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记得我们被塞维乌斯包围时,您对我说的话吗?”兰斯洛特的神情透露出他显然不记得了,罗兰于是好心地替他回忆,“您说在我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来要求您为我授封。”
兰斯洛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毕业了?”他调侃地说。近日来,由于即将取得的胜利,他的心情也变得比前些日子要好了一些。
“是的,”罗兰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动地说,他将佩剑交到兰斯洛特手上,“兰斯洛特先生,如果您愿意承认我,就请亲自授予我骑士的称号吧。”
兰斯洛特笑了笑,接过他的佩剑:“我当然没有异‖议。我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啊。”
于是很快,罗兰跪在了他面前,如同7年前他跪在梅林面前的空地上,等待宣誓一样。
他以罗兰的佩剑轻触侍从的右肩:“愿圣灵之力助你通过一切试炼。在父的注视下,你将传承圆桌骑士永恒的誓言。”
罗兰说:“愿誓言刻印入我的灵魂,永远与我同在。”
兰斯洛特开始背诵誓词:“我宣誓不仅享受骑士的荣耀,更履行骑士的责任。我的剑当指向恶人,而保护妇女和儿童;我的矛将捍卫真理,切勿让烟雾迷蒙我的双眼……”
思绪渐渐在他脑海中扩散开去,他不禁想起自己加入骑士团以来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7年前受封仪式后的晚宴上,亚瑟对他说“如果在战斗中能胜利,那么即便违背了骑士精神,也只是灵活地利用规则”;
也是在那一年,亚瑟打算将“首席骑士”的称号作为一种礼品赠予他;
6年前的爱丁堡之战,他在一片绝望中打算为自己的骑士信条殉道;
不到1年前,亚瑟命令伊荻珂前去行刺,为此不惜与他争吵;
几个月前,他开始主动地拉远与亚瑟的关系,一直到今天。
……
兰斯洛特说:“我必尊敬所有善意的人,因为骑士的美德是公正和谦卑;我当接受所有同等之人的挑战,以勇气捍卫荣誉。我亦将懂得牺牲与怜悯。我将以忠诚之心为主献上勇气与信仰。”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亚瑟都没有任何的错误,只不过由于角色不同,分工也不尽相同罢了。只要正视这种差异,放平心态去接受它的存在,不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对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依然会恪守自己的原则和信仰,也依然会为亚瑟奉献他所拥有的全部,对于他来说,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改变只有亚瑟能觉察到罢了。
他开始可能会觉得不习惯,不过日子一久就好了。那个时候他就不再需要担心说错什么冒犯到他的首席,也不必顾虑和他的首席意见不一。那个时候的他,将是最自‖由、最强有力的。
——也就是兰斯洛特所最希望看到的。
所有的誓词都重复完之后,宣誓结束。“罗兰-伊塞拉,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的侍从。你是一位与我平齐的、受人尊敬的骑士。”
兰斯洛特将自己的骑士团狮子章取下来交给罗兰,他对此作出的解释是:“狮子章比较贵重,我可以用它来提醒自己,等到战争结束以后给你补一份正式的贺礼。”罗兰也只好暂时收下。
罗兰的受封仪式过后不久,军队就开进了罗马城。帝国最后的守军尽到了他们最后的职责。罗马皇帝卢夏诗与亚瑟达成协议,军队入城以后不得抢掠,随后开城投降。亚瑟委派兰斯洛特带领部下接管了皇宫和各大贵‖族的宅院,暂时维护着罗马城内秩序的稳定;同时严肃军纪,禁止任何抢劫行为,违者一律严惩。在严格的要求之下,军队初入城的几天没有传来负面的报告。
他们进城后不到一天,希拉瑞安的先头部队也从另一侧进来了。他来到城下时亚瑟已经入内,于是希拉瑞安不想再攻城,向卢夏诗提出自己也命令部下不得劫掠,卢夏诗开城让他进入。然而不管是皇帝,还是此时待在皇帝身边的安菲罗波尔,对他都不够信任。
