友的这位兄长,此案颇多内情,证物之事,可大可小,纪府若真自别处得了此物,还务请早早送归大理寺,尚有他从中帮忙周旋开脱。
“我虽未正面答复裘宝旸,可他有些话还是说的不错。办案是大理寺的事情,纪府抢了别人家的差事,到时却查不出个究竟,这才是真的对不起老三。”
纪方知道有些话二爷只说了三分。青花瓷盒是魏大人亲自送上门的,魏大人的女儿嫁的是齐王,而裘全德却是梁王的人,梁王的背后……
一个小小的青瓷盒,便引出多方人马。这个盒子不简单,三爷之事,必定更不简单。
怕只怕案子背后的角力,比案子本身还要复杂。
二爷的真正用意即便是不肯蹚这浑水,说到底也是为了纪老爷子,为了纪府,无可厚非。纪方忧心问:“可这东西,已然……”
“是,封存的证物被私自启封,这里头诸多麻烦,裘宝旸到时也不好帮忙说话。故而此番又要劳驾唐小姐,帮忙将那东西归复原样。”
纪理公事公办的口气,好像在讲一桩天经地义的事情。
纪方一口老血差点没呕出来,糖糖又不是您手下哪个当差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得不直言提醒:“呃,二爷之前把桥都拆了,现在想起这一出,会不会有点晚……”
纪二“呵呵”看他,轻描淡写:“不是还有你?你去,再造一座来。”
纪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老着一张面皮,同唐糖将二爷的意思描述清楚的。
唐糖气得肝疼:“你说纪理是不是一向觉得,我还挺喜欢他的?巴心巴肺地,就想对他好?”一个人的脸皮,为什么可以厚到这个地步。
纪方只好使出杀手锏:“还是那句话,凡事看在三爷的份上……”
唐糖想起那个小娃娃就着急:“看在纪陶的份,他就当把小娃娃交与我!现在知道没法收场,来寻我收拾了?”
做梦!
火气正盛,却眼前案上不知何时添了两册厚厚的书册,唐糖定睛一看,一册《南岳天工》,一册正是《北岳天工》。
相传古时鲁班后人遭j人迫害,分头逃亡南岳北岳,自那之后许多年,南北岳中盛产能工巧匠。这两册书正是由后人收罗的,那些地区未失传的当时图纸与制作细节。听闻此书包罗之器物上天入地,乃是世所罕见的奇书。
可惜因为年代久远,这两册书后来世上已然绝版,唐糖也只听说可能会残卷流传于世,并没有十分把握。她足足寻了三年,从来都是消息全无。谁那么大本事,竟能知她心意……
猛抬头,却见过河拆桥之人正立案前,脸上居然还挂着一朵皮笑肉不笑的——笑。
唐糖从来只见过他冷笑,觉得甚为不惯,横了一眼,忍痛将书往外一推:“我是不要的。”她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纪理只轻轻推回去:“你知道西京什么最负盛名?”
唐糖假作听不见。
“西京的冰镇酸梅汤乃是一绝,我已然吩咐阿步在楼下盛好了,再不喝放热了倒不好……”
唐糖哼一声:“在纪大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好骗的吃货。我不渴。”
纪理耐着性子:“我话还没说完,西京最负盛名当然是西京的旧书店。其中当数宝文堂最大,巧工珍玩类的书亦最全,这不过只是其中二册……其余的一会儿我陪你同去挑。”
纪方眼眶红了,欣慰不已:老太爷总说二爷是块石头,原来他只是不愿,不是不懂,哄起小姑娘来竟是有板有眼,如此,这才是夫妻相处之道嘛!
唐糖看也不看看他,只暗自盘算一会儿去宝文堂的路当怎么打听,买了心仪的图册书籍,又怎么弄回京城去。总之不能靠他就是了。
听他又唤:“糖糖?”
唐糖被他唤得头皮生麻,心里发毛,咬牙道:“求大人,您还是唤我唐小姐算了,你这一声,听得我十分折寿,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纪理再次忍了忍:“你别当这一回是帮我,就只当是帮爷爷。”
纪方心提到嗓子眼,打二爷小时候到今天,这大约从是他口里说过的最软的软话了,唐糖却还这般端着!他是真怕二爷撑不下去。
唐糖伸出手:“大人将你私藏起来的小娃娃拿来。拿给我,我就帮,不拿免谈。”
纪理面皮紧了紧,终是自袖囊中,找出那一对小人偶:“哼,其实即便将此物给你,唐小姐不见得就有本事复原。”
事实证明唐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激不得。
唐糖夺将过来,上上下下细细一通瞅,沿着小人交缠之处,轻轻一拨,两个小人便分作了两处,一个小人的某处,却是缺了一个口子。
纪方看得出神,木头人偶原来是空心的!
