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一会,她才从壶中取出眼睛,放进嘴里,吞了下去,又吐了出来,放在我手里。在里面淘了一会之后,我看见头发丝已经被销蚀的毫无踪迹,眼白中的黄sè也退去了。
“傻孩子,快戴上。”她一边说,一边用皱巴巴的手掌拂干我脸上和头上的水珠。
哥哥说,多年后他还记得他是如何张大了嘴看见他的亲弟弟将一个湿漉漉的——刚在尿壶里泡过的——眼珠子像按灯泡一样放回了自己的眼眶里。他不相信地翻开我左眼皮看,没有伤痕,也看不出和他自己的有任何不同。我开玩笑说:“别看了,你也可以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哥哥倒吸一口凉气。这本不是他该看到的,但也躲不过了。
nǎǎi筋疲力尽地在地上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气息开始很粗,后来便慢慢变淡、变细。我看见她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忙扶住她,问:
“nǎǎi,你怎么了?”
哥哥已经忘却了刚才的讶异了,也跟过来坐在nǎǎi的另一边。
nǎǎi摇摇头,靠在我的身上。我长大后再也没有抱过她,这才知道原来她这么轻,就好像一张纸、一阵风在自己的肩头。我听见她她游丝般的气息,便使劲搂住了她。
哥哥失声说:“柯生……nǎǎi……nǎǎi的手……”
我看过去,只见nǎǎi的手已经干枯了,表皮贴在她的手骨上。不但她的手,他的腿也开始慢慢瘦了下去。我忙吐了三口唾沫,抹在她的胸口。nǎǎi摇摇头,伸出骷髅一样的手,在胸口重重拍了两下,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说了如下她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话:
“别费力了,我的时辰到了。阿正、阿生,我早该随你爷爷去的,总好比以后你们还得给我换尿布……呵呵……阿正啊,你是哥哥,虽然不是收魂人,但始终流着我们收魂人的血。以后……以后要是真不愿做这家的人了,就……就去你爷爷坟前磕81个头,放三碗血就行了,别恨他。阿生啊,你当年选了当收魂人,这辈子就没法退了。nǎǎi知道你苦,就和你爷爷一样。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嫁给你爷爷,就……就好像你母亲嫁给你父亲一样,没有半点后悔。总要有人去做别人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情的。你也别恨他。我……我……快走了,你们……你们待会把我烧了,一定要烧了……然后……常回来看看……看看我们,还有你们的……伯……伯父”。
nǎǎi用了最后一丝气说完了上面的话,忽然她的衣服被撑破了。我看见一条一公分粗的头发丝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瞬间开叉向后卷曲,将她整个瘦弱的身子包住了。
“不!不!不!”
我狂喊着,连忙扯开外套。已经管不了哥哥在不在旁边了,忙取出父亲的眼睛,大喊:“你发光啊!你发光啊!你发光救nǎǎi啊!你发光救救nǎǎi啊!”
