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听到你说没什么问题。如果你需要点什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就告诉我们。我们大家都想让你在野外过得愉快。”
“谢谢你,长官。我会的。”
从下面门厅那边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喧闹声。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最先到的人正走进大队部的食堂。士兵和军官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餐厅,餐厅就设在那个具有古代建筑风格的圆形大厅的四周。科恩中校收住了微笑。
“你一二天前曾在这儿和我们共进过午餐,对吗,神父?”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的,长官。是前天。”
“我想也是前天,”科恩中校说,然后停了一下,让牧师慢慢领会他的意思。“那么,放心好了,神父。当到了你再到这儿来吃饭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
“谢谢长官。”
军官餐厅和士兵餐厅各有五个,牧师不清楚哪天他被安排在哪个餐厅吃午餐,因为科恩中校为他制定的轮流就餐制度十分复杂,而他又把记录本遗忘在帐篷里了。随军牧师是唯一一位隶属于大队部编制而不住在那幢破旧的、红石头砌的大队指挥部大楼里的军官,他也不住在大楼四周那些独立的、较小的卫星式建筑物里。牧师住在大约四英里外一块介于军官俱乐部和四个中队营区中第一个中队营区之间的林间空地上。这四个中队的营区排成一线,从大队部所在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牧师独自一人住在一顶宽大的方形帐篷里,那也是他的办公室。夜晚,从军官俱乐部那边传来的狂欢声常常使这位过着半是被迫半是自愿的流放生活的随军牧师躺在帆布行军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偶尔吃几片药性温和的药丸助他入睡,可那些药丸对他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事后他还要内疚好几天。
唯一和随军牧师一起住在林间空地上的是他的助手惠特科姆下士。惠特科姆下士是个无神论者、也是个心怀不满的部下,因为他觉得他做随军牧师的工作能比牧师本人做得好得多,因此他把自己看做是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受害者。他住在一顶同牧师的帐篷一样宽敞的方形帐篷里。自从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牧师竟没有惩罚他之后,他便公开地对牧师采取粗暴、蔑视的态度。空地上的两顶帐敞间至多不过四五英尺。
是科恩中校为牧师安排了这种生活方式。科恩中校认为,有一条很好的理由让随军牧师住在大队部大楼之外,那就是,牧师像他的大多数教徒那样住在帐篷里能使他与教徒之间保持更密切的联系。另一条重要的理由是,让牧师一天到晚呆在大队部周围会使其他军官感到不自在。同上帝保持联系是一码事,他们都赞同这一点,但让上帝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身边就是另一码事了。总之,正如科恩中校向那个极度紧张不安、眼珠突出的大队作战参谋丹比少校所描绘的那样,牧师的日子过得很轻松,他只要听听别人诉说烦恼,举行葬礼,看望卧床不起的伤病员和主持宗教仪式。科恩中校指出,现在已不再有多少死人需要他去举行葬礼,因为德国战斗机的反击基本上已经停止,还因为,据他估计,将近百分之九十的现有阵亡人员不是死在敌军防线之后就是在云层中失踪了,因此牧师根本用不着去处理尸体。再说,主持宗教仪式也不是什么太劳累的事,因为每周只在大队部大楼里举行一次,而且参加的人也很少。
事实上,牧师正努力使自己喜欢在这片林间空地上生活。人们为他和惠特科姆下士两人提供了一切便利措施,因此他俩谁也不可能以生活不便为依据,要求允许他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牧师轮流到八个飞行中队的食堂去和不同的人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五餐最后一餐去大队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十餐最后一餐去那儿的军官食堂吃。还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时候,牧师非常喜欢栽培花木。每当他陷入沉思,想起那些小树的低矮、多刺的树枝和几乎把他围起来的、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的时候,一种土地肥沃、果实累累的美好印象便涌上心头。春天,他很想在帐篷四周种上窄窄的一条秋海棠和百日草,但又害怕惠特科姆下士有怨气而未种。牧师非常欣赏自己住在这青枝绿叶的环境中才会有的幽静和与世隔绝的气氛,以及生活在那儿所引起的种种遐想和幽思。现在来找他倾吐苦恼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他对此也表示几分感谢,牧师不善与人相处,与人谈话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想念他。
除了牧师相信上帝这一点之外,惠特科姆下上最讨厌牧师的就是他缺乏主动性,做事缩手缩脚。惠特科姆下士认为,这么少的人参加宗教仪式令人伤心地反映了牧师本人所处的地位。为点燃伟大的精神复兴运动之火,他把自己想象成这一运动的缔造者,他头脑里狂热地想出种种具有挑战性的新主意——午餐盒饭、教堂联欢会、给战斗伤亡人员家属的通函、信件审查、宾戈赌博游戏。
但牧师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对牧师的管束很恼火,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有改进的余地。他断定,正是像牧师这佯的人才使宗教有了那么一个坏名声,使他们两人均沦为被社会遗弃的流浪汉。和牧师不同的是,惠特科姆下士极为讨厌在林中空地上的隐居生活。等他让牧师免了职之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过上热热闹闹的生活。
当牧师离开科恩中校,开车回到那块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士正站在外面闷热的薄雾里,用密谋似的声调同一个圆脸的陌生人在谈着什么。那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栗色的灯芯绒浴衣和灰色的法兰绒睡衣。牧师认出那浴衣和睡衣是医院的统一服装。那两个人谁也没有以任何形式跟他打招呼。那陌生人的齿龈被涂成了紫色;