“哼,纪大人这是已经打开过了。还同我说是没有玄机!玄机现在已然被你摘走了,小娃娃也弄坏了,这样的烂摊子,倒要我来收。”
纪理不认:“我不曾弄坏。”
唐糖毫不避讳,一手抓起一只,作势摆弄给他看:“你看你看,本来这个相扣处定然有个小钩子的,现在他整个人都缺了一块,不齐全了,显然那东西是被你弄丢了!”
纪理瞥开眼睛:“看不出来。”
唐糖怒骂:“看不出来!换作个精细点的人,立时就知道娃娃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动手的必定还是个笨人!你不是想坏我的招牌罢?你仔细看,原来他俩是这个姿势,我记得很清楚,他本来在上的对不对?你现在将他们换反了,他跑去了下边,我承认这样你是比较方便拼装起来,但是你看,现在这个样子,若要将原先在里头的东西装回去呢,还能复原么,能么?”
唐糖一本正经的,纪理的面上却有些红:“那我们……要如何做?”
唐糖一说起自己在行的事情,真是完全容不得这种蠢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哎,先领我去找这里最大的古玩行,我们先买一个春宫盒回来。”
纪理答应了声。
唐糖又烦躁道:“诶,你不要笑。你笑起来比哭难看。”
第9章古春林
唐糖做事情极认真,说既是不能让人知道这件证物被打开瞧过,为防此案之中,从前就有人曾经见过此物,总要反复求精,寻一个同原来的雕工、形态、用色都能八|九不离十,基本可以乱真的。
故而她一定要亲自细细挑过,以防纪大人走了眼,坏了事。
然而纪理是官员,糖糖是姑娘。
唐糖觉得,他俩为买那个春宫盒,总不见得披着现在的皮,就这样大模大样逛进铺子里去。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纪方依她吩咐找来两身衣裳,另给纪二寻了两撇胡子。
纪理之前跌足了份,此番穿了身财主状的富贵锦袍,唇上贴对胡子,瞄一眼镜子,正巧瞥见刚从内室束发更衣走出来的唐糖……身姿倜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活脱一个风流小公子,衬得镜中,他这位小胡子叔叔立时更添三分沧桑之感,五分土豪之气。
他哼一声,踱步走到一边:“唐小姐其实大可独去,纪某公务缠身,本来无谓跑这么一趟。”
纪方瞪起眼睛,这个二爷,完全不知悔改!好容易将身段放低,哄得人家点了头,立马就重新端了起来。
唐糖实言道:“我从前听纪陶说,西京的古玩行,背后颇有些来头势力。回头我在里头挑三拣四嫌这嫌那,最后却一件又买不下来,万一开罪了人,闹大了事,岂不生出无穷麻烦。”
纪理嘴唇微动了动,唐糖又道:“还有个法子,你也不用去了,只管出银票,不论什么春宫盒,我全数收了回来细细挑。噢,春宫盒的行价大约不低,你一年的俸银怕是只能买两三个?呵呵,等我一圈收回来,纪大人几年的贪……呃,几年的官就白当了。”
唐糖看纪理还不动身,面上若有所思,显是在肉疼他的银子。
唐糖将他袖子一扯:“走一趟罢,你的样子比较吓人,旁边一杵,别人才不敢随便收拾我。”
走了两步,回头扫扫他又在顿在后头掸拂他的袖子,实在好笑:“别再掸啦,这一件财主袍,你横竖回来就要换下洗了的。”
西京的古玩行繁盛了百来年,如今足占了三条街面。
唐糖从没买过这种物件,冲进头一间铺子就喊:“掌柜,铺面上有多少春宫盒,全数拿来让我挑。“
小伙计打量打量来人,一个黑脸财主,一个嫩面公子,了然端出个龙阳宝盒来递过去:“公子,可是要的这种?”
唐糖打开一扫:“咦……挺好玩,不过不对,是要一男一女那种,再去细细找来。”
小伙计面红耳赤,转身又去寻,找来的依旧不对。
“象牙的?有没有瓷盒的?青瓷。”
连扫三家铺子,运气不佳,一无所获。
出第三家间铺子时,唐糖听见纪理轻哼了声。
“你哼什么?”