安菲罗波尔说:“希拉瑞安的劣迹太多了,西哥特也一直有着这样的传统,令人无法对他放心。不如再等几天,等不列颠军队完全控制住城内以后再让他进入吧。”皇帝竟然也没有反驳,似乎没有听出观点里的天真。
希拉瑞安听到让他再等几天的答复以后,眼都不眨地向部队下了攻击的命令。守军招架不住,城门被他强行打开。他率领着军队从城外鱼贯而入,明明是同样闪着寒光的铠甲和飘舞的旌旗,然而在皇宫里的两人看来,西哥特军队就是带着一股莫名的令人胆寒的气息。
不过好在他入城以后表现得还算良好。他没有放任手下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将占领的城市洗劫一空,也没有与兰斯洛特正面冲突去抢夺王宫和贵‖族宅邸的控制权。他执着的唯一一样东西是高卢总督在罗马的官邸,在安菲罗波尔的帮助下他从亚瑟手中要到了那座府邸的控制权,之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它拆了。当时所有在罗马的人都不能理解西哥特王在发什么疯,除了安菲罗波尔。他在知道这件事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之后,平静又持续了一些时候,然后被彻彻底底地打破了。
仲夏的一天夜晚,天刚刚黑透,浓烟就在罗马城上空升起。城里的木质建筑失火,很快燃烧成一片,将皇宫团团包围。城里的人们惊惶一片,纷纷逃离,没有人组织灭火,尽管台伯河就在眼前。火势毫无忌惮地蔓延,逐渐变得不可控制。
兰斯洛特当时刚结束一天的巡视,刚得出是这一天所以由他部下把守的重要地点全都相安无事的结果,转头就看到了城中心升起的冲天火光。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罗兰在负责把守王宫!”,下一秒等他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快马加鞭地奔驰在通往宫殿的路上了。
离王宫还很远,他的马就被滚滚袭来的热浪‖逼的不能前进。他抓‖住从火海中逃生的士兵,问了一圈以后终于不得不接受罗兰还在被大火包围的王宫里,生死不明。他骑在马上盯着滚滚热气之后扭曲的火焰,终于还是决定冒险进去。他从马上下来,战马失去缰绳的束缚之后忙不迭地掉头跑开,只剩它的主人不怕死地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兰斯洛特用匕‖首从披风上割下相对干净的一块,用水囊里的水把它浸‖湿,掩住口鼻选了一个火势稍微不是那么猛的方向冲进去。浓烟之中不能出声喊,他只能一边躲避高温,一边睁大眼睛尽可能快地搜寻罗兰的身影。总不能让一个刚刚成为骑士的孩子这么窝囊地去死吧,他心想。
找到罗兰的时候,那位新骑士正被倒下的房屋压得动弹不得,蜷缩在地上费力地喘息。兰斯洛特晃了晃有些发昏的头,心想还不错,自己在有生命危险之前找到了他,而且他还没死。他把压住罗兰的东西移开,将那块沾了水的帕子递给他让他掩住自己的口鼻,然后带着他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跑。罗兰因为双‖腿被压得失去了知觉,只能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罗兰此时已经因为持久的疼痛而有些神志不清,加上周围炽烫的高温和层层热气的影响,他搞不太清楚自己周围的状况。他感觉到有人来把他救了出去并且拉着他往外跑,他只能在地上一点点爬动,那个人也一直在他的前面。只是后来忽然间那个人就消失了,罗兰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求生的本能意志让他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越来越快地爬了下去,并且最终遇上了外面的大部队,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离了火场。
他并没有受致命伤,双‖腿也没有失去活动的能力,等到最初的眩晕和虚脱过去后,就基本能和常人一样活动了。此时他才有工夫去挨个感谢那些救他出来的人,不过每一个被他感谢的人都推脱说“不是我,是你自己很顽强”。罗兰感到很纳闷,他确信有个人闯进火海救了他一把,并且如果没有那个人他现在绝对死了。可那个人是谁?