但父亲的眼睛紧闭着。
“来不及了么?来的及的,来的及的!你试一试,你试一试啊!”我冲父亲喊着。
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忽然,我感觉手上似有千斤重,“咚”的一声,父亲的眼睛拉着我跪在了地上。哥哥见状,也立刻跟着跪了起来。
nǎǎi的身子已经被头发丝包得严严实实的了。我尝试剥开头发丝,但只会越剥越多,越剥越密。哥哥在我的对面哭着,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悲伤。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头发丝越来越多,已经将nǎǎi裹成了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大的茧。看来,不烧是不行的了。我让哥哥承骏宝回家取了机油,洒在头发丝上。头发丝立刻疯长了起来。
“不能等了,快烧!”我对哥哥说。
一根火柴,瞬间就将我们眼前的茧,连同nǎǎi,烧的一干二净。
哥哥来的时候还带来了雪茄,我和他一人点上一支。刚才在这片空地上发生的一切,仍让我身上的肉不住地跳动。我多想这是一场梦,或者,我还在有田的那个下了蛊的房子里。可这里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样子。哥哥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他有很多想问的,或许他什么都不想问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过突然,对他就更是如此了。
过了很长一会,他侧过脸对我说:“弟弟,给我讲讲爷爷、爸爸和nǎǎi他们吧。”
第十二章
我并不知道我们柯家是如何来到这里落户的。按照父亲的说法,爷爷是来这里收魂,后来和nǎǎi相爱,便在这里安的家。可惜当我可以知道这些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
收魂人这个职业是从何而来,我也并不清楚。父亲说,爷爷是从爷爷的父亲那继承了下来;他是从爷爷那继承了下来,我呢,自然是从父亲那继承了下来。可惜,当我可以知道这些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
我所有关于收魂人的知识,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这很正常,因为上一代的收魂人不死,就没有下一代的收魂人。换句话说,爷爷不去世,父亲就做不了收魂人。他做不了收魂人,自然就不会知道关于收魂人的事情。他如果不知道,自然就没办法告诉我了。收魂人的继承要有一定的仪式,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的。我没有办法和哥哥细说这里的仪式,只能告诉他几条无伤大雅的原则。
原则一,女xg不能继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好像有很多技能是传男不传女一样。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我有姐姐,她也是无法成为收魂人的。
原则二,孩子有选择是否成为收魂人的权力,当然,是在他还没有完全的意识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在哥哥一岁半的时候,爷爷就安排了他抓周的仪式。在他睡着的时候,爷爷握着他的小手画圈,嘴里念念有词,可他一整夜都没有醒来——他入蛊了。尽管爷爷在旁边提示他,但他还是不愿醒来。后来,自然是我听从了爷爷的召唤,以后他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的轨迹才定了下来。当然,父亲儿时和我的经历是一样的。
这是两个最基本的原则,但由此会引发其他更多的规矩。比较重要的,我觉得可以和哥哥说的是:
原则三,收魂人家族每代只能有一个收魂人。这涉及到收魂人的继承仪式。收魂人是一代一代往下传的,父亲只有在死前传给儿子,那么就无法传给两个儿子了。
原则四,收魂人是那一代里的最后一个儿子。因为是否当收魂人是由孩子自己选择的,所以无法确定——比如我有个弟弟的话——是否愿意当收魂人。如果他不愿意也就罢了,如果愿意的话,那会引发灾难。所以,当年母亲急切想要个女儿,并决定将怀在肚子里无法确定男女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跟着一起冒险。我还记得,那一年父亲常在钟馗像前许愿,愿意将自己后面的阳寿交出去,换作女儿的一生。妹妹18岁那年去世,父亲42岁。我在想,他本该78岁的时候才会走的。
哥哥已经忘记了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诧异对自己没有选择当收魂人,但我所说的和他知道的却又十分吻合。两个伯父应该也没有选择作为收魂人(那自然是爷爷的父亲抓的周),父亲确实是爷爷最小的孩子。他也当然记得,当年家里为了是否生下妹妹,甚至征求了我们俩——这两个小家伙的意见。母亲在饭桌上问我们:“我想给你们再添个妹妹,你们喜欢么?”
哥哥说:“怎么添?”
母亲一笑,说:“就是和添你,还有阿生一样的啊。”
哥哥说:“嗯,妹妹好。阿生老不听我的话。”
母亲看了看我,问:“那你呢,阿生。你喜欢再要一个妹妹么?”
我那时候应该还没有学会太多的词汇,就说了我平时最爱说的一个词:“好。”
父亲看着好笑,对母亲说:“他俩还不懂这些,你问他们有什么用。他们也不知道后……”
母亲仍是一脸欢乐的神情,说:“我信他们。”
哥哥又点上了烟,想起了这些以前看似正常的事,原来,背后都隐藏着这样的秘密。他又问我:“我们,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反问他:“哥,你生过病么?”