他的灯芯绒浴衣后面有一幅画,画着一架b-25轰炸机正穿过桔红色的高射炮火,浴衣的前面画上了整整齐齐的六排小炸弹,表示飞满了六十次战斗任务。牧师被这两幅图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停止了谈话,默不作声地等着他走开。
牧师匆匆走进他的帐篷。他听见,或者说他想象着他听见他们在窃笑。
过了一会儿,惠特科姆下士走进来问道:“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新闻,”牧师回答说,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刚才有人来这儿找我吗?”
“还不是那个怪人约塞连。他真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不是吗?”
“我倒不那么肯定他是个怪人,”牧师评论说。
“说得对,你和他站在一边,”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伤害的口气说,然后跺着脚走了出去。
牧师难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气并真的走出去了。刚等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进来。
“你总是支持别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责他说,“可你不支持你手下的人。这就是你的过错之一。”
“我并不是想支持他,”牧师抱歉地说,“我只是表明一下态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干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飞行任务前是否有可能在简令下达室里做一下祷告。”
“好吧,不告诉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气冲冲地说完,就又走了出去。
牧师非常难过。他想方设法,但无论他考虑得多么周到,却总好像是在设法伤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恼地向下凝视着,发现科恩中校硬派来替他打扫帐篷、看管物品的勤务兵又忘了给他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来了。“你从来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他刻薄地抱怨说,“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不对,我信任,”牧师内疚地向他保证说,“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那么,那些信怎么办?”
“不发,现在不发,”牧师畏畏缩缩地恳求说,“别提信的事。请别再提这件事了;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告诉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发雷霆。“是这样吗?好吧,你倒轻松,往那儿一坐,摇摇头说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没看见外面那个浴衣上画上了那些图画的家伙吗?”
“他来这儿是找我的吗?”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说,然后走了出去。
帐篷里闷热、潮湿,牧师觉得自己浑身湿滴滴的。他像个极不情愿的偷听者,听着帐篷外面的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声音沉闷低沉,嗡嗡的听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张作为办公桌用的摇摇晃晃的正方形桥牌桌前,双唇紧闭,两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脸色蜡黄。他脸上长着好几块很小的粉刺窝,已有不少年头了,上面的颜色和表面纹理就像完整的杏仁壳。他绞尽脑汁想理出一些头绪,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是什么问题,于是他确信自己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说惠特科姆下士的那种长期的愤恨是由于牧师拒绝了他的宾戈赌博游戏和给在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家属寄通函的主意而产生的,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牧师垂头丧气,自认自己无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打算和惠特科姆下士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么使他烦恼,但现在他已对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
帐篷外面,惠特科姆下士在窃笑,另一个人也在抿着嘴轻声地笑。有那么几秒钟,牧师头脑里迷迷糊糊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离奇的感觉,仿佛以前在生活中曾经历过这一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也许甚至能控制下面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正如他事先已知道的那样,这一灵感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便消失了。这种微妙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反复出现的内心混乱是典型的错构症;牧师被这种症状迷住了,他对此还颇有了解,比如说,他知道这种症状叫做错构症,他对这种推论性的视觉现象很感兴趣。