由于火势暂时无法控制,亚瑟匆匆忙忙地指挥自己的军队撤出了罗马城,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结束。无人入睡的一夜过后,第二天上午,亚瑟冰着一张脸来问他:“你家先生呢?”
“啊?”罗兰一头雾水,“抱歉陛下,我不清楚,昨天晚上我被困在大火里了……”
然而亚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是他救你出来的。”
“我不、我不知道……”罗兰开始着起慌来。
亚瑟压抑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我问了昨天见过他的每一个人,所有知情的人都说他看到失火以后就去找你了。但是,”金色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你却说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罗兰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突然,他想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上神情一变,接着是360°的大转弯,当他再望向亚瑟时,眼中填满了恐惧。“陛下……”
大火直到几天后才完全扑灭。皇宫早已徒留下一个石砌的空壳,它周围的一片建筑更是只剩下漆黑的焦炭。明眼人一望便知道,留在里面的卢夏诗和安菲罗波尔绝无可能逃出来,他们因而成了最后两个为帝国殉葬的人。亚瑟的部队由于当时正在城里,因此受损较严重,其中尤以兰斯洛特所部最为糟糕,他们中被安排去把守王宫的那一部分,几乎没有人生还。而希拉瑞安的军队由于发现和撤出较早,因此损伤微乎其微。
这些事亚瑟都要操心,但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他最关心的是兰斯洛特到底去哪儿了,然而这几天都没能在军队里找到他,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等回到城内再找时,仍然没找到。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拖了快十天后,亚瑟终于不得不宣布停止继续搜寻,认定兰斯洛特葬身火海。
“圆桌骑士团首席骑士兰斯洛特-尼慕微为了营救部下献出生命,其仁爱、奋勇与牺牲将被骑士团的兄弟永久铭记。愿他在天国安息。”
这是骑士团长凯替亚瑟做出的,兰斯洛特的死亡宣言。说出这段话意味着,圆桌上将不再有一把椅子为他保留,他的侍从也必须从卡默洛特离开。
罗兰为此去请求亚瑟。“我相信先生没有死,陛下,请您允许我留在这里等一等吧,如果他能回来——”
“这个如果已经不成立了。”亚瑟没有看他,死气沉沉地说,“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立刻回来见我。既然没有,那么就说明他已经死了。”他近乎残忍地宣布,或者罗兰感觉他更像是做出一种宣判,“罗兰,你必须遵从骑士团的规章,因为它神圣不可侵犯,凌驾一切之上。骑士死,侍从走,你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
罗兰快要哭出来了。他掏出兰斯洛特留给他暂时当做凭证的狮子章,递到亚瑟面前:“我现在不是他的侍从了,先生在攻打罗马之前为我授封,他将这个作为临时的凭证。所以,能不能——陛下,我请求您——”他说不下去了。
亚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将那枚银色的臂章从罗兰手上接过,反复端详了一阵。其实那臂章也没什么特别的,骑士团每个人都有的东西而已。就在罗兰以为他会把那个狮子章收回时,亚瑟把它还到了他的手里。
“你离开吧,罗兰,带上这个东西。”这一次换成了他对罗兰做出请求。
卡默洛特231年9月,前帝国境内战争平息,两大胜利者重新划分边界。西哥特占据帝国在欧洲大陆除高卢的部分,包括伊比利亚、意大利和半个地中海及其南岸;潘德拉贡王国新吞入的领土则包括整个高卢、帝国边境北部直到斯堪的纳维亚以南的地区。
划定国界后,亚瑟将新纳入版图的高卢地区划分为不列颠、香槟、诺曼、布列塔尼和卡默洛特等十来个大区,并且在各个大区建立骑士团分部,把圆桌骑士团一百多人变成各地大大小小的领主,用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和赏赐功臣。几个比较主要的大区交给他最信任的部下管理。大致安顿好以后,亚瑟就留在高卢处理新领土上各种各样的问题,使自己变得异常忙碌,以便忽略“兰斯洛特已经死了”这件事。