他想了一下,说:“没有,连咳嗽都没有过。对啊,我没有生过病,我一次都没生过。”他说完,惊恐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这个事一样。
我说:“我们的生理上来说是完全一样的。”说到这,我想到哥哥肯定会问“那为什么你能收魂我却不能”,如果要如实回答,还得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挖眼、磨皮赠我的事。于是就接着说,“但可能在某些地方不一样,这个很微妙的,我也不知道。”
哥哥将信将疑,又问:“nǎǎi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地上火烧过的痕迹,又告诉了他收魂人配偶的事。
nǎǎi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很有家世的一户富贵人家的小儿女。她和爷爷的相遇,颇有很多浪漫和机缘巧合的味道。爷爷为了多看她,便在村里多待了一个多月,后来两人顺理成章的结了婚。爷爷在婚前告诉了她他的身份,收魂人,收魂人的配偶会在丈夫死后逆生长。起初nǎǎi并不相信,后来看见爷爷信誓旦旦的样子,才认真地说:“多好。你多活,我也多活。你若死了,我随你死了便是。”
“但爷爷死得太过突然。”我说到这,想起接下来的事并不应该告诉哥哥,又接着说,“nǎǎi为了帮妈妈照顾我们,便活了下来。这就是你看到的后来她开始越来越年轻的事。”
哥哥说:“你中间跳过了很多。……算了,我现在也不问了。但答应我,在我死之前,将所有你知道的关于我们家族的事都告诉给我。”
我点点头,问他:“那……那你还要做我们家里的人么?”
他一愣,想起nǎǎi临终前告诉他的磕头放血的方法,脸上一阵苦笑,反问我:“你呢?我猜,你没了这双眼睛就也不一样了。”
我摇摇头,nǎǎi已经因我而去了。她或许说的对,总有些别人不愿、不能做的事得有人去做。既然我小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该走下去。
哥哥说:“我会去磕头,但不会放血。”
太阳已经过了正中,该回去了。村里还有些善后的事需要处理。我撕下一块布,从nǎǎi被烧没的地方捧起一捧土,包了起来。哥哥见状,也跪在地上捧起了一撮,我们俩相拥着哭了一会,承骏宝往村口的地方飞去。
第十三章
在回去的路上,哥哥和我说起他去找nǎǎi的事情。
哥哥说,我将他赶回去之后,骏宝直接飞到了家门口,但他没有下来。他知道自己一旦下来了就再也启动不了它了。他在空中花了一个多小时研究怎么控制它,终于找到了托盘底部的控制按钮。他本想直接飞到我这边的,但一来一回走的不是一条路,他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山,根本不记得如何再去了,只好先飞到nǎǎi家。等他到nǎǎi家的时候,nǎǎi还没有回来。他立即又去了爷爷坟前,看见nǎǎi已经在坟前坐着了,那时候,她平ri神采奕奕的年轻劲头就已经散去了,正在艰难地搓着树叶喝水。早上坟外的人都已经搬到了坟里面,墓碑又埋到了地底下。哥哥对nǎǎi说:“nǎǎi!他将我一个人赶了回来,我现在想去帮忙,却不知道怎么走。”
nǎǎi让哥哥等一等。她贴着坟头,一会儿焦急,一会儿又面露微笑,双手不停地来回揉搓着,但始终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过了一个多钟头,她忽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不好”,将伯父们喊出来,对他们说:“我要走了。你们待会听到里面有人声了,就开碑让乡亲们回去。有田一家三口要蒙着眼,不能让他们见光。”
哥哥对我说:“我那时候只牵挂着你,一个劲得催nǎǎi快点,想不到……她竟然是在和她的儿子们交代后事……怪不得,怪不得临走前喊了好几声‘我的儿子们!’,而大伯和二伯都跪着目送她来的。”
我听着腿一软,差点从骏宝上跌下来。哥哥扶住了我。
我们看见,村里又恢复了往ri的情形。
我们先飞到有田屋顶,大红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几支喜鹊在他屋顶吱吱叫着。满场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嗑瓜子,桌子上堆着几大块猪肉,猪肉上被点了红,还有几瓶套了红纸的酒。并没有喜宴,看样子是过来定婚期的仪式。我们又从nǎǎi的小屋上飞过,看见几个小孩正在她家门口捉迷藏,桃木剑就斜挂在她的小屋门脸上。我心里一阵酸,拉低了骏宝,我和哥哥绕着小屋飞了三圈,便向着爷爷的坟前飞去。
坟前的小路上明显被人轮番踏过的痕迹,但已经没有人了。到了坟前,我看到墓碑已经又被埋到了地下,只见大伯和二伯在坟头面对面跪着,中间放着一个香炉,里面已经点上了两根香。他们身穿白布褂,头上顶着白沙孝布,头颅像有千斤重似的耷拉着。我和哥哥下了骏宝,将掺杂了nǎǎi骨灰的那捧泥土放在香炉前,也一起跪了下去。
大伯从身后将孝衣和孝布递给我们,说:“戴上。我们一起送送她。”
哥哥最先接过来,还没开始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鼻涕混着眼泪一同滴进了爷爷坟前的土地里。待我们都戴好,大伯便带着我们两个,朝东跪了下去。二伯起身,放了三个炮。
“啪”“啪”“啪”!