纪理引她至巷口无人处:“糖……公子,你这样子一个找法,恐怕不出两个时辰,整个西京的古玩行都知道了,两个外乡人在找一个青瓷春宫盒,他们便是有,也很快藏起来,等着坐地起价。”
唐糖正想嗤笑他小气,他又道:“这还不过只是小事,西京距京城这才多少路程,待京城也知道了此事,你就等着听街头巷尾的议论,纪府那位风流成性的三公子生前留了个迷样的春宫盒,纪府藏匿不当,引得整个三法司竞相追踪。”
唐糖听红了眼眶:“你又诋毁人。”
你才风流成性!
纪理一派看透惨淡世事的老成模样:“我诋毁他做什么?是段子人人爱听,且人言可畏。”
唐糖想起那首“纪二狗官”,本想多问两句,一时又不知从何开口,一回神,反被他引着往另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春水轩”的铺面不大,门前的小伙计引他们穿过一条逼仄走道,眼前却是豁然开朗。
不过这家铺子的东西就……尽是些粉盒粉罐之类,感觉妖娆得很,是个十分女气的古玩店。反正唐糖是挺看不上的,也不知纪理为何独独选中这么一家。
纪理一手摇扇,一手捻须,立在铺间实在像个采买古董的大财主。他闲看一圈柜上,忽指点着其中两件开了口:“掌柜,这两件……”
掌柜双目一亮,颠颠迎出柜来,夸道:“这位公子十分眼力,裕德年的胭脂盒,奉宣年的香粉盒,教您一眼相中!只是如何不配一个齐套?”说话间取去一盏小胭脂盒来,“这个头油罐子,乃是裕德初年的,您仔细看。”
纪理将那小罐子拿过来托在手心瞅了眼,淡淡问:“古春林做旧的手艺,愈发精湛了。古师傅今年八十有二了罢?可还住在老地方?三清镇的阿玉想来已是婷婷……”
那掌柜吓得抖了抖:“公子……”
“那两件劳烦掌柜包细致些。”
纪理顺手将那小瓶子抛回掌柜手中,掌柜向后一个趔趄,终是站稳了。这才陪着笑,又吩咐小伙计仔细料理那两样物件,神色依旧惶恐:“公子可唤我程四。公子想是认得古老?阿玉……想来是的,公子定然很喜欢她。”
“就是淘气了些。”纪理淡笑,一味低着头扫那柜面,又问:“再无新货了?”
程四哪敢怠慢:“公子指得什么新货?”
纪理只笑望程四,这笑是唐糖见所未见,说猥琐肯定不能算,说风情,却是她唐糖不肯承认的。
程四亦笑:“是……”
纪理扇子轻摇,微微阖首:“有趣的。”
程四仿佛立时懂了,速速入里间,很快捧了一本雕花封面的小册子过来笑道:“金丝檀木封,里头乃是前朝蔡云鹤真迹。”
唐糖一翻,原来是本春宫册,不满小声道:“不是的,要会动的那种。”
程四之前一直围着纪理转,这一刻才发现唐糖,眼珠子滴溜溜往她脸上一扫,目不转睛定住了。纪理见势,脸上不便不悦,却一手收起了扇子,往唐糖鼻尖上蜻蜓点水般一点,轻嗔道:“别闹。”
唐糖被他点愣了神,程四亦一回神,随即一派会意极了的神情。噢,原来是大爷身边的小堂客,自己再盯着看,那就失礼了。
唐糖恼极了,自己精心装扮的一场好戏,被这个丧心病狂的纪大人随随便便就给搅合了,却又不好发作。
大约那位古春林是一尊古瓷造假界信奉的什么真神,程四以为纪理同那古老有过交情,对纪理十分另眼相看,殷勤得要命,已吩咐伙计在窗边的花梨木茶盘上斟过了茶,唐糖急得悄催纪理:“没有就走罢。”
纪理不理唐糖,又使一个眼色,程四解意,很快从里头捧出个象牙盒,唐糖心急打开去看,里头确然藏着一对交颈小人。小人的刻工虽比之前那家铺子的要细巧讲究得多,可姿态上很有些差异,而且一望便知,两件东西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见唐糖直摇头,程四小心探问纪理:“公子的意思……觉得哪里不好?”
纪理摸摸那个象牙盒,笑曰:“略俗。”
程四点头道:“说得也是,若要不俗的,铺子里也不是没有,只是……”程四犹疑片刻,方道,“不瞒公子,这间铺子原是我岳丈的,这里的老本行,便是造春宫盒。我岳丈徐春水,他老人家早年的雕工,在行内可是很有口碑。”
纪理示意看看。
程四抹泪道:“岳丈年前去世了。他多年不做本行,倒是他去世前不久,竟有人慕名而来,同他订了两个,当然那人早就一并取货走了。”
纪理问:“那铺上便是没有存货?”