有些时候,牧师突然感到惊惴失措,那些伴随他度过了几乎大半生的事物、想法,甚至人莫名其妙地呈现出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反常的样子,这种样子使这些事物、想法或人显得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他脑里几乎闪过一些十分清晰的景象,他在其中几乎见过绝对真理。在斯诺登的葬礼上有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这个插曲使他迷惑不解,因为当时他没有以前在斯诺登的葬礼上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时曾有过的那种感觉。因为那个幽灵不是以一种陌生的外表出现在他面前的熟悉的人或事。因为牧师确确实实看见了他。
一辆吉普车在帐篷外面用回火发动起来,然后轰轰地开走了。
在斯诺登葬礼上看见的那个赤条条地呆在树上的人仅仅是个幻觉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牧师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打哆嗦。他极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约塞连,然而每当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决定不再去回想它了,尽管此刻他的的确确在回想这件事,但他不能肯定他以前是否真的想到过这件事。
惠特科姆下士喜眉笑眼地闲荡着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肘很不礼貌地靠在牧师住的帐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个穿红浴衣的家伙是谁吗?”他虚张声势地问,“那是鼻梁骨折了的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他是因公事从医院到这儿来的。他正在进行一项调查。”
牧师飞快地扬起双眼,露出一副讨好、同情的神情。“我希望你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是,我没有什么麻烦,”惠特科姆下士答道,笑得合不拢嘴。
“是你有麻烦啦。由于你在所有那些你一直在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的信上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们准备对你采取严厉的措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从没有在任何信上签过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牧师说。
“你不必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
“你在不在说谎不关我的事。他们还因为你截取梅杰少校的信函要惩办你呢。他的信函里有许多东西都是机密情报。”
“什么信函?”牧师越来越气愤,满肚子冤屈地问道,“我连看都没看到过梅杰少校的任何信函。”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牧师抗议说。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得向我喊叫,”惠特科姆下士带着受到伤害的表情反击说。他离开了帐篷中央的那根柱子,朝牧师摇晃着一根手指表示强调。“我刚才帮了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忙,而你甚至没有意识到。每次他企图向上级打你的小报告时,医院里总有人把那些具体内容删除掉。几个星期来,他发了疯似地想告发你。我甚至连看都没看就在他的信上签上“已经检查”的字样,并签上保密检查员的名字。那样将会为你在刑事调查部总部里留下个非常好的印象。让他们知道我们丝毫不害怕把有关你的全部事实真相公布于众。”
牧师头脑里一团乱麻,被搞得晕头转向。“可是没有人授权让你去检查信件啊,是吗?”
“当然没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只有军官才有权做那种工作。我是用你的名义去检查的。”
“但是我也没被授权去检查信件啊,是吧?”
“我也替你想到那一点了,”惠特科姆下士宽慰他说,“我代你签的是其他人的名字。”
“这不是伪造吗?”
“哦,这也不必担心。唯一可能控告你犯伪造罪的人就是那个你伪造他的签名的人,于是我为你着想挑了一个死人。我用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细打量着牧师的脸,想看看有没有反对的迹象,然后隐隐带着讽刺的口吻轻快而自信地说下去。
“我的脑筋转得快吧,不是吗?”
“我不知道。”牧师声音颤抖地轻轻哀叹了一声,又痛苦又不明白,蹩眉皱眼,一副怪相。“我想我没弄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如果你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名字,那怎么会为我留个好印象呢?”
“因为他们确信你就是华盛顿·欧文。你明白吗?他们会知道那就是你。”
“但是我们不正是要让他们不相信那一点吗?这样不是帮助他们相信了吗?”
“要是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会这么呆板教条,我压根儿就不会试着去帮你了,”惠特科姆下士气愤地说。然后他走了出去。一秒钟后他又走了进来。“我刚才帮了你这辈子中最大的一个忙,而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怎样表示感谢。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我很抱歉,”牧师后悔地道歉说,“我真的很抱歉。你跟我说的那一切把我彻底吓糊涂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那么让我寄那些通函怎么样?”惠特科姆下士立即要求说,“我可以开始写初稿吗?”
牧师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不,不,”他呻吟着说,“现在不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却不知道,”他咄咄逼人地说,然后走出了牧师的帐篷。他又走了进来。“我在支持你,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烦了吗?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已经赶回医院去写一份新的报告,揭发你拿那只番茄的事。”
“什么番茄?”牧师眨着眼睛问。
“就是你刚回到这里时藏在手里的那只红色梨形番茄。这不是吗!这只番茄你直到这一刻还拿在手里呢!”