在清脆的炮声中,二伯用他嘶哑的嗓子向村民通告:“神婆娘娘升天了!”
这之后的事我实在没有太多心思去回忆。我只记得那几天我和哥哥都没怎么吃饭。全村人按照最隆重的礼仪——凡是活人,都得下跪——将nǎǎi下葬,和爷爷合葬在了一起。我和哥哥并没有着急回去,一直在nǎǎi的小屋里坐着。伯父们陪着我们,或者是我们陪着他们,总之大家聊了这么多年以来最多的天。顺便说一句,哥哥也开始吃他们做的饭了。
有田的婚期定在了第二个礼拜的周二,他还要赶着回香港。新娘子我也见了,没有之前那个美丽,但好歹开口和我打了招呼,眼睛也是活动的。所有这一切对他以及他的父母来说都只是个梦,梦中他们张罗着结婚,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醒来才记得前几天定下来的客人当天就要来了。那晚被下蛊进了有田新房里狂欢了的村民,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幸的是,他们的魂魄被那只老鼠、流浪狗和野蛇吞了大半天,终于在亡灵入脸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那晚我看见这三只动物在门前打滚乱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被强塞进了百十号人的灵魂,但一点东西也没有真正吃到。
我仍有很多怀疑,但后来都没法验证了。比如,我曾怀疑有田的那个冒牌女友常被那条野蛇吞在肚子里,不然袖口怎么会有野蛇特有的粘液。那晚哥哥要和我承骏宝离去,我故意让野蛇爬过来,骏宝果然超重不飞了。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虽有一点证据,也不能完全信服。隔了几天之后我在屋后找到了这三只动物的尸体,都是肚子裂开了,嘴巴撑的老大,想是百十人的魂魄飞奔出去,来不及从他们的嘴里钻出来,就直接从里面撑破了肚子。亡灵已经入脸了,野蛇也死了,我的猜测到了死无对证的地步。
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有田那晚果真有按照我说的“穿的红火点”,将西装的红sè那面穿在了外面,这才用唾沫保住了他的魂魄没被吸走。不过,他爸妈是怎么一块得救的,我没有问——问了他也不记得了。可能是它们来吸的时候,他们三个正好抱在了一起。等nǎǎi过来,发现这三个人只是沉睡了过去,忙用家里的三只蛤蟆替了他们,免得亡灵生疑。
这便是我要和你们说的第一个我们收魂人的故事,最后一顿喜宴。本来,我并没有任何兴趣去记录曾经做过的事,直到nǎǎi当真在我面前死去,我才想到,或者应该有更多地人需要知道,总有一些人能做一些舍己为人的事情,也总有一些人应该做到为着这个社会的他人的利益,自己也需要奉献一些东西。我没有将它们给我的哥哥看过,你们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为了不透露我们的身份,里面一些地方我用了化名。但如果你问这件事真的存在么?我会说,是的,这个世界就是有一群人在做着别人意想不到的事。
关于爷爷和父亲与吴小锤媳妇——那个聋哑亡灵之间的恩怨,我们留待下次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