但是有时候他还是会猝不及防地想到,自己还有些误会没跟他澄清呢,两个人的关系还这么不尴不尬地吊着呢,还有些事自己没问他呢,可是分别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到来了。
每回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心口疼得要命。
更糟糕的是,晚上睡觉时他会梦见各种各样以前的事情,他已经无数次在黑暗里睁眼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梅林留在卡默洛特不能来,没有人给他下睡眠咒,他只能任由回忆把自己一点一点掏空。到后来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眼到天亮第二天也能奇迹般地不困,也是神奇——他想或许自己身上所有的属于人类的东西都在罗马大火里烧干净了吧。
这一年间他回过卡默洛特一次,熟悉的王宫变得让他无法忍受,因为回忆在这里更是藤蔓一样发疯地缠上他的心头。他见了几年来主事的格尼薇儿,这个王‖后将旧都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民众都十分尊敬以及爱戴她,她已经是个完全合格的王国女主人了。亚瑟把她和梅林召集在一起,吩咐他们准备迁都。
同年,高卢的新卡默洛特动工。
希拉瑞安如愿以偿地接管了原来帝国最发达的地区,从战利品上来看,他才是这场战争最大的赢家。但是他也有些遗留的问题不得不处理。
战争结束后第二年,萨丹-格尔曼尼克被获准离开阴暗的监牢,回到地面。当他重新站在希拉瑞安面前时,一年之前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经沉淀为厚重的沧桑。
他问道:“为什么我还能站在你面前,希拉瑞安陛下?我以为你早就应该下令处死我。”
希拉瑞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瓦伦西亚战役后,他击穿罗马‖军队阵线和自己的主力会师,却已经为时太晚。当时梅克伦身受重伤,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萨丹不仅出现了,还手捧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德兰格尔的佩剑向自己请死。他还记得萨丹当日说,我报了自己的仇,但我对您怀有无上的愧疚。
红发的西哥特王冰冷地笑了。“还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吗?愧疚。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不再打算杀你,像杀了梅克伦那样。我要留着你的命,连同你的愧疚一起——你不是愧对我吗?你不是因此感到痛苦吗?很好,就为此而痛苦一辈子吧。”
“……”
希拉瑞安走到他近前,近得萨丹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他祖母绿一样的眼镜中弥漫着入骨的刻毒和冷酷,然而声音却很温柔:“萨丹,你知道我的堂‖妹克兰希美拉吧?她很喜欢你,喜欢到纵使你是个囚犯,也执意要嫁给你。所以我把你放出来了,而且我还会让你官复原职,因为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体面的婚姻。但是你呢?你能一辈子效忠我吗?你会不会因为我让你痛苦地活下去而恨我?你会不会重蹈撒路非的覆辙?”
萨丹觉得身上的重压仿佛要压碎他的骨头。“我不会,”他艰难地开口说,“你是我唯一效忠的人,过去、现在、将来都一样。”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事实上他唯一一次忤逆希拉瑞安,就只是在德兰格尔的事情上而已。不过他觉得这么一次已经足够毁掉希拉瑞安对他的所有信任了。
“非常好,”希拉瑞安满意地点头,神情依然无比冰冷,“那么你将会迎娶我的堂‖妹,获得和宗室亲属一样的地位。你们的后代将继承克兰希美拉的姓氏、也就是我的姓氏,在我死后继承我的王位。”
萨丹惊诧地抬起头。希拉瑞安迎上他的视线,他又把头低下去了。
“那就这样定了。”西哥特王毫无感情地结束了谈话。
卡默洛特233年,恢复职位的萨丹将军迎娶了西哥特公主