牧师吃惊地松开了手,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从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得到的红色梨形番茄。他赶忙把它放在牌桌上。“我是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弄到这只番茄的,”他说,突然惑到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他非要让我拿一只。”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你是不是从他那儿偷的不关我的事。”
“偷的?”牧师惊诧地叫道,“我于吗要偷一只红色梨形番茄?”
“这正是使我们两人都迷惑不解的问题,”惠特科姆下士说,“那时,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断定你也许把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了。”
牧师绝望了,在这山一般重的心理重压下、他整个人都瘫软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他坦白地陈述道,“我开始甚至都不想要。喏,你可以拿去。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我不要。”
“请把它拿走吧,”牧师恳求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摆脱它。”
“我不要,”惠特科姆下士气冲冲地又说了一遍,怒容满面地走了出去、他内心里却高兴无比,只是忍着没笑出来,因为他与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结成了新的强大的联盟,并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师相信他真的生气了。
可怜的惠特科姆,牧师叹息道,他为助手心情阴郁而责备自己。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傻乎乎地陷入了沉思,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惠特科姆下士走回来。当他听见惠特科姆下士那高傲的步伐声慢慢消逝在远方时,他失望了。他接下来什么事也不想做。他决定不用午餐了,从床脚柜里各拿出一块银河牌和鲁丝宝贝牌巧克力糖吃了,喝了几白水壶里的温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笼罩一切的大雾包围了,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随时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他担心,一旦有人把他被怀疑成是华盛顿·欧文的消息汇报给卡思卡特上校,上校会怎么想呢?然后又想到卡思卡特上校曾因他提过六十次飞行任务的事已经对他有看法了,因而忧心忡忡。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幸的事,他思忖着,想到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他心情忧郁地低下了头。他对任何人的不幸都无能为力,尤其是对他自己的不幸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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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德里德尔将军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关牧师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个使他不寒而栗的新问题:约塞连!
约塞连!只要一提到这个令人讨厌、憎恶的名字就会使他血液冰凉、呼吸困难而直喘粗气。牧师第一次提到约塞连这个名字时就像在他的记忆深处敲响了一面预示不祥之兆的锣。门栓咋咯一声,门关上了,他头脑中所有有关队伍中那个裸露着身体的军官的记忆立刻涌现出来,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细节像令人痛苦、窒息的潮水一样劈头盖脸朝他袭来。他浑身冒汗、发抖。这个不吉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狰狞可怖,除了是最骇人听闻的不祥之兆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解释。那天,那个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中从德里德尔将军手里接受优异飞行十字勋章的军官也叫——约塞连!现在他刚刚下达命令,要他的飞行大队的官兵飞行六十次,可又有一个叫约塞连的人威胁说要同这道命令过不去。卡思卡特上校满腹忧愁,不知这会不会是同一个约塞连。
他带着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自己的面前是个神秘人物。他闷闷不乐地承认,对他而言,队伍中有个一丝不挂的军官的确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轰炸线在空袭博洛尼亚之前被篡改,还有轰炸弗拉拉的大桥的任务被拖延了七天一样使他丢丑。好在弗拉拉的大桥最后终于被炸毁了,这也算是他的一个荣耀,他想起来心里乐滋滋的。不过,第二次转回去轰炸时损失了一架飞机,这又是桩丢脸的事,想到这他又很泄气;由于一个投弹手胆怯而不得不两次飞抵目标,这给他丢了脸,然而他却请求并获准为那个投弹手颁发了勋章,这又使他感到十分荣耀。他突然想到,那个投弹手的名字也叫约塞连,因此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有三个约塞连!他那双淌着粘液的眼睛因吃惊而胀得鼓鼓的,他惊慌失措地赶忙转过身去看看身后在发生什么事情。几分钟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约塞连,而现在他们就像妖精似的越变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约塞连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三个约塞连而只有两个约塞连,甚至可能只有一个约塞连——然而那没有什么区别!上校仍然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直觉警告他,他正接近一个巨大的,不可测知的宇宙顶点。一想到约塞连,不管他最终会是谁,将注定要成为他的克星,他那宽厚、肥胖、高大的身躯从头到脚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卡思卡特上校并不迷信,但他确实相信预兆,于是他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在他的活页记事本上做了个秘密的记号,便立即开始研究有关约塞连的这一整个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断的笔迹写下了提示,在提示后面醒目地画上一连串密码似的标点符号以示强调,然后在整个内容下面画上两道横线,结果便是如下:
约塞连!!!(?)!