程四答:“有的,岳丈的习惯是多造一份,以备意外之需。”
纪理暗舒口气:“取来。”
那青瓷盒子花色与纪陶那个全然相同,釉质却差了些,也不是什么暗盒,盖子很容易就揭开,唐糖一见里头那一对小人,眼睛骤然放起了光。全然一模一样,是一家的做工!
程四见唐糖爱不释手的样子,亦觉得有些欣慰:“本想留下作个念想的,二位既是喜欢,抱走也是无妨。”
纪理还故作矜持:“这……不知之前订盒子的人,是个甚样的人?”
唐糖生怕会生什么变数,连催:“要下来得啦。”
程四偷眼看唐糖,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怎的就好这一口,不免有些忍笑着,又多看了两眼。
纪理竟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唐糖面颊:“不急。”
唐糖莫名其妙擦了一下脸,只听程四答:“那人我之前没见过,不过我有天在后街吃茶,听那些专领人四处吃现席的,唤他为邹公子。”
纪理还没有走的意思,唐糖私底下又将他一捅,反被纪理一把捏住了手,面上只是嗔笑:“淘气。”嘴上却问程四:“岳家这般好的手艺,外头配的瓷盒,如何不找古春林制?”
唐糖被他捏得,傻呆着不会动了。
程四道:“古老近年逗猫养鱼,惬意得很,大约是不肯做这些东西了罢。不过……那邹公子考究得很,看了盒子并不满意,说要亲自拿去三清镇找古老重新制,也不知后来去了没有。”
唐糖等得心焦,纪理终于不再发问,由得掌柜将要下来的三件东西全数装了盒,交到他的手里。
出店铺的时候,她一只手犹被纪二捏着,大约已经捏了很久,连掏银票的时候都不曾松开过。她气得勉力一抽,费了老劲才夺出来。
那么热的天,好端端的手,被纪二捏得黏乎乎,实在讨厌。
唐糖一路回去,一路忿忿擦着手:“哼,今日这是犯的什么病,我可是很凶的,我又不是你那三清镇婷婷的阿玉。”
回想想纪二今日之古怪,而且到现在他居然没有擦过手。
他为什么不擦手!一定有问题。
纪理本提着东西一言不发前头走,忽回首鄙夷道:“阿玉是只猫,怎么,唐小姐想当猫?”
第10章画眉记
纪方早在笑盈盈迎着二位,递水递巾,问要的东西可曾找到了。
唐糖刚想大大方方赞一声:今天全亏了你们纪二爷,不然我找到天黑都找不到。
还没开口,纪理已然冷飕飕道:“哼,唐小姐连卖家具的店都不放过,当然买到了。”说罢将手足足洗了三遍,擦了又擦。
见他死样子依旧,唐糖知道自己方才又是自作多情了,倒是暗松下口气,心情登时好多了。
纪方笑问:“糖糖和二爷逛街好像很开心?”
唐糖笑着点头:“开心开心,而且此行还颇有感悟呢。”
这下纪理都有些好奇,侧脸瞥她,想要听听下文。
唐糖睨眼纪二,道:“从前我以为干贪……呃,干有的事情只要心黑,不需要本事也可以。现在才懂了,一个人想要行走世道,实在不容易的……要无有一技傍身,那就得欺世有术。”
纪方本来听得频频点头称是,哎呀,这个小姑娘,已然开始体恤二爷的苦处了……听到最后一句,一口气骤然憋回去,差点没噎出个好歹。
纪二不动声色,连表情都没有,唐糖又瞟了一眼他。
此人当真难描难绘,她心中对他纵有千般服气,敌不过满腹的疑云。
“纪大人,程四口中那个订货的邹公子,和吃现席的那些人走在一起……何谓吃现席?你说他……会不会是化了名字的纪陶?”
纪理耐着性子:“吃现席……这是盗墓行的黑话。多半是买主信不过东西来历,出了价,由盗墓人领着同去当场开坟,现要现起,故称吃现席……你问这个作甚?”答了一半他警觉起来,不悦道,“唐小姐所料……简直荒唐。”
唐糖恍然吐吐舌头:“原来是这样的……是要怪我无知。”
纪理不依饶,斥曰:“不知唐小姐成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此话若是传到爷爷的耳朵里,无端又是一场伤怀难过。”
唐糖自认理亏,低着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纪二一训人,她便想起他小时候的那股子刻板劲来,无端又有些想笑。
可就这么古板规整一个人,如今隔着不知多少行,却何以对别人家的行规、行情、甚至是行话,样样懂得应付?
“纪大人如此熟悉古玩行,真是我所未料,我记得大人少时时常鄙夷我们这些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之辈……可大人自己,务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正业?”唐糖忍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