上校写完后靠向椅背,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刚才采取了迅速的行动来应付这一显露凶兆的危机。约塞连———看见这个名字他就发抖。这个名字里竟有那么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颠覆性,就像颠覆这个词本身一样。它也像煽动和阴险这两个词,像社会主义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者这些词。这是一个可僧的、令人厌恶的外国人的名字,一个引不起别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点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尔这些干净、利落、诚实的美国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来、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一筐红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脸,把剩下的番茄扔进了废纸篓。上校并不喜欢吃红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欢,而这些番茄并不是他自己的。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从遍布皮亚诺萨岛的各个市场上以不同的名义买来的,然后在半夜里把它们搬到上校在山上的农舍里,第二天早晨再运到大队司令部来卖给米洛,由米洛付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佣金。卡思卡特上校时常怀疑他们这样倒卖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说这事合法,于是他尽力不常去考虑这件事。他也无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为那也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对他是否买下了那房子的产权或者只是租用、是从谁手中买下的、付了多少钱等,一概不知。科恩中校是律师,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说欺骗、敲诈、盗用现金、贪污、偷漏所得税和黑市投机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意。
关于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有这么一所房子,而且讨厌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儿呆上两三天。
为的是保持一种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湿、漏风的石头墙农舍是个寻欢作乐的金碧宫殿,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比呆在那儿更让他厌烦的了。各地的军官俱乐部里都充斥着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话语,大家谈论着那些放荡不羁但又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谈论与那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动、也最容易满足的意大利名妓、电影明星、模特儿和伯爵夫人幽会的销魂之夜:但从未有过这样的令人销魂的幽会之夜或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假如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哪怕有一次表示过有兴趣同他一起参加这些狂欢,这些事情也许有可能发生、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表示过。因此,上校当然不会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寻欢作乐,除非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上校害怕在农场的房子里度过那些阴湿、寂寞的夜晚和沉闷、单调的白昼。他回到飞行大队后有更多的兴趣,可以对所有他不害怕的人吹胡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时常提醒他的那样,假如他从不去住,那么在山上拥有一所农舍就没有多大魅力。他每次开车去他的农舍时都是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他在吉普车里带着一支猎枪,用它打鸟,打红色梨形番茄,以此来消磨那单调无聊的时光。那儿确实种了一些红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无人照看,摘起来也太麻烦。
对有些下级军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认为有必要表示一点敬意,尽管他不愿意也没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括在内,但他还是把他包括进去了。对他来说,——德·科弗利少校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对梅杰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过他的人来说也很神秘一样。对于——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该持什么态度,是尊敬呢还是蔑视。尽管——德·科弗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长许多,但他只不过是个少校。不过,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觉得他们也许都知道些什么事情。——德·科弗利少校是个不吉利的、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立不安,就连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个人都害怕他,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兴,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许在什么地方阴谋反对他,于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属的中队,那样他就处于监视之中了。
过了一会儿,卡思卡特上校的两只脚由于来回走动过多而疼痛起来。他重又在办公桌后坐下,下决心对整个军事形势作一周密而系统的估计。他摆出一副善于处理事务的人具有的那种做事井然有序的样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纸簿,在纸正中划了一道竖线,在靠近竖线的上方划了一道横线,将整页纸分成两个宽度相等的空白栏。他休息了一会儿,对一些关键问题作了考虑。然后他伏在桌子上,用拘谨而过分讲究的笔迹在左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耻辱!!!”在右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荣誉!!!”他再次靠向椅背,带着赞赏的目光从客观的角度来检查他画的图。在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铅笔尖,在“耻辱!!!”一栏下写了起来,每写完一项都要停下来仔细考虑一下,其内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
双向飞碟射击场
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
然后他补充写上:
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
再写上:
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
然后又加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尽管他不喜欢牧师,但他还是决定对牧师宽宏大量,于是在“荣誉!!!”一栏下写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这样,关于牧师的两条记录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这两条旁边,他又写上:
约塞连!
在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和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这三条旁边,他果断地打上了醒目粗大的?
那些打上了“?”的条目是他想立刻进行调查的事件,为的是确定约塞连是否参与了这些事件。
突然,他写字的手臂开始发抖,无法再写下去。他惊恐地站起来,感到手脚迟钝、极不灵活,于是急忙冲到敞开着的窗户旁,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的目光落在了双向飞碟射击场上。他一阵昏眩,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两只狂乱、通红的眼睛疯狂地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扫来扫去,仿佛墙上挤满了许许多多的约塞连。
没有人爱他。虽然佩克姆将军喜欢他,但德里德尔将军恨他。
不过,他不能肯定佩克姆将军喜欢他,因为佩克姆将军的副官卡吉尔上校无疑有自己的野心,他可能一有机会就在佩克姆将军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断定,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一名好上校是一位死了的上校。在上校中,他唯一信赖的是穆达士上校,但即便穆达士上校也是靠他岳父提携的。虽然他的大队被米洛的飞机轰炸一事也许是他的一个奇耻大辱,但米洛无疑是他的骄做。米洛通过向大家透露部队联营企业同敌军的交易取得了巨额纯利润而最终平息了所有的抗议。而且,他还使所有的人相信,从私营企业的立场出发,轰炸自己的人和飞机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称赞并十分有利可图的打击。上校对米洛不十分有把握,因为其他上校正竭力想把他引诱走。此外,那个讨厌的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还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飞行大队里。据那个又讨厌又懒惰的布莱克上尉说,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实际上是应对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轰炸线被篡改之事负责的人。卡思卡特上校之所以喜欢一级准尉大个怀待·哈尔福特,是因为每次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喝醉了酒而且看见穆达士上校也在场,他就不停地对着那个讨厌的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揍。他希望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也会开始朝科恩中校的胖脸上狠揍。科恩中校是个讨厌的、自作聪明的家伙。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里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把他写的每份报告都签上辱骂、训斥的批示退回来。科恩中校买通了司令部里一个名叫温特格林的精明的邮件管理员,竭力想搞清楚那人是谁。他不得不承认,第二次转回去轰炸弗拉拉时损失了一架飞机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另一架飞机在云层中失踪也同样不会对他有益——
这件事他甚至忘了写下来。他带着渴望的神情极力想记起约塞连是否同那架在云层里的飞机一起失踪,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约塞连还在这儿吵吵闹闹,说只要再飞五次就完成了这些讨厌的飞行任务的话,那他就不可能同那架在云层中的飞机一起失踪。
卡思卡特上校理智地想了想,如果约塞连反对飞六十次,那么六十次的飞行任务对那些官兵来说也许是太多了。然而他随后又想到,强迫他的部下去执行比别人更多的飞行任务被认为是他取得的最明显的实绩了。正如科恩中校常常说的那样,战争中只知道执行命令的飞行大队长比比皆是,因此要突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导才能,必需采取某种富有戏剧性的姿态,比如要求自己的大队去执行比其他任何轰炸机大队都要多的战斗飞行任务。当然,将军中似乎没有一位反对他的做法,但就他所能察觉到的,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这使他觉得也许六十次战斗飞行任务还远远不够,他应该立即把飞行次数提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二百、三百,或者六千次!
毫无疑问,他在像佩克姆将军那样文雅、和蔼的人手下工作要比在像德里德尔将军那样粗鲁、迟钝的人手下工作处境会好得多,因为尽管佩克姆将军从未丝毫表示过他赏识或喜欢他,但佩克姆将军有眼力,有天赋,受过名牌大学的教育,能充分了解他的价值,赏识他的能力。卡思卡特上校敏锐的洞察力足以使他认识到,在像他自己和佩克姆将军这样阅历丰富而又十分自信的人之间从不需要明确地表示对对方的承认,他们生来就互相了解,离得很远就能互相产生好感。他们属于同一类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提升只是个时机问题,他得小心谨慎地等待。不过他又注意到佩克姆将军从未特别看中他,也从不煞费苦心地给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满腹警句和学识的印象、就像将军对他周围的人,甚至士兵一样。要么是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没有传到佩克姆将军那儿,要么佩克姆将军就不是那个他假装出来的才智横溢、辨别力强、文质彬彬、具有远见卓识的人;而德里德尔将军倒的的确确是个敏锐、可爱、才华横溢、阅历丰富的人,在他的手下他的处境肯定会好得多:突然,卡思卡特上校对众人是否支持他一无所知,于是他用拳头打起铃来,叫科恩中校速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保证,每一个人都爱